食堂在地底下的深处,天花板很低矮。排队吃午饭的人慢慢地往前挪。房间里已经满是人了,嘈杂的声音震耳欲聋。从柜台的栅栏里,炖汤的蒸汽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酸酸的金属味道,但掩盖不住胜利牌杜松子酒的酒味。在房间的远端有一个小吧台,其实就是在墙上挖了个洞。在那里可以买到杜松子酒,一毛钱就能喝上一大口。
“可找到我要找的人了。”温斯顿身后冒出一个声音。
他转过身,原来是他的朋友塞姆,在研究司上班。或许,“朋友”这个词不是很贴切。如今你没有朋友,只有同志,但有的同志要比别的同志相处起来更开心一些。塞姆是个语言学者,研究新话的专家。事实上,他是编撰第十一版新话词典的庞大专家团中的一员。他身材瘦小,个头还没有温斯顿大,长着深色的头发和大而外凸的眼睛,带着哀愁而嘲讽的意味,和你说话的时候似乎在审视着你的脸庞。
“我想问你还有刮胡刀片吗?”他问道。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有点内疚,回答得很急,“我哪儿都找遍了,但就是找不到刀片。”
每个人都在找你要刮胡刀片。事实上,他有两片没有用过的刀片,他一直攒着没用。刀片紧缺已经持续好几个月了。无论是什么时候,总会有一些生活必需品是党的商店无法供应的,有时候是羊肉,有时候是羊毛织品,有时候是鞋带,而现在是刮胡刀片。如果真要找的话,你只能近乎偷偷摸摸地到“自由”市场去碰碰运气。
“同一片刀片我已经用了六个星期了。”他又撒了个谎。
队伍又往前挪了一下。大家停下来后他又转身对着塞姆。每个人都拿着一个油腻腻的金属盘子,是从柜台尽头那堆盘子里拿过来的。
“昨天你去看处决囚犯的绞刑了吗?”塞姆问道。
“我在工作。”温斯顿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想观看电影的时候可以看到。”
“看电影可没那么带劲儿。”塞姆说道。
他那双带着嘲讽意味的眼睛在温斯顿的脸上游移不定,那双眼睛似乎在说:“我知道你。我看穿你了。我很清楚为什么你不去看处决囚犯的绞刑。”塞姆是个正统而恶毒的知识分子。他会以一种令人讨厌的沾沾自喜又心满意足的态度大谈直升飞机轰炸敌人的村庄、思想犯的审判与交待罪行,以及在友爱部地牢里的秘密处决。和他说话你总得费很大的劲儿让他离开那些话题,如果可能的话,让他谈论一下关于新话的专业术语,在这方面他是权威,而且内容很有趣。温斯顿微微转过头,避开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的审视。
“那次绞刑蛮好看的。”塞姆回忆说,“我觉得他们把囚犯的腿绑在一起有点扫兴。我喜欢看他们踢腿的样子。而最好看的是,到最后舌头完全伸了出来,而且是蓝色的——鲜艳的蓝色。让我着迷的正是这一细节。”
“下一位!”那个拿着长柄勺、穿着白围裙的无产者叫嚷着。
温斯顿和塞姆将他们的盘子从栅栏下面推过去。盘子上立刻倒满了平时吃的午餐——一小碗灰红色的炖汤、一块面包、一小块奶酪、一杯没有加奶的胜利牌咖啡和一块糖精。
“那边有一张桌子,就在电屏底下。”塞姆说道,“我们走过去时顺便买一杯杜松子酒。”
杜松子酒倒进了没有把手的瓷杯里。两人穿过拥挤的房间,把盘子放在金属桌面上。有人在桌子的一个角落洒了些汤水,看上去脏兮兮的,像是呕吐的秽物。温斯顿拿起他那杯杜松子酒,停了一下,鼓起勇气将里面那闻起来有股汽油味的液体吞了下去。他眨巴着眼睛,挤出眼里的泪水,突然发现自己饿了。他开始大勺大勺地喝着炖汤,里面乱七八糟,有几块海绵状的粉红色的东西,应该是人造肉。直到炖汤吃得干干净净之后,两人才继续说话。温斯顿左后方的桌子旁边有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语速很快,而且急促含糊,就像鸭子嘎嘎嘎的叫声,在房间的响声中显得很刺耳。
“词典进行得怎么样了?”温斯顿抬高了嗓门以压过噪声。
“很慢。”塞姆回答,“我负责编撰形容词。真是太美妙了。”
一提起新话他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他把自己的盛汤小碗推到一边,一只秀气的手拿起面包,另一只手拿起奶酪,前倾着身子,这样他就可以不用扯着嗓门说话。
“第十一版将是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一版。”他说道,“我们将彻底完善新话——它将具备最终的语言形态,成为大家唯一通用的语言。当我们完成这本词典后,像你这样的人就得从头开始学起了。我敢说你以为我们主要的工作是发明新的词汇。根本不是这样!我们在摧毁词汇——每天我们都在摧毁数以十计乃至数以百计的词汇。我们将语言简化为最基本的结构。第十一版词典里的每一个词到2050年都不会被淘汰。”
他饥饿地咬着面包,吃了好几口后才带着学究的热情继续说话。他那张黝黑枯瘦的脸眉飞色舞,他的眼睛不再带着嘲讽的神情,变得蒙眬迷离起来。
“摧毁词汇真是太美妙了。当然,删除最多的是动词和形容词,但名词中也有好几百个可以清除掉。不只是同义词,还有反义词。说到底,一个词只是作为另一个词的对立面而存在又有什么必要呢?一个词本身就蕴含了它的对立面。以‘好’这个词为例吧,如果有‘好’这个词,‘坏’这个词有存在的必要吗?‘不好’就可以表达出反面的意思了嘛,还更好呢,因为它就是‘好’的对立面,而‘坏’则不一定是这个意思。又比如说,如果你想表达比‘好’更强烈的意味,那一连串语义模糊一无是处的词汇,如‘优秀’和‘杰出’什么的,又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加好’就足以表达这个意思,如果你还想加强语义,说‘倍加好’就可以了。当然,我们已经在使用这些词语了,但到了新话的终极阶段,其它语言形式将彻底消失。到了最后,‘好’与‘坏’的概念将只有六个词语加以表示——而事实上,就只是一个词。温斯顿,难道你不觉得这很美妙吗?当然,这是源于老大哥的想法。”他想了一下,补充了这么一句。
听到老大哥的名字,温斯顿的脸上显现出热切的神情,但是塞姆立刻察觉得出他不够热情洋溢。
“你还没有真正理解新话,温斯顿。”他几乎是以伤心的口吻说道,“即使当你在书写新话的时候,你的内心仍在以旧话进行思维。我读过几篇你发表于《泰晤士报》的文章,写得不错,但那些是经过翻译的作品。你的心里仍在坚持旧话,坚持那些模糊不清而没有意义的细微含义。你无法理解摧毁单词的美妙之处。你知道吗?新话是世界上唯一一门词汇在逐年减少的语言。”
当然,温斯顿知道这一点。他微笑着,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开口说话。塞姆又咬了一口那块黑漆漆的面包,稍稍嚼了嚼,然后继续说道:
“难道你不明白,新话的目的就是为了限制思想的范围?到最后我们将使思想犯罪成为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届时将没有表达犯罪的词语。任何需要表达的概念都只会用一个词语进行表达,含义非常明确,所有的附属含义都会被抹除和遗忘。在第十一版这本词典里,我们已经就快实现这一点了。但这个过程会很漫长,到你我死后很久仍将继续。每一年的词汇都会减少,而意识的范围也会随之逐渐缩小。当然,即使是现在,一个人也没有理由和借口犯下思想罪,这是能否自律和现实控制的问题。但到最后自律和现实控制将没有必要。当语言臻于完美时,革命就将大功告成。新话就是英社,而英社就是新话。”带着神秘的满足感,他补充道:“温斯顿,你有没有想过,等到2050年,活着的人将没有一个能明白我们现在正在进行的对话?”
“除了——”温斯顿疑惑地想说些什么,但打断了自己的话。
“除了那些无产者”这句话已经在他的舌尖打转,但他制止了自己,因为他不能肯定这句话会不会有离经叛道的意味。但是,塞姆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
“无产者谈不上是人,”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到了2050年——或许更早——旧话所蕴含的所有知识将会消失。从前所有的文学作品都已经被统统销毁了。乔叟、莎士比亚、弥尔顿、拜伦——他们将只存在于新话的版本中,不仅内容会有所改变,而且会变得与它们原本的内容完全相反。甚至连党的文学作品也会改变。甚至连口号也会改变。连自由的概念都已经消失了,又何来‘自由即奴役’这句口号呢?整个思维方式将会发生改变。事实上,以后不会有我们现在所理解的思考这回事。正统思想意味着不思考——无须思考。正统思想就是无意识。”
突然间,温斯顿想到,真到了那么一天,塞姆就会人间蒸发。他确信这一点。塞姆太聪明了,他看得太透,而且说得太直白了。党不喜欢这样的人。终有一天他会突然消失。这个命运就写在他的脸上。
温斯顿吃完了自己的面包和奶酪。他坐在椅子上,稍微侧转身,喝着他那杯咖啡。在他左边隔壁的桌子边,那个说话声很刺耳的男人仍在说个不停。一个年轻女人背对着温斯顿坐着,或许是他的秘书,正在倾听他所说的话,看上去似乎他说什么她都热烈认同。不时地,温斯顿听到“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我同意你的看法”这样的话,声音很年轻,而且带着女性的傻气。但即使那个女孩正在说话,那个男人的声音也从未中断过一刻。温斯顿见过这个男的,但除了他在虚构司担任要职之外,对他一无所知。他约莫三十岁,脖子很有肌肉,嘴巴大而灵活。他的头微微往后仰,他坐的那个角度刚好让他的眼镜被灯光射到,温斯顿只看到两个空白的圆片,而看不到眼睛。有点让人觉得害怕的是,从他嘴里滔滔不绝说出口的话中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温斯顿只听到这么一句——“最终彻底消灭古德斯泰恩主义”——说得非常快,似乎全部连在一起,就像一行铸在一起的铅字。至于其它内容,那只是一通叽里呱啦的噪音。但是,虽然你听不清那个男的在说些什么,但你很清楚大体上的内容。或许他正在痛斥古德斯泰恩,并要求对思想犯和破坏分子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或许他正在严厉谴责欧亚国军队的暴行;或许他正在歌颂老大哥或马拉巴前线的英雄——这些都无关紧要。无论他说了些什么,你都可以肯定地说每个字都合乎正统思想,体现了纯粹的英社精神。温斯顿看着那张没有眼睛,嘴巴迅速张合着的脸庞,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不是一个真人,而是一具人偶。他说话根本没有经过大脑,直接就脱口而出。他说出的内容是由字句组成的,但那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说话:那是无意识下的神神叨叨,就像一只鸭子在嘎嘎嘎地叫。
塞姆沉默了一会儿,拿着他那把汤勺蘸着洒在桌子上的汤汁画图案。另一张桌子边的那个男的还在嘎嘎嘎地说个不停,虽然周围很嘈杂,但还是能听得很清楚。
塞姆说道:“新话里有这么一个词,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鸭讲’,就像鸭子一样聒噪。这个词非常有趣,有两种截然相反的意思,用在敌人身上是贬义,而用在你认同的人身上则是褒义。”
毫无疑问,塞姆将会人间蒸发,温斯顿心里又这么想,觉得有点悲伤,虽然他很清楚塞姆看不起他,而且不大喜欢他,只要被他找到因由的话,他一定会告发自己是个思想犯。塞姆有点不大对头。他太聪明,不懂得收敛、高傲自大,也不懂得装疯卖傻保护自己。你不能说他怀有异端思想。他信奉英社的原则,他崇拜老大哥,他为胜利而欢呼,他仇恨异端,不仅是出于真心实意,而且态度非常狂热,能够紧跟时势,一般党员根本望尘莫及。但是,他总是有一副玩世不恭的派头,总是说一些最好不该说的事情,他读过太多的书,还总是去画家和音乐家聚集的栗子树咖啡厅。虽然法律没有明文规定也没有不成文的规矩禁止经常光顾栗子树咖啡厅,但那个地方笼罩着阴云。那些身败名裂的老一辈革命领导人在被最终清洗之前经常会去那里。据说,古德斯泰恩本人多年前有时就光顾过那里。塞姆的命运会是怎样并不难预料,但是有一件事可以肯定:要是塞姆察觉到温斯顿藏在心头的那些秘密想法,哪怕只有三秒钟,他也会立刻向思想警察告发他。当然,每个人都会这么做,但塞姆会比其他人更加积极主动。光有热情是不够的,正统思想应该是无意识的。
塞姆抬头看了一下。“帕森斯来了,”他说道。
他的语气似乎在补充说:“那个该死的傻瓜。”和温斯顿同住在胜利大厦的帕森斯正穿过房间走来——他中等个头,身材略胖,长着一头金发和一张青蛙般的面孔。他三十五岁,脖子和腰身已经长出了一圈圈的赘肉,但动作依然轻快如小男孩。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大块头的小孩,虽然他穿着制服,但看到他你就不禁会想象他穿着少年侦察队那身蓝色短裤和灰色衬衣,戴着红领巾的样子。一想起他,你总会在脑海里浮现出他那胖嘟嘟的膝盖和卷起袖子的粗短胳膊。事实上,在集体远足或其它体育活动中,只要一有机会帕森斯就会换上短裤。他热情洋溢地和两人打招呼:“你好,你好!”然后坐了下来,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汗臭味,红扑扑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他那股汗臭味实在是太呛人了。在社区中心看到湿漉漉的球拍把手你就会知道他刚打过乒乓球。塞姆拿出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长长的一行字,正拿着一支墨水铅笔检阅着上面的内容。
“看看他,吃午饭的时候还在工作。”帕森斯推搡着温斯顿,“真是积极,呃?你在看什么呢,老伙计?我猜都是些对我来说太费脑筋的东西。史密斯,老伙计,我告诉你哦,我一直在找你呢。你忘了交钱给我。”
“交什么钱?”温斯顿下意识地去掏钱。一个人的工资大约得有四分之一用于支付各种自愿的捐款,名目繁多,很难一一记录。
“为了仇恨周筹款。你知道的——家家户户都得捐钱。我是我们那栋楼的司库。我们将全情投入——上演一出好戏。告诉你吧,要是胜利大厦的旗帜不是整条街最大的,那肯定不是我的错。你答应过要给我两块钱。”
温斯顿掏出两张皱巴巴脏兮兮的钞票,递给了帕森斯,他在一个小本子里作了记录,字写得很端正,就像文盲写字一样。
“顺便说一下,老伙计,”他说道,“我听说我家那个小兔崽子昨天用弹弓打到你了,我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我警告他要是再敢捣蛋的话就把弹弓没收。”
“我想他没能去看行刑有点不高兴。”温斯顿说道。
“啊,对哦——我要说的是,这体现了正确的态度,不是吗?他们俩都很调皮捣蛋,两个都是这样,但积极性可真是没的说!当然,他们一心想着就是少年侦察队和战争。你知道我家那个小女孩上星期六队里组织去伯坎姆斯提德远足的时候做了什么事吗?她叫上另外两个女孩,从远足活动里溜开,整整一个下午都在跟踪一个古怪的男子。她们足足尾随着他走了两个小时,穿过树林,然后到了亚莫沙姆的时候向巡逻队告发了他。”
“她们干吗要这么做?”温斯顿问道,心里有点吃惊。帕森斯带着胜利的口吻继续说道:
“我女儿肯定他是敌人的间谍——或许是利用降落伞空降过来的。但关键是这一点,老伙计。你觉得是什么让她对他起了疑心吗?她注意到他穿着一双样子很奇怪的鞋——她说她从未见过有人穿那样的鞋。因此,他有可能是外国人。她只是个七岁的小姑娘,很聪明吧?”
“那个男的怎么样了?”温斯顿问道。
“啊,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但我可不会觉得奇怪,如果他——”帕森斯摆出步枪瞄准的姿势,嗒了一下舌头,模拟开枪的声音。
塞姆仍在读着那张纸,漫不经心地说道:“干得好。”
“我们当然不能掉以轻心。”温斯顿附和着。
“我想说的是,毕竟我们正在打仗。”帕森斯说道。
似乎为了印证他的话,他们头顶上的电屏传出了军号声。不过,这一次不是在宣布军事胜利,只是宣布富足部的一则通告。
“同志们!”一个年轻人热情洋溢地说道,“请注意,同志们!我们向你们传达一则好消息。我们迎来了生产线战斗的胜利!各类消费品的产量数字表明,生活水平比起去年提高了起码百分之二十。今天上午,大洋国举国上下自发举行了游行仪式,员工们走出工厂和办公室,高举旗帜走上街头,向老大哥表达对这一喜讯的感激和爱戴,在他的英明领导下,我们过上了幸福的新生活。以下是完成统计的数字。粮食产量——”
“我们幸福的新生活”这个词组重复了好几遍。最近富足部很喜欢用这个词组。军号声让帕森斯正襟危坐,专注而严肃地倾听着新闻报告,看上去很受启发,又有点无聊。他搞不清那些数字,但他知道它们带来了富足繁荣。他掏出一根脏兮兮的大烟斗,里面装着半烟斗焦黑的烟草。烟草每周限量供应一百克,很少有人能将烟斗装满。温斯顿正抽着一根胜利牌香烟,小心翼翼地横握着烟管。明天才有新的烟草发放,而他只剩下四根香烟了。现在他正将远处的噪音从耳朵里过滤掉,专注于电屏里传出来的报道。似乎群众自发组织游行,感谢老大哥将巧克力的供应增加到了每周二十克。而他知道昨天刚刚宣布巧克力的定量供应减少到了每周二十克。才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们就已经相信了吗?是的,他们相信了。帕森斯轻松地相信了,因为他蠢得像头牲畜。另外一张桌子边那个看不见眼睛的男人狂热地相信了,要是有人说上周的供应是三十克,将会受到义愤填膺的斥责,并将人间蒸发。而塞姆运用双重思想,也相信了。那么,是不是就只有他一个人仍记得这件事?
电屏继续传出不可思议的统计数据。和去年相比,粮食多了,衣服多了,房子多了,家具多了,饭锅多了,燃料多了,船只多了,直升飞机多了,书籍多了,孩子多了——什么东西都多了,除了疾病、犯罪和精神病。年复一年,分分秒秒,所有的个体和事物都在蓬勃地发展。和塞姆刚刚做的那样,温斯顿拿起汤勺,舀着洒落在桌子上的灰白色的肉汤,拉出一丝长长的痕迹画着图案。他满怀愤怒地思索着物质生活的方方面面。情况一直都是这样吗?食物一直都是这种味道吗?他环顾着食堂。天花板很低矮,房间里挤满了人。由于被无数身体摩擦过,四面墙壁都很脏。破破烂烂的金属桌椅摆得非常近,坐着的时候手肘总会碰到一起,而且汤勺是弯曲的,盘子都是缺了口的,白色的杯子都是粗制滥造的,每样东西都油腻腻的,裂缝里满是尘垢。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混合着劣质杜松子酒、劣质咖啡、带着金属味的汤水和脏衣服的酸臭味。你的肚子和皮肤总是在提出抗议,心里有一种上当受骗、被剥夺了应有的东西的感觉。的确,他不记得情况有过大不一样的时候。他只记得任何时候饭都吃不饱,身上穿的内衣和袜子一直满是破洞,家具总是破破烂烂的,房间总是没有暖气,地铁总是挤满了人,房子总是摇摇欲坠,面包总是黑漆漆的,茶水总是味道寡淡,咖啡总是很难喝,而烟总是不够抽——除了人工合成的杜松子酒外,没有什么东西价格便宜而且数量充足。当然,随着年岁渐长,情况越来越糟糕。当一个人由于生活是那么不便、那么肮脏、物资那么稀缺而觉得难过,由于漫长的冬天、黏糊糊的袜子、从不运作的电梯、冰冷的水、粗糙的肥皂、老是会掉烟草的香烟、总是有股怪味的食物而觉得难过时,这些难道不足以表明生活本不应该如此吗?为什么一个人非得记得很久很久以前的情况曾经很不一样,他才会觉得无法忍受呢?
他又环顾着食堂。几乎每个人都那么丑陋,即使不穿着那身蓝色的制服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在房间的远处,有一个身材瘦小、长得像蟑螂的男人正在喝着咖啡,一双小眼睛总是在狐疑地左顾右盼。温斯顿心想,如果你不去看周围情况的话,你会轻易地相信党所倡导的理想体格真的存在,甚至大部分人都是如此——身材高大肌肉发达的青年男子和金发大胸的年轻女郎,全都充满活力,肌肤晒成古铜色、无忧无虑。事实上,据他看到的情况判断,一号空降带的大部分人都身材瘦小,肤色黝黑,而且相貌丑陋。为什么各个部门里会有这么多长得像蟑螂的人:个子矮胖的小男人,早早就开始发福,腿脚很短,动作敏捷而鬼鬼祟祟,大胖脸上长着小眼睛,神情令人捉摸不定。在党的统治下,这种人似乎混得最好。
随着另一声嘹亮的军号响起,富足部的通告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快的音乐。帕森斯被一连串数字鼓舞起热情,将烟斗从嘴里抽了出来。
“今年富足部干得真不赖。”他后知后觉地晃了晃脑袋,“顺便说一下,史密斯老伙计,我想你应该没有刀片让给我吧?”
“一片也没有。”温斯顿回答,“我自己用同一片刀片都用了六个星期了。”
“啊,好吧——只是问问而已,老伙计。”
“抱歉。”温斯顿回答。
在富足部发布通告时,隔壁桌子的聒噪声暂时停止了,现在又像刚才一样大声地说个不停。不知道为什么,温斯顿突然发现自己在想着帕森斯太太,想着她那头卷发和脸上的褶子里的污垢。再过两年,那两个孩子就会向思想警察告发她。帕森斯太太将会人间蒸发,塞姆也会人间蒸发,温斯顿也会人间蒸发,奥布莱恩也会人间蒸发,而帕森斯则永远不会人间蒸发,那个看不见眼睛老是聒噪不停的家伙不会人间蒸发。那些在部门迷宫一样的走廊里穿梭自如、长得像蟑螂一样的小男人也不会人间蒸发。那个黑发女孩,那个来自虚构司的女孩——她也永远不会人间蒸发。他似乎本能地知道谁能幸存,谁又会死去,但到底是什么让人幸存下来,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这时他被吓了一大跳,从遐想中清醒过来。隔壁桌子的女孩半转过身,正在看着他。她就是那个黑发女孩。她正侧着身子看他,神情很专注好奇。两人四目交投,她立刻转头看着别处。
温斯顿的脊梁开始冒出冷汗,心里觉得很恐惧,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但在他心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为什么她在看着他?为什么她一直在跟踪他?不幸的是,他不记得当他坐下来的时候她是已经坐在那边的桌旁了呢,还是后来才过来的。但昨天在进行“两分钟仇恨仪式”时,不知出于何故,她就坐在他身后。很有可能她真正的意图是监听他,听他是否叫嚷得够大声。
他原先的想法又回来了:或许她并不是思想警察,而是业余的密探,而这种人是最危险的。他不知道她观察他有多久了,或许只是五分钟,很有可能他没有好好控制自己的言谈举止。在公共场合或在电屏的视线范围内走神是极其危险的事情。最细小的事情也会出卖你。一个紧张的抽搐、无意识的焦虑神情、习惯性的喃喃自语——任何反常或有事隐瞒的蛛丝马迹。不管怎样,脸上露出不恰当的表情(譬如说,当听到宣布胜利的消息时露出狐疑的神情)本身就是犯罪。在新话中甚至专门有一个词对其进行表述:这个词叫“脸罪”。
那个女孩又背对着他。或许,她其实并没有在跟踪他,或许连续两天她和他坐得那么近只是出于巧合。他把香烟给掐灭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边。工作结束后他再把烟抽完,假如他能让烟草还留在里面的话。邻桌的那个人很有可能是思想警察的密探,三天之内他可能就会身陷友爱部的地牢,但一个烟头也不能浪费。塞姆把他那张纸折好后放在口袋里。帕森斯又开始说话了。
“老伙计,我告诉过你吗,”他咬着烟斗,得意地笑了起来,“我那两个小鬼朝市场那个老妇人的裙子放火的事情?因为他们看到她用老大哥的海报包裹香肠。他们跟在她后面,用一盒火柴点火烧着她的裙子。我想她被烧伤了,伤得不轻。真是小混蛋,是吧?但这就是火辣辣的热情!那是现在他们训练少年侦察队的先进手段之一——比我那时候棒多了。你知道他们现在给他们配备什么最新款式的设备吗?通过钥匙孔进行窃听的号角状助听器!我家那小姑娘有一天晚上就带了一个回家——在我家的客厅门口试了一下,她觉得比起用耳朵听清晰度提高了一倍。当然,那只是玩具。但这能培养他们正确的观念,是吧?”
这时电屏响起尖利的哨声。这是回岗位工作的信号。三个人都站了起来,争着去搭电梯,温斯顿的那根烟里剩下的烟丝都掉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