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哈里·摩根(春)
假如你在哈瓦那,你知道,一大清早会遇到什么样的情景?那些沉寂在睡梦中的流浪汉们,靠在建筑物的一堵堵墙边,那时就连酒吧的送冰车都还没过去。就在这时候,我们从码头穿过到“旧金山明珠”小餐馆去的广场,去喝咖啡。广场上,有一个要饭的,就着那个喷泉在喝水,百无聊赖的样子。时间还早,当我们走进小餐馆时,里面已经有三个人在等着我们了。
我们刚刚坐了下来,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走了过来。
“你考虑得怎么样?”他说。
“这事我不干,”我对他说,“我倒是想干,就算给你们帮忙,可是我昨晚跟你说过,我不能这么干。”
“你再自己开个价吧。”他还不死心。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真不能干,就是这样了。”
另外两个人也走了过来。他们站在那儿,沉着脸,他们的相貌很漂亮,看起来还是非常舒服的。说实话,我是愿意帮助他们的。
“一千块钱一个。”其中一个人操着一口漂亮的英语说。
“别为难我。”我跟他说,“我跟你们说的是实话,我真不能干。”
“以后,万一情况发生了什么变化,对你来说可是大有好处的。”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非常支持你们,可是我不能干。”
“为什么不行?”他满脸狐疑。
“那艘船就是我的命,我就靠它吃饭了。要是那艘船丢了的话,那我就活不下去了。”
“这么一笔钱,足够你再买一艘的。”
“在监狱里可买不到船。”
他们肯定认为,只要软磨硬泡,我就会同意,那个人一直继续不停地说着。
“你会拿到三千块钱,这会改变你以后的生活。你知道,情况不会一直那么糟糕的。”
“听着,”我坚定地说,“我不管谁以后当这儿的总统。总之,我是不会带任何会说话的、活的货物到美国去的。”
“你认为,我们会说出去?”他们中那个一直沉默的人,突然愤怒起来。
“我说的是任何会说话的活物。”
“你认为我们是lenguas largas[1]? ”
“不是。”
“那你知道lenguas largas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就是嘴巴不严的人。”
“你知道我们会怎么对付他们吗?”
“别冲我嚷嚷!”我说,“是你们求我。我又没向你们保证过什么。”
“闭嘴,潘乔!”刚才那个说话的人对发火的人说。
“他说咱们嘴巴不严,会说出去。”潘乔说。
“听着,”我说,“我说过,我不会带任何会说话的活的货物。装在麻袋里的烈酒不会说话,细脖子的大酒瓶不会说话,很多货物都不会说话,但人会说话。”[2]
“你的意思是说,中国人会说话吗?”潘乔带着恶狠狠的神情说。
“他们会说,但我听不懂他们的话。”我对着他说。
“这么说,你真的不愿意干?”
“是的,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能。”
“慢着,你不会说出去吧?”潘乔说。
看来他是误会我了,所以才会生气,估计他还很失望。不过,我已经不想搭理他了。
“你不是个lenguas largas,对吧?”他又问,表情依然是恶狠狠的。
“我当然不是了。”
“这是什么意思?你在威胁我?”
“仔细听好了,”我跟他说,“大清早的,不要这么大的火气。我能肯定,你割断过许多人的脖子。可你总得让我喝口咖啡吧。”
“这么说,你能确定我割断过别人的脖子?”
“不,”我说,“再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与别人打交道时就不能和善点吗?”
“我现在的火正在往外冒,”他说,“我恨不得立刻就宰了你。”
“嘿,真该死,”我跟他说,“别这么冲动。”
“别这样,潘乔。”第一个说话的人说,然后他转向我,“我非常遗憾,我很希望你会让我们坐你的船。”
“我也感到很遗憾,可是我真的不能这样做。”
我看着他们三个人向门口走过去。他们都是相貌俊朗的年轻人,衣着讲究;他们都没有戴帽子,从外表看上去好像都很有钱。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们总是在谈钱,而且他们说的是富有的古巴人说的英语。
他们中的两个人看起来像兄弟俩;另一个潘乔,长得比他们稍微高一些,可是一脸孩子气,看起来像个孩子。你可以想象,修长的个头,讲究的衣着,闪着光泽的漂亮头发。我觉得,他并不像他说的那样让人讨厌。但我仍然认为,他很神经质。
当他们向右拐出门口时,我看到一辆小客车穿过广场,突然向他们冲过来。首先是一块玻璃没有了,接着是那颗子弹飞向了右边墙上的陈列柜,那里面摆着一排酒。我的耳朵周围都是枪声,不停地响着,“砰!砰!砰!”顺着墙的一瓶瓶酒被打碎了,地上一片狼藉。
我躲到了酒吧左边的柜子后面,从旁边望出去,可以看清发生的事情。那辆小客车停下来了,两个家伙蹲在车旁。一个是擎着一支汤姆生式冲锋枪的黑人;另外一个手里端着一支锯短了枪管的自动猎枪,穿着看起来像是驾驶员穿的白风衣。
一个小伙子脸朝下趴在人行道上,就在那块被打烂了的大橱窗玻璃旁边,再过去是一辆热带牌啤酒运冰大车停在隔壁丘纳德酒吧间前,另外两个人就躲在那后面。那儿还停着两辆马车,一匹拉车的马套着挽具,倒下了,四蹄乱蹬;另一匹马在拼命地把它的脑袋挣开挽具。
其中一个小伙子拿枪从大车的后角开枪,子弹呼啸着穿过人行道飞出去。拿着汤姆生式冲锋枪的黑人,把他的脸几乎贴到地面上,从下面向大车背后砰砰地连续开火。果然,有个人向人行道旁倒了下去,脑袋搁在人行道的镶边石上面。他在那儿双手捧着脑袋翻滚。那个黑人正在换新弹盘,驾驶员继续用猎枪朝那个受伤的小伙子开枪,可是他射击的技术太差了,都白费了。那些大号铅弹的痕迹遍布人行道,像银色的水珠。
另一个人急忙拉着那个被打中的人的两条腿,把他拖到了大车后面去。我看见那个黑人的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路面,又连续射击。我又看到潘乔从大车的后角走出来,用那匹站着的马作掩护。他从马后面走出来,脸色惨白,双手握枪,稳定枪身,用他那把卢格尔牌手枪[3]结果了那个驾驶员。他又开了两枪,子弹都从那个黑人的脑袋擦着呼啸而过。他又开一枪,可是这枪打低了。
不过,他打中了那辆小客车的一个轮胎,我看到街上扬起一片灰尘,那是因为轮胎跑气。接着十英尺外,那个黑人汤姆生式冲锋枪打中了潘乔的肚子。那一定是他的最后一发子弹,因为射击后他便扔掉了那把枪。老伙计潘乔“砰”的一声坐下,身子向前倒去。他手里仍然攥着那把卢格尔牌手枪,试图站起来,但是他的头却抬不起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黑人拿起靠在驾驶员身旁的猎枪,扣动扳机,把潘乔的半边脑袋打掉了。真是好样的,黑人兄弟。
我看到旁边有一瓶开了瓶塞的酒,就拿起酒瓶,很快灌了一口,我甚至没有告诉你那是什么酒。刚才发生的一切让我觉得难受极了。我赶紧顺着酒吧柜台,穿过后面的厨房,溜了出去。我一路沿着广场的外围走,一遍又一遍,甚至没有看一眼正在朝那家餐馆聚集过来的人群,然后穿过码头大门,登上了船。
有个人在船上等着,就是那个租船的人。我告诉了他刚才发生的事情。
“埃迪呢?他在哪儿?”那个人叫约翰逊,他问我,他想租我们的船。
“枪战开始后,我就没有看见他的踪影。”
“他是不是中枪了?”
“别胡说,没有。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射进那家馆子的子弹只打中了那个倒霉的陈列柜。那辆汽车从他们身后开过来的时候,这事就发生了。那时候他们正在橱窗前面打死第一个人。他们的角度是这样子的——”
“看来你对事情的经过是一清二楚啊!”他说。
“当然,这都是我亲眼所见的。”我对他说。
接着,我抬起头来,看到埃迪沿着码头边走来,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更高、更邋遢。他的关节看起来很不对劲儿,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
“他来了。”
埃迪的脸色难看极了。通常他在大清早的时候,他的脸色肯定是不会太好,可是现在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糟。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问他。
“蹲在地板那儿。”
“你看到那件事了吗?”约翰逊问他。
“别提了,约翰逊先生,”埃迪对他说,“现在回想起来那件事,都觉得恶心。”
“来喝一杯吧,兴许会好点。”约翰逊跟他说。然后他转向我说:“咱们今天出海吗?”
“你决定吧。”
“今天的天气如何?”
“跟昨天差不了多少,或许还要好一些。”
“那咱们出海吧。”
“好,等鱼饵一来,就出发。”
我们三个星期之前,把这家伙送出海了,他现在在湾流[4]里钓鱼;在我们算总账之前,他只付过一百块,是用来付给领事和结关的,还买了一点粮食和汽油;除此以外,我没有看见过他一个子儿。他一天付给我三十五块租金,我要提供一切钓具。他住在一家旅馆里,每天早晨上船出海。这笔买卖是埃迪给介绍的,所以我不得不每天给他四块钱雇他做助手。
“我需要给船加汽油。”我跟约翰逊说。
“那就加啊!”
“我需要一些加油费。”
“多少?”
“二十八分一加仑,这样我最少要加四十加仑,一共要十一块两毛。”
他拿出十五块,甩给我。
“其余的钱你要不要来点啤酒和冰块?”我问他。
“那样最好了,”他说,“算算我该给你多少钱。”
我一直在想,我让他拖账近三个星期了,时间是挺久的了,可是他如果付得起钱的话,也无所谓。他本来应该每个星期付一次钱,但我却让顾客赊了一个月的账,然后才收钱,这的确是我的过错。我一开始还挺喜欢赊账的。不过到了最后几天,他使我心里有点不踏实,可我什么也不敢说,因为我害怕会惹怒他。话说回来,他如果付得起钱的话,他租船的时间越长,不是越好嘛!
“来一瓶?”他打开冰箱拿出啤酒,问我。
“不了,谢谢!”
与此同时,我们差去买鱼饵的那个黑人回来了,我叫埃迪去解缆绳。
当那个黑人拎着鱼饵一上船,我们就解开缆绳开船了,向海港外出发。
那个黑人在给两条马鲛鱼上装鱼钩。他先把钓钩穿过鱼嘴,再从鱼鳃里拉出来,又穿过一个侧面,然后把钓钩从另一个侧面拉出来,最后把鱼嘴扣住系在接钩绳上,把钓钩系得牢牢的,这样就不会滑落。钓鱼的时候鱼饵会平稳地移动,而不会随着钓索旋转。
这家伙是个真正的黑人,手脚敏捷,神情阴郁,一串伏都教[5]的蓝念珠环在他衬衣领下面的脖子上,头上是一顶旧草帽。他在船上喜欢干的事情就是睡觉和读报。可是他却装得一手好鱼饵,手脚麻利得很。“你不会像这样装鱼饵啊,船长?”约翰逊问我。
“会,先生。”
“你干吗还带个拖油瓶黑人在这里干活呢?”
“大鱼纷纷聚集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我告诉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黑人的身手比我敏捷多了。”
“埃迪不能干这活吗?”
“干不了,先生。”
“我觉得这完全是一笔没有必要的支出。”他每天要付给那个黑人一块钱,可是黑人兄弟却每夜去跳伦巴舞。我看得出他现在已经睡意朦胧了。
“没他不行的。”我说。
就在这时,我们已经开过了那些停泊在卡巴尼亚斯[6]前面装着活鱼舱的帆船和运鱼汽车,接着又超过了停在莫罗古堡[7]前石滩旁的小鱼船,那是专捕高鳍笛鲷鱼的。我的船一路劈波斩浪地向前行驶,那儿的海湾远远望去呈现出一条黑乎乎的线。这会儿埃迪放出了两个诱饵引鱼围拢;我们的黑人朋友已经马不停蹄地在另外三根鱼竿上装了鱼饵。
湾流几乎向近岸水域逼近,我们向着湾流边缘开去的时候,你几乎可以看到它变成了紫色,旋转着一个个均匀的漩涡。这时刮起了柔和的东风,许多鱼被我们惊得飞出了海面。那些鱼黑色的胸鳍大开着,似乎在空中展翅滑翔,看上好像是张林德伯格[8]飞越大西洋的旧相片。
在这里大鱼越出海面是最好的兆头。当你放眼望去时,那种颜色暗淡的黄色果囊马尾藻一小片、一小片暗暗涌动着,这表明我们已经深入主湾流内;前面有一群海鸟在狠狠地抓一群小金枪鱼。我们所看到的那些鱼都是每条两三磅的小鱼,它们还在努力地蹦跶着。
“只要你想,什么时候放出钓竿都行。”我告诉约翰逊。
他系上了安全带和螺旋轮的控制带,那根有哈代钓索螺旋轮和六百码三十六号钓索的大钓竿会被甩出去。我回头望去,看见他的鱼饵正好端端的漂在水面上,随着微微起伏的海水上上下下,两个诱饵时而潜下去,时而露出来。我们的船行驶得恰到好处,我把船一直开在湾流里。
“把鱼竿柄插在座位上的袋子里,让它保持不动。”我跟他说,“那样做,鱼竿就不会太沉。螺旋轮的制动器要保持松开,这样一旦鱼上钩,你就可以轻松地拖着钓索。否则要是有大鱼上钩,制动器没有松开,鱼用劲儿猛拉,足可以把你拉下海去。”
我每天不厌其烦地跟他讲同样的话,我是不怕烦。这个世界幸运的事情不多,假设你认识的五十个人中有一个懂得怎样钓鱼,那你就算幸运了。可你也别指望着他们学会钓鱼之后能变得聪明一点,有些人却偏偏要用不结实的钓索去钓任何大家伙。
“你觉得天气如何?”他问我。
“没有比这天气更好的了。”我跟他说。没错,的确是个好天气。
我把舵轮转给那个黑人掌控,嘱咐他一直顺着湾流向东开去,接着回到约翰逊坐着的地方。他正盯着自己的鱼饵,那鱼饵正在水中剧烈跳动。
“要不,我多放一根鱼竿下去?”我问他。
“我想不必了。”他说,“我要亲自动手,等着鱼上钩,跟它搏斗,最后再把它拉上船。”
“好!”我说,“不过我建议,你要埃迪把钓竿放进海里去,如果鱼上钩了,让他把鱼竿递给你,你还是可以大显身手的。”
“不!”他说,“我宁可只放一根钓竿。”
“行。”
那个黑人依然尽职尽责地把船向外开。我望过去,顺着他的目光看到稍微靠近上游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群飞鱼。我转向后看,我眼前是正沉浸在阳光中的哈瓦那,景致如此优美,还有一艘船正驶经莫罗古堡,在出港。
“约翰逊先生,我觉得你今天会有机会跟鱼斗上一斗的。”我跟他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说,“咱们出来多少天了?”
“到今天已经整整三个星期了。”
“钓鱼可真是锻炼人的耐心。”
“鱼就是这么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跟他说,“要么一条也看不见,要么满眼都是。可是鱼总会来的。如果现在没有鱼,那压根儿不会有鱼了。月亮[9]也对头。再看看这一带的湾流,明显是帮助我们的,等一下还会有好风来。”
“咱们刚到的时候,倒是看到一些小鱼。”
“是啊!”我说,“就像我以前告诉过你的,在大鱼到来前,小鱼会越来越少,最后全部消失不见。”
“你们娱乐船的船长们都说的是老一套规则。不是来早了,就是来迟了;不是说风向不对,就是怪月亮不对。最后不管怎样,你们反正钱照拿。”
“嘿,”我跟他说,“糟就糟在通常情况下的确不是太早就是太迟,而多数时候风向确实是不对头。好不容易终于让你遇上万事皆备的好天气,可东风却待在岸上,你偏偏没有出海。”
“但是你认为今天的日子不错?”
“对!”我回答他,“我今天的经历已经够刺激的了。但是我还愿意打赌,你将会尝到真正刺激的滋味。”
“希望如此。”
我们安静坐下,定下心来准备拖钓。埃迪走过来躺了下去。我一直站立着,留意着海里会出现什么迹象。每隔一小会儿,那个黑人就会打个瞌睡。我敢断定,他一定连着跳了几宿的舞。
“你不介意帮我拿一瓶啤酒吧,船长?”约翰逊问我。
“当然可以,先生。”我说着伸手到冰块中去,帮他拿出一瓶冰啤酒。
“你要不要来一瓶?”他问。
“不了,先生,”我说,“我夜里再喝。”
我打开了瓶盖,把啤酒给他递过去。这时候,我看到一个棕色的大家伙,它的上腭像一支比胳膊还要长的矛,脑袋和肩部突然劈开水面,向一条马鲛鱼扑去。这大家伙看上去几乎有一段刚锯下来的原木那么大。
“放松钓索!”我大声喊道。
“它还没有上钩呢!”约翰逊说。
“这样的话,那先别放。”
显然,它是从深海处游上来的,但是没有咬到鱼饵。我估计它会拐个弯,再向鱼饵冲过来。
“时刻准备着,等它一咬住鱼饵,就放松钓索。”
接着,我看到它从后边的水下游出来。如果你站在我旁边,可以清楚地看见它的鳍张开着,像紫色翅膀那么宽大,棕色的鱼身上配着一条条紫色的条纹,十分好看。它如同一艘潜水艇似的冲过来,背鳍露出来了,如同一把倒立的尖刀,缓缓地剖开水面。然后,它一下子游到了鱼饵后面,这时,它的矛状的上颌也显现出来,完全露出水面,在阳光下微微摇动。
“让它把鱼饵吞进嘴去。”我说。约翰逊的手从绕索轮上挪开,轮子开始发出吱吱的响声。这是一条马林鱼[10],只见它身子一扭,沉下水去。它胡乱地扭着身子,快速向海岸游去的时候,我可以看见它整个长长的身体,泛着银光,闪闪发亮。
“稍微扭紧一点制动器,”我说,“别扭得太多。”
他在制动器上扭了一下。
“别扭得太多。”我说。然后我看到钓索斜着向上,“扭紧制动器,使劲儿抓住,用力拉它。”我喊着,“你要用力拉呀!不管怎样,它肯定会乱跳的。”
约翰逊扭动制动器,使螺旋轮的速度放慢了,接着他又把手放到钓竿上。
“使劲儿拉!”我跟他说,“看见了吗?把钓钩深深地扎进它的身体里去,再拉上六七回。”
他照我的话做了,又狠狠地拉上两三回。鱼竿弯得好像马上就要断掉,钓索螺旋轮也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吱吱地抗议起来。接着,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那条马林鱼跃出了水面,在阳光下银光闪闪,溅起了好大的水花。看上去,仿佛一匹马从悬崖上摔下来似的。
“打开制动器,放出钓索。”我告诉他。
“让它逃跑了!”约翰逊有些丧气地说。
“该死的,它根本跑不了。”我冲他说,“快放松制动器!”
我看见钓索慢慢变得弯了,那条鱼在船尾旁又一次跃出水面,接着向海底游去。过了一会儿,它又露出水面,它把海水搅成了白色。我可以看到,鱼钩钩住它的嘴巴。它身上的条纹清晰可辨。这是一条好鱼,银色的鱼身亮闪闪的,其间充斥着一条条紫色条纹,整个鱼身庞大异常。
“它要跑了。”约翰逊又说了一句,钓索松了。
“快收钓索。”我说,“它被牢牢地钩住了!加大马力,让船全速前进!”我向那个黑人大声喊道。
接着,它露出水面一回、两回,僵硬的身体像一根柱子。它直挺挺地跃出,再直挺挺地落回水里,每次都把海水溅得很高,钓索也被绷紧了。我看到它又掉转了身子,向海岸方向游去。
“嘿,它要拼尽全力游了。”我说,“它要是确实被钩住了,我就一定能逮到它。你别把制动器放的钓索拉得太紧,钓索有的是。”
像所有大鱼一样,那条该死的马林鱼也向西北游去。听我说,老兄,它的确没脱钩。它开始用一个长长的动作,从容不迫地高高跃起,每一次落水都像在海中行驶的快艇那样,溅起漂亮的水花。我们紧紧尾随在它的后面,在每次拐弯时,我试图把它拦在船侧后部。我在控制着舵轮的同时,向约翰逊大声地呼叫,告诫他别用制动器把钓索拉得太紧,又吩咐他用螺旋轮马不停蹄地放出钓索。突然,我看到他的钓竿猛地一抖,钓索松了。你大概能明白这种情况,因为钓索突起部分形成的拉力,钓索看上去并没有显得松弛,反正我是知道的。
“它真的逃走了。”我说。那条鱼像在示威似的,仍然在不断地跳,直到跳出我们的视线。对于鱼类而言,它的确是好样的。
“可是,我仍然能感受到它的拉力。”约翰逊说。
“那是钓索的重量。”
“我几乎转不动旋转轮,钓索也收不上来了。也许它的尸体仍然连着钓索。”
“瞧,”我说,“它还在跳呢。”在半英里外,它还在跳,四周还溅起大大的水花。
我摸了摸那个制动器。他把制动器扭得非常紧,你压根儿不可能拉出一点,吊索几乎快要被拉断了。
“我不是跟你说嘛,不要把钓索拉得太紧。”
“可是那个大家伙不断拉扯着钓索。”约翰逊嘀咕了一句。
“那又怎样?”我压抑着怒火。
“所以我只能把制动器扭紧了。”
“听我说,”我跟他说,“大鱼像今天这样,上钩以后,你要是不给它们放松钓索,它们就会把钓索拉断,能把这种大鱼拉住的钓索还没造出来呢。所以它们需要钓索的时候,你就一定得放给它们。这时候,你必须保持制动器松动的状态。那些以鱼为生的打鱼人,即便用系着鱼叉的钓索,也很难将它们制伏。因此咱们应该做的就是,开船跟着它们。它们肯定会拼命游,游的时候,钓索就不用承受它们的全部力量了。等它们游到筋疲力尽,潜下水的时候,只要你能抓住这个时机,扭紧制动器,就可以把钓索收回来了。”
“照你这么说,如果钓索不断的话,我是可以逮住它的?”
“当然,你有过机会。”
“它不可能总这样跳来跳去的,对吗?”
“是的,它还可能干很多其他的事情。我们要做的就是等到它筋疲力尽,然后才开始与之搏杀。”
“好吧,咱们用这个方法来逮一条。”他说。
“你现在必须先用螺旋轮把钓索收回来。”我跟他说。
我们钓到了那条鱼,又失去了它,整个过程中动静那么大埃迪都没有醒。倒是这会儿,他回到船尾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吗?”他问我。
埃迪在变成酒鬼之前,也曾是船上数一数二的好手,不过现在的他完全不行了。我瞧着他,他就站在那儿,高高的个子,腮帮子凹进去,嘴唇耷拉着,白白的眼屎还粘在眼角上,他的头发在阳光中被烤得颜色干枯。我知道,他是因为酒瘾发作了,所以能从沉睡中醒来。
“你最好喝瓶啤酒。”我对他说。他毫不客气地从箱子里取出一瓶啤酒,喝了起来。
“嗨,约翰逊先生,”他说,“我想,我还是继续打盹儿吧,很感谢你的啤酒,先生。”真是够可以的,那条鱼的逃脱丝毫没有影响他打盹儿的心情。
差不多到了中午,我们钓到了另一条鱼,可惜它逃走了。钓钩被它甩掉的时候,它一跃而起飞到了离水面起码三十英尺高的空中。
“那么,这回我又哪里错了?”约翰逊问。
“哪里都没有错。”我说,“问题是它甩掉了钓钩。”
“约翰逊先生,”埃迪说,这时,他又醒过来,手上又拿起了一罐啤酒,“约翰逊先生,你跟钓鱼没有缘分。嘿,也许你跟女人打交道的运气比较好。约翰逊先生,今晚我和你出去逛逛如何?”
说完,他又回去躺下了。
大约到了4点钟的时候,我们的船逆湾流而行,回到了接近岸边的地方。水流很急,像磨坊水车转出的水似的,哗哗地流着。午后的阳光洒在我们背上。这时,我看到了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条黑马林鱼咬住了约翰逊的鱼饵。之前我们放过一个鱿鱼形状的鱼饵[11],钓到了四条小金枪鱼,那个黑人把其中一条金枪鱼穿在鱼钩上当诱饵。咬住鱼饵的那条大鱼沉得很,用力拖着,可以在船尾溅起的水波中扬出一个大浪花。
约翰逊把钓索螺旋轮上的控制带解开了,钓竿就这样被他横在两个膝盖之间。因为同样的姿势他保持了很久,两条胳膊累坏了。加之双手抓着钓索螺旋轮的线轮轴,对付那个大鱼饵的拉力,两只手也酸了;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他扭紧了制动器,但我一直没发现。我不喜欢他那样拿钓竿的方式,也讨厌自己没完没了地数落他。话又说回来,制动器只要没有关紧,钓索就会继续被放出去,那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过,这不是真正钓鱼的方式。
我掌管着舵轮,船行驶在老水泥厂对面的湾流边上;那儿,湾流的水一直挨到岸上边,所以水很深,形成了一片类似漩涡的水域。那里总是聚集着许多鱼,这些鱼又会把别的鱼引来。后来,我看见了一个大水花像深水炸弹爆炸时溅起的那种,然后就看见了一条黑马林鱼箭状的上腭,紧接着是它的眼、大开的下腭和紫黑色的大头。它的整片背鳍高高的耸出水面,看上去好像装备齐全的全帆帆船那么高。它向那条被当成咸鱼饵的金枪鱼恶狠狠地冲过来时,它的整条尾巴像长柄大镰刀似的露出水面。顺着它的身体往前看,它的箭形上腭和棒球棒差不多大,往上斜着。它咬向鱼饵时,把海面劈开了一大片。我们已经可以看见它浑身的紫黑色,那眼睛如同一个大大的汤盆,是个真正的庞然大物。我可以肯定地说,它绝对在一千磅以上。
我想要对约翰逊大叫,提醒他放钓索,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约翰逊就从座位上一下子飞到空中,就像被转臂的起重机吊起来似的。他刚抓回钓竿,钓竿已经弯得犹如一张弓,然后他的肚子被钓竿打到了,紧接着整个设备也都被扯到海里去了。
如果不是刚才他把制动器扭紧了,那条鱼也不会在咬住鱼饵的时候,把他从座位上一下子拉了起来。他根本就抵挡不住这大鱼的拉力,他用一条大腿压住钓竿柄,把钓竿横放在怀里。要是他把控制带系着螺旋轮,那么他也一定会被一起拽走。
我关掉发动机,来到船尾。他瘫在那儿,两只手捂在刚刚被钓竿柄抽过的肚子上。
“我想,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说。
“刚刚那条是什么鱼?”他问我。
“黑马林鱼。”我回答。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你可以算得出,”我说,“这钓索螺旋轮是花两百五十块钱买的,现在更贵了。钓竿我花了四十五块,还有差不多六百码的三十六号钓索。”
就在这个时候,埃迪拍拍他的后背说:“约翰逊先生,你今天的运气真的很差。你要知道,这种事情,我这辈子都没碰到过。”
“闭嘴,你这个只会喝酒的倒霉鬼。”我跟他说。
“我跟你说,约翰逊先生,”埃迪说,“这是我这一辈子看到过的最稀罕的事了。”
“要是我下次再钓住了这么一条鱼,我该怎么做呢?”约翰逊问。
“你不是说过要单枪匹马地斗吗?那就得看你的本事了。”我跟他说,我恼火极了。
“那条鱼真的是太大了。”约翰逊说,“唉!这简直是在折磨人。”
“听我说,一条那样的鱼足可以要了你的命。”
“也有人逮住过它们。”
“知道怎么做的人可以逮住它们,可是不要以为他们不会受到折磨。”
“我看到过一张一个小姑娘逮一条鱼的相片。”
“对头,可那是静态钓鱼[12]。一般鱼把鱼饵吞下,人们拉出来它胃里的鱼饵,它会跟着浮出水面,死掉了。我的意思是说,鱼把钓钩吞下以后,就拖着钓。”
“行了,”约翰逊说,“这种鱼太大了。如果钓它们那么平淡无奇的话,那还钓来干吗呢?”
“说得对,约翰逊先生。”埃迪说,“如果钓鱼不能带给人们乐趣,那还干吗要钓鱼呢?听着,约翰逊先生,这话真是说得正合我意。”
从看到那条鱼开始,我的心情就一直非常紧张,现在还为那些被扯下水的设备哀悼着。我没办法冷静下来听他们说话。我交代那个黑人把船开往莫罗古堡的方向。我一言不发地坐着,他俩也一句话都不说。埃迪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坐在一个座位上,约翰逊也拿着啤酒。
“船长,”过了一会儿,约翰逊对我说,“你能给我调一杯加冰的威士忌苏打吗?”
我依然一言不发,调了一杯给他,然后,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纯威士忌。我心想:约翰逊这个家伙钓了十五天[13]鱼,最后他钓到了一条每个打鱼人都情愿花上一年时间拼命去弄到手的鱼,却让它逃掉了!我用来钓大鱼的装备也被他弄丢了。那么蠢的事他都干得出来,丢脸都丢到家了!可是他现在却心满意足地坐在那儿,跟一个倒霉酒鬼在一起喝酒!
当我们返回码头时,那个黑人已经在那儿站着等了。
我问道:“你明天打算干什么?”
“我不想去了。”约翰逊说,“我对这种钓鱼方式没什么兴趣。”
“那你得和那个黑人算好账,不用他再来了,对吗?”
“我应该付他多少钱?”
“一美元。”我说:“你还可以给他一点小费,如果你愿意。”
约翰逊听完后,给了那个黑人一美元,还有两个两毛的古巴硬币。
“这是什么意思?”那个黑人问我,给我看那两个硬币。
“小费,”我用西班牙语跟他说,“你的买卖已经结束了。这钱是他给你的小费。”
“明天不用来了?”
“是的,不用了。”
那个黑人戴上草帽,拿走了他用来绑鱼饵的麻绳球和他的太阳眼镜,连声“再见”也没说,潇洒地走了。敢情他压根儿就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好个黑小伙!
“约翰逊先生,你跟我的账打算什么时候结?”我问他。
“我明早去趟银行,”约翰逊说,“下午,咱们就能两清了。”
“你知道一共是多少天吗?”
“十五天。”
“不止,加上今天,一共是十六天。出去和回来各算一天,都得加上,一共十八天。出了今天的事,你还得付钓竿、钓索螺旋轮和钓索的钱。”
“你要承担丢掉设备的风险。”
“错了,先生。你也看到了,在那样的情况下丢掉的,由我来承担太不合适了。”
“我每天付的钱是租用这些设备的,风险应该由你承担。”
“不,先生,”我说,“要是设备是被一条鱼弄坏的,不是你的过错,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这是由于你的不小心,这些设备才被弄丢的。”
“可是设备是那条鱼把它们从我手里拽走的。”
“那是因为你把制动器扭紧了,钓竿也没有插在袋子里。”
“你没有理由从我这里拿走这笔钱。”
“假设你租了一辆小车,它被你开下了悬崖,难道你不觉得你得赔钱吗?”
“我要是在车里,就需要赔了?”约翰逊说。
“说得太对了,约翰逊先生。”埃迪说,“你听得很明白了吧,船长?假设他在车里,就没有命了,所以他就不用赔了啊!这话说得真妙。”
我完全不理会那个酒鬼。“你该付的钓竿、钓索螺旋轮和钓索共两百九十五块。”我跟约翰逊说。
“这不公道。”他说,“不过,你要是非要这么做的话,可不可以打个折扣。”
“现在没有三百六十元,我都无法置办齐新的设备,我都没有要你赔钓索。一条像这样的鱼简直可以把全部的钓索都毁了;这当然不是你的过错,要是这里只有一个酒鬼,没有其他人,就会有人告诉你,你该怎么做了。我这样,对你已经很公道了。我明白,这也许是一笔巨款,可是当初我买这些设备的时候,也花了一大笔钱呀。如果你买到的设备不是最好的,像这样钓鱼你想都别想。”
“约翰逊先生,他说我是个只知道喝酒的酒鬼,也许我是的。可是我告诉你,他没有乱说,这是实情,他做得也完全合理。”埃迪说。
“我不想在这件事上跟你纠缠了。”约翰逊最后说,“该付的钱我会付的,就算我始终想不明白。就这样,十八天,每天三十五块,还有这两百九十五块。”
“你付过定金一百块给我。”我跟他说,“我会给你写一张付好钱的单子,我还会扣掉没用到的食物的钱。来回需要的食物是你买的。”
“这真的很合理。”约翰逊说。
“听着,约翰逊先生,”埃迪说,“如果你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跟一个外国人收账的话,你就会知道,这不只是合乎情理了。你想知道是为什么吗?这就是特殊照顾。咱们船长对你好得跟待他亲妈一样。”
“我明早去趟银行,下午回到这儿。然后,我还得赶后天的班船。”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去,这样就不用花那冤枉钱买船票了。”
“不用了。”他说,“我还是乘班船,我要赶时间呢。”
“行。”我说,“我们现在去喝一杯,怎么样?”
“好啊!”约翰逊说,“现在你不生气了吧?”
“不生气了,先生。”然后我们仨到船尾那儿坐着,举起加冰的威士忌苏打干杯。
第二天,我整个早上都在船上忙活,换掉了船底的油,和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午饭时间,我没有到闹市去,而是凑合在一个中国人开的小餐馆吃了一顿。在那里,只要用四毛钱,他们就可以让你大快朵颐。然后,我去买了些东西,带回家给我的妻子和三个女儿。都是些琐碎的东西,你了解的,香水、几把扇子,外加三把高梳子。我把一切事情都办好后,顺便走进了诺万酒馆,点了一杯啤酒,跟一个老头闲聊了会儿,再返回旧金山码头。一路上我在三四家酒馆停下来喝啤酒,在丘纳德酒吧那儿我请了弗兰基两三杯酒,当我回到船上时,感觉心情非常不错。我回到船上的时候,身上只剩下四张毛票了。弗兰基和我一起上了船,等约翰逊时,我们又一起干掉了几瓶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镇啤酒。
埃迪一整夜,或者说一整天都没有露面,可是我知道,只要没有人给他赊账,他早晚会出现的。多诺万曾告诉我,有一晚他跟约翰逊在某个地方待了一下,打着埃迪的名号赊账。我们等着等着,我开始怀疑约翰逊会不会来了。我叫码头上的人转告他,让他到船上去等我,可是码头上的人说,他没来过。即使是这样,我还是猜想他昨天在外面逛得太晚,所以才会起晚,银行会开到3点半。我们数着飞机感受着时间的流逝,5点半的时候,我再也没有好心情了,变得非常担心了。
6点钟,我吩咐弗兰基去旅馆,看看约翰逊是不是还在那儿。我仍然认为,他大概只是出去一会儿,要不,就是心情不好,还在旅馆里的床上赖着。我耐着性子继续等着,从天亮等到天黑。我的内心非常担忧,因为他还欠着我八百二十五块钱呢!
弗兰基去了半个多钟头。
我再次看到他时,他脚步飞快,摇晃着脑袋。
“他搭飞机走了。”他说。
哈!原来如此。领事馆已经下班了,我的身上只剩四张毛票,无论如何,现在飞机已经在迈阿密[14]的机场了。我甚至连打个电报的钱都没有。真是个好样的,约翰逊先生!是的,这全部都是我的错。我早该料想到。
“也罢,”我跟弗兰基说,“咱们还是再来一瓶冰啤酒,这些酒还是约翰逊先生花钱买的。”整整三瓶热带牌啤酒!
弗兰基也跟我的心情一样糟糕。我也不清楚他的心情为什么不好,可他的心情看起来确实是挺糟。他一边不停地摇着脑袋,一边连续不断地拍我的后背。
哈,事情就是这样。我一分钱也没拿着。租船的五百三十元我得不到了。那些设备,没有三百五十块我也换不了。我估计那帮在码头上晃来晃去的人中,一定有人会因此而心情很好吧!不用想,这会儿有些本地佬[15]肯定更快活呢。前一天,有人痛快地拿出三千块,要我送三个外国人到佛罗里达群岛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个国家就行。我竟然拒绝了!
行了,现在我该干些什么呢?我没有办法用船带一批货,我已经没有钱去买烈酒了。退一步说,贩私酒也挣不了几个钱。城里到处都是卖酒的,却没有人买。可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这样身无分文地回家去,然后待在那个小地方,整个夏天都有上顿没下顿地过着。再说,我还要养活一家子人呢!我们在入境时,关费倒是付清了。按照惯例,你先把钱付给代理人,代理人把你带入境,就跟你结好账。真见鬼,我现在甚至没有足够的钱去加汽油。这确实是一笔好大的钱款哪。约翰逊先生,你真是好样的!
“我必须运点东西,弗兰基,”我说,“我必须赚点钱。”
“我来帮你想想。”弗兰基说。他常常在码头一带转悠,接些零活。他的耳朵已经背了,每晚都喝酒直到酩酊大醉。不过你绝对找不到比他更忠诚、更善良的人了。自从我第一次到这儿闯荡,就认识了他。他过去一直帮我搬运货物,有许多回了。后来,我不干倒腾货物的买卖了,改行开旅游船到古巴去钓箭鱼。从此以后,我经常在码头的咖啡馆里碰到他。他总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经常用微笑与人交流。不过,那也是因为他耳背。
“随便什么你都运?”弗兰基问。
“当然,”我说,“我现在没法挑三拣四了。”
“真的什么都行?”他反问了一句。
“别废话了。”
“我来帮你想办法,”弗兰基说,“你待会儿在哪儿?”
“我会去明珠餐馆,”我回答他,“现在我还得填饱肚子。”
在明珠餐馆里,你只要花两毛五分钱就能美餐一顿了。除了汤,菜单上的菜都是一毛钱一份,汤要五分钱。我跟弗兰基一起来到那儿,我独自走进了餐馆,他继续向前走。在他离开之前,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又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别太担心。”他说,“我——弗兰基——办法多得是,做买卖也不在话下,喝酒更不在话下。我虽然没有钱,可咱们是纯爷们儿,别担心了。”
“再见,弗兰基,”我说,“你也别担心,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