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帆远影尽,载着尚汉父子的小船很快就在视线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这时候,我隐约的看到,在小船的上方,有一片异样的云,云是白的,在冬日的晴空下如同一块飘浮在天空的大陆,但是在白色的云朵之间,有一股如同黑色的暗流在缓缓的流淌。
小船顺流而下,这片异样的云始终笼罩在小船的上空,没有人察觉到这片特殊的云彩,就连在水上掌舵多年的艄公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可是我却知道,那片云彩里,包裹着尚远秋离不开的天物黑沙。
这果然都是注定的,这片特殊的云,或许会一直笼罩在尚远秋的头顶,保护他在波折迭起的路途中一路平安,他肯定能活下去,并且顺利的长大。我将要离开这个时空了,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无法亲眼目睹,但是我能想得到,在若干年后,完全复苏的尚远秋,将会知道天物黑沙的用处,他会把这些黑沙,带到遥远的封神台。
小船和云彩都远去,肉眼几乎无法再看到它们,朦胧的视景中,那片云彩里的黑流,在不停的流淌,黑沙成千上万,此时此刻,每一粒黑色的天物黑沙中,好像都容纳着一个世界,神妙无穷。
“都他娘的给我靠岸停下!”
这时候,一道粗鲁的厉喝声在水岸响起,一艘河督衙门的官船拦在正中,把过往的船只全部堵截,无论拉货的,还是搭客的,无一能够幸免,河南境内没有水师,为了封堵水路,河督衙门临时派船派人,在水道上检视过往的船只。
“少废话,奉命缉拿江洋大盗尚汉,还有十三寨山匪,你们在这里哭爹喊娘装腔作势,难不成都是尚汉的同伙?给我拿下……”
几艘船上鸡飞狗跳,但是尚汉父子早已经离去,再也追不上了。
是该到回去的时候了,我收回目光,淡淡的留下最后一瞥。这次经历所感知的事实,对我来说不知道算是幸运,还是不幸。从此以后,心魔彻底消失了,再也不会对我产生什么负面影响,然而心魔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这个时空中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我悄然来到了小郎山,在已经被时间和土地尘封了几十个世纪的墓穴里,借助石盘的力量,逆穿时空,回到殷商。
可能是尚汉父子之间的事情,也让我牵挂起我的家人,回到殷商之后,我第一时间来到平邑的封地。自从上一次闻寒偷袭被阻止之后,府邸里的戒备森严了,没有再发生什么意外。我见到了妻子,也见到了孩子。
孩子如今已经六岁了,他不像别的小男孩儿那样顽皮,但很聪明,也很勇敢,独自一人就逆穿时空,在属于我的世界里留下了他的痕迹。因为我少在家中,孩子和我很亲,亲昵中又有一种敬畏。
小红花无声的看着我们父子,很久了,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尽管衣食无忧,可是朵骨荣的死,还有府邸曾经发生过的大大小小的风波,让她往日的笑颜都消失了,我明白,她表面不动声色,其实每天都在提心吊胆,在担忧我。在她看来,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天,一旦我有了什么事,这个家就算彻底的倒塌了。
我在封地呆了两天,让她们母子安心之后,又急速赶往王都。空应允过,让祖庚再多活半年,算算日子,这半年已过去三个多月将近四个月,祖庚留世的时间,至多还有五六十天。
回到王都之后,老神跟我讲述了这段日子王都所发生的值得关注的大事。可能因为空对我的承诺,所以册封祖甲为****的大典一直被推延,不过那些从各地来到王都的诸侯都没有离开,始终密切关注王都里面的动态。现在祖庚的健康已经变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他们的王上将要离世了。
大典还没有进行,但祖甲平时已经以太子的身份自居,在祭台上接受百官的祭拜。这是殷商时期的一个风俗,太子时常要在祭台上面扮演殷商祖先的角色,食用祭品,接受祭祀和朝拜,因为老王上仍然掌握着统治权,太子只是名义上的一个象征,并没有实际的权力,所以尸位素餐这句话,就是从殷商时代就流传下来的。
我把所有的情况都了解了一下,才考虑进宫,其实,我心里明白,我在逃避,在极力的避免亲眼看到祖庚,我接受不了他现在的样子,更接受不了他要死去的事实。心境被兽骨刀破掉以后,我敏感而且多愁,有时候,一片树叶的凋零,都能引起我的伤感,真正面对生离死别,我想我会忍不住流泪。
但活在现实里,就必须要面对现实,我还是鼓起勇气,进入王宫。
黄公已经死了,布衣会如今只剩下莫臣一个健全的人,他在黄公死后,独立承担着照顾祖庚的责任。祖庚还是原来的老样子,看上去和我离开时没有太大的区别,然而只有我能感应的到,他的生命,其实微弱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只剩下一口气,在吊着命。
我坐在祖庚的床榻边,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到来,让祖庚清醒了一点,他的精神状态比平时健旺了那么一些。在他还未彻底被身体拖垮时,或许因为种种原因,对我有一些隔阂,把我变相的驱逐出王都,赶到了封地。但是走一山说一山,现在的祖庚,和我一样,敏感而且忧郁。他紧紧的抓着我的手,似乎一放手,我就会消失在眼前。
握着他的手,如同握着一具尸体的手,冰凉,没有温度。我能理解他,尽管他一句话都还没说,可我知道他的内心。在这个世间,他没有多余的亲人了,父母亡故,名分上唯一的弟弟可能每天都在盼着他死,只有我这个不能被世人所认同的兄弟,才能给他离世前最后一丝慰藉。
“上一次从不咸山给你找回的神药,看起来还是有效用的,而今你的气色比前段日子好了一些。”我极力的让自己的情绪锁住伤感,不露出一丝一毫,微笑看着祖庚:“再修养修养,慢慢就能下地了。”
“宁侯,到了这个时候,你依然还在安慰我。”祖庚也笑了笑,但那笑容让人无比的心酸:“我知道,我不久于人世了……宁侯,我并不畏死,你可知道,这些天,偶尔在睡梦里,我会看到父亲和母亲,他们驾着车,就在寝宫大殿外徘徊,他们,是来接我的……”
“父亲母亲,无论身在何处,都是惦念你的。”我不再说什么安慰的话了,连他自己也看清了命数,再多说什么,就显得矫情。
“我死了,这并没有什么,人都要死的,只是,我死之后,宁侯,你要好好活着……”
我在寝宫陪了祖庚整整一天,他说不出太多话,只是不肯闭上自己的眼睛,我看得出,他并不想死,他很留恋这个世界,只不过,他自己也被命运所屈服。
我回归之后,祖甲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他有点急促,并不是着急要继承王位,他只是想尽快举行册立大典。现在的情况已经摆明,无论大典是否进行,在祖庚死去之后,祖甲是唯一可以继承王位的人,但祖甲想要正常的继位,那个时候的人,对名分已经看的很重,没有老商王的册立,继位的人就如同过去很多年里殷商所发生的宫廷风波一样,名分不正。所以我回归的第三天,被推迟了许久的册立大典,终于进行了。
仪式所需要的一切,都是提前很久就准备好的,这是王室最重要的典礼,身在王都的大小官员,各路诸侯,王室宗亲,全部到场参与。祖庚已经无法行走了,却不能不亲自到来,他被人抬到了现场。
仪式进行的很顺利,祖庚不能言语,由莫臣代为宣读,我的心神有些恍惚,什么都听不清楚,但是在最后时刻,我能听见,莫臣以祖庚之名,宣告天下,册立祖甲为****。
这可能是大势,祖甲,在命运的转轮之下,被推至了人生的顶峰,不久之后,他将成为殷商第二十五位商王。
繁琐冗长的仪式,足足大半天才算结束,仪式结束的时候,祖甲的名分已定,名分是无形的,但对古人来说,却是最重要的,祖甲为商王,变成了事实,天下皆知。诸侯群臣在仪式结束的时候正式跪拜,跪拜商王祖庚,以及****祖甲。
册立仪式结束之后,接下来就是祭祖,所有人要前往祖庙。祖庚支持不住了,由祖甲代为祭拜天地祖先。
在祖庚要被人抬回寝宫的时候,他几乎瘫软在座椅上,有气无力。但是他不肯就这样离开,无力的对着一旁意气风发的祖甲挥了挥手。
“你将是王上了,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望你……”祖庚看看祖甲,又看看我:“只望你遵从诺言,在我死后,善待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