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薄薄的一册书而言,这本书有一个长且复杂、但我希望还算有趣的来历。20世纪90年代,我的小说由位于苏黎世的哈夫曼出版社以德语译文出版。出版社的社长格尔德·哈夫曼先生是一位精力充沛、热情洋溢的出版人,他问我是否写过短篇小说,他可以出版一本短篇小说集。我翻阅了文稿,告知他只有六篇我认为值得再印,显然不足以成书。但是哈夫曼出版社出版过许多颇有吸引力的小开本书。1995年,格尔德以《夏日故事,冬日轶事》为名,出版了我的六个短篇故事,我根据故事发生的季节背景建议了该书名。我的小说的其他一些欧洲出版商问我他们是否可以照办,没过多久,波兰、葡萄牙、意大利和法国也出现了类似的版本。意大利的邦皮亚尼出版社和法国的里瓦日出版社更愿意用第一个,即最早那个故事的标题作为书名。我意识到《赖床的男人》这个书名更耐人寻味。
小说与短篇故事最明显的区别是,读者通常一开始读短篇故事时就打算一口气读完,而读小说则会以一种更加悠闲和不规律的方式——在有机会时,听凭个人意愿拿起或放下书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通常急于读到一个短篇故事的结尾,但我们很可能会为读到一部深受喜爱的小说的结尾而感到遗憾。然而,一本小说的意义具有生命本身的开放性和多重性,而短篇故事通常则只有单一的意义,在结尾时向我们全面揭示。它可能采取情节扭转的形式,或是一则神秘事件的水落石出,又或是突然的认知及意识提升的那一刻——就是詹姆斯·乔伊斯所称的,借用宗教的语言——一种顿悟。
出于显然而现实的原因,大多数小说家都是以写作短篇故事开始了他们的写作生涯,我也概莫能外。但是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也试着完成了一整部小说。虽然它达不到出版的条件,但它表明了我对长篇叙事的偏爱。当格尔德·哈夫曼出版了我的六个短篇故事时,我隐约希望我最终可以为英语市场写出足够多的新作品,用于编成可以发行的短篇小说集,但我对故事的构想似乎总是会扩展成小说的形式。因此,几年后,当我收到用英文出版一百册这六个短篇故事的限量版的邀请时,我很高兴地接受了。这意味着我可以有几篇“作者原稿”留存,作为这些短篇故事的永久记录,而不会妨碍在未来将它们作为更大合集的一部分来出版的可能性。这个建议来自汤姆·罗森塔尔,他改变了我作为一名小说家的命运。作为塞克和沃伯格出版社的总经理,在其他三家出版社拒绝我后,他于1975年成功出版了《换位》。汤姆1998年起不再参与商业出版社的全日工作,但与此同时,他创办了一家名为布里奇沃特出版社的小型私人企业,为收藏家出版令人垂涎的限量版书籍。1998年,《赖床的男人》精装版发行,这些故事被印在档案羊皮纸上,用拉奇福德大西洋布装订或用(需额外收费的)图书专用小牛皮做四分之一皮脊装订。
时间跳到2015年6月5日,我收到一封由我在柯蒂斯·布朗公司的经纪人乔尼·盖勒的助理凯瑟琳·秋转发的电子邮件。
发件人:费利宾·海曼
日期:2015年5月28日,23点57分
收件人:盖勒办公室
主题:向洛奇先生致敬
亲爱的盖勒先生:
我有一个关于戴维·洛奇的特别请求。
这是给他的一个惊喜,所以我们之间能否保守这个秘密?
我是戴维·洛奇的狂热信徒,也是一名家具设计师。事实上,在我读完短篇故事《赖床的男人》后,这个职业才浮现在我脑海里,它给了我制造一种特别的混合家具的愿望,让叙述者实质上可以在待在床上的同时,又能在我想到的构建中工作,而这个构建是书桌和安乐椅的混合物。
这个“愿望”决定了我要学习家具设计,因为对我而言,这个故事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短篇小说之一。我想把一件完成的作品寄到作者的府上,向他致敬,向他致谢,并作为那个赖床的男人的解决之道。也许这是一个富含隐喻性的故事,但因其而产生的一件非常严谨、符合人体工程学的家具,在2015年的米兰家具博览会上大获成功。
你认为他会高兴吗?
我需要他的地址。
如果有所帮助的话,我可以给你看它的图片和视频。
感谢你的配合。
衷心地
费利宾·海曼
(我来自法国,2007年从索邦大学现代文学专业毕业后,在伦敦研究家具。)
邮件中附上的是一组非常引人注目的照片,是关于在米兰家具博览会上展示的安乐椅书桌。在随后的一封邮件中,费利宾·海曼说可以把它拆开,装进一个可以方便搬运的盒子里,但凯瑟琳告诉她,他们公司不能与她串通一气,寄给我一件大块头的家具作为惊喜礼物。她问我对于这个不寻常的提议有什么打算。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对费利宾的回答如下:
亲爱的费利宾·海曼:
我的文学经纪人乔尼·盖勒的助手凯瑟琳·秋已经给我发来了你5月28日的来信,说你在我的短篇故事《赖床的男人》的启发下,打算非常慷慨地向我赠送你制作的那件漂亮家具。我想这一定是一名读者对作者最具独创性的致敬。当然,我很想看到它,并试着躺在上面。但问题是,在我的房子里没有可以放置的空间了,除非挪走日常必备家具。
在我看来,你的床桌不仅是一件家具,也是一件三维艺术品,在意大利家具博览会上博得眼球,我并不感到意外。我一直在想,能否说服伯明翰——这座我一直生活并为人所熟知的城市——的某家画廊以礼物的形式接受这件作品,并把它拿来展出(或许偶尔),而在不展出时将它安全地保管起来。也许这一装置可以让参观者真正躺在上面,并通过这个脸洞来阅读你为何要制作这件家具的说明。从你发给我的照片来看,当它在米兰展出时,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提供了一些说明性材料。
我对这个项目的成功没有信心,但是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愿意试试。也许观众可以通过耳机听我读短篇小说《赖床的男人》的录音。遗憾的是,这个故事在英国还没有出版。想必你是从六个短篇故事的小说集中读到《赖床的男人》的法文版(里瓦日出版社),这本书在英国只为收藏家出版过小型的限量版,尽管它已经在其他几个国家出版过。
祝好
戴维·洛奇
费利宾的反应是积极而热情的:
读了你的电子邮件,我感到荣幸,并且非常快乐。小时候,我习惯于看到父母的床头桌上放着你的作品,十几岁时我开始读你的书,直到现在仍然在读!《赖床的男人》是我最喜欢的短篇故事,而当我为课程需要,想找这篇作品的英文版的时候,居然怎么也找不到,这使我感到非常惊讶。总之,我想向你表示感谢,因为它对我有着极大的影响,并由此诞生了我学年里最重要的家具设计研究项目!
你想把该家具存放起来,在伯明翰的画廊里展览,我认为这个想法很好;而能够听到你的声音,由你朗读这个故事,将会为其添加第四个维度。我还不知道有哪个家具设计项目和文学有如此积极的合作,为此我感到非常激动。
我意识到,这事并不能由你完全做主,而且可能不会成功,但是你愿意一试,我十分感动。
来自伦敦的最好祝愿
费利宾
受此鼓舞,我将想法付诸行动。我脑子里特别想到的伯明翰画廊是圣像画廊[1],这是一家资助性的画廊,展出英国和世界各地当代艺术家的作品。画廊坐落在布林德利广场,是伯明翰的中央艺术和娱乐区的一部分,其前身是一所维多利亚时代的红砖学校[2],经过精心修复后被用作画廊。除了巨大的展厅之外,圣像画廊还有一间圆柱形的塔楼屋,那里经常和画廊的主展览同时展出一些小型装置。这间屋子一次可以容纳六个人左右,我觉得是展出费利宾作品的理想场所。我妻子玛丽和我都是画廊的资助人。我和乔纳森·沃特金斯主任很熟,觉得他会赞同我的想法。我想对了。他立刻就接受了,他的同事对此也同样热心。于是我便南下去了伦敦,到白教堂地区伦敦都市大学的卡斯艺术与设计学院去见费利宾,我认出她就是米兰的展览会照片里那个高挑、穿牛仔裤的年轻女子,当时她正在演示如何使用安乐椅书桌。见到她以后,很快我就感到她是个聪明可爱、极有领悟力的人。我看到了那张正准备参加学院夏季展览的安乐椅书桌,更加赞赏那流动的线条,那不同材质和色彩的结合——天然木材、深灰色的织物和钢材。我俯卧其上,以验证通过上层的圆孔能够舒适地阅读放在下层的一本打开的书。
九月,费利宾来到伯明翰,参观了圣像画廊,和画廊的工作人员见面,并与乔纳森和我共进了工作午餐。乔纳森建议,她的这一最终定名为“致赖床的男人”的作品,应在2016年秋季展出,以便与伯明翰文学节在时间上保持一致,这样双方机构都能从关联的宣传中获益。尽管这意味着要往后推迟很久,但也给了费利宾足够的时间,再做一张更结实的安乐椅书桌。这同时也给了我时间去考虑,为这项混搭媒介的大事贡献我自己的力量。
从一开始,遗憾就冲淡了这一项目给予我的快乐:触发了费利宾创作灵感的这个故事没有英文版。它最初是1966年发表在《周末电讯》杂志上的故事,只有在布里奇沃特出版社那个限量版六个故事集里重印过。因此,如果引起了在圣像画廊参观安乐椅书桌的人对相关故事的兴趣,他们只有到不列颠图书馆或另一个版权图书馆,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大家认为费利宾可以写个说明书,描写一下安乐椅书桌的源起,简短地引用故事中的内容,提供给圣像画廊的参观者。但我热切地希望能使感兴趣的参观者对故事有更多的了解,因此我建议制作由我本人朗读此文的录音版本,参观者可以通过耳机来听。但很少有人能有耐心听完长达二十分钟的录音,而且还会有其他一些具体的困难。乔纳森提议把故事复印后钉在一起,在画廊免费分发;但我不愿意把自己的作品像教师的讲义那样发掉。我在想,也许可以印一些像样的印刷和装订成册的、包括这个故事在内的小册子,在圣像画廊的书店里出售。当我把这个想法向乔尼·盖勒提出来时,他说:“两年前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办了个展览,内容是各式各样的艺术家对哈里·昆兹鲁[3]的故事《记忆宫殿》的反应,他们出了一本有关的书,在自己的书店和网站上卖了不少册。咱们干吗不试试,看看佳酿出版社会不会重新出版你那个布里奇沃特的故事集,并与圣像画廊的展览挂钩。”我兴奋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并且马上看到了机会:如果成功,还可以把我最近写的两个故事包括进去。
事情就这样进行了。佳酿出版社的编辑团队很喜欢那些旧的和新添的故事,他们以前没有读过其中的任何一篇,同时也被在艺术品展览会上首发此书的想法所吸引。此刻,你手中掌握着的,正是这一连串未必能够实现的事件的产物。加上两篇新故事,这八个故事几乎包含了我作为小说作家生活的全部。第一篇是1966年写的,第二篇写于70年代,随后三篇是80年代的作品,《田园交响曲》写于90年代初期,最后两篇是近期的作品。有些故事采用回顾的叙述视角,反映了社会道德习俗的变化,并随着岁月的流逝被置于另一个时间框架之内。汤姆·罗森塔尔要我为布里奇沃特出版社的这个版本写一篇简短的介绍,说明我如何写下并为什么会写这些故事。我把这些笔记修订和扩充为这一版本的后记。费利宾·海曼加了一篇不长的叙述,说明了产生她这独一无二制品的创造性的设计过程。
戴维·洛奇
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