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酒不算什么,”他举着空杯说,“再烈的酒我都不怕,你还没见过我喝呢。听我说,汤姆,我们刚才说的那三幅大型的画作,完全可以称得上是真正伟大的作品。应当属于世界级的画作,值得送往水晶宫[23],跟它并排挂在一起的是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传世名作。不过当然啦,我们最开始构思的那一幅,就那个海龙卷说到底还不能算是个重大的题材。好在你也还没有动笔画呢。我们索性画一幅比这三幅还伟大的作品,你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说完,博比咕嘟又是一杯,一饮而尽。
“什么主意?”
博比隔着吧台将脑袋凑了过来,生怕自己的话被人偷听了似的。“你可千万别一听就给吓溜了啊,”他小声说,“这画的规模可真就大了去了,要有很大想象力才能画出这样的画,说出来别把你吓坏了,汤姆。我们来创作一幅《世界末日图》吧!”他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最关键的是,尺寸大小最好和真人实物一般无二!”
“那不就是画地狱吗?”托马斯·赫德森说。
“不,我们要画的是打入地狱前的一刹那。在阴阳岭上的教堂里那些狂热的信徒乱作一团,只见一个魔鬼操起了干草叉,他们号叫着,被干草叉一叉叉装往车上,嘴里哼哼着说的也不知是哪一国的话,应当是求耶和华保佑之类的话吧。有个类似舱门一样的地方,始终张着大口,不管是黑人、教堂里的教士,还是信徒,反正只要是人,魔鬼就把他们叉起来统统送往那黑洞里,扔进去就没了影。黑人倒在地上到处都有,四下爬满了海鳝啦、小龙虾啦、蜘蛛蟹啦什么的,连身上都是。海水围住了这座孤岛,并且一个劲儿往上涨,水里那些不停打转的褪头鲨、双髻鲨、鼠鲨,还有融鲨,蠢蠢欲动地蛰伏着,因为有些人跳了水想逃走,他们实在不愿意被穿在叉上,被扔进那直冒热气的舱门般的大黑洞,于是这些鲨看见有人下水便张口来吃。最后还在反抗的只剩下还在痛饮最后一杯的醉鬼了,他们抡起了酒瓶对着魔鬼身上就是一通乱打。魔鬼却不费吹灰之力地叉起他们往洞口里扔,就是侥幸没被扔进洞口的那些人,汹涌的海浪也会把他们立马吞没了。这时候的海里呢,除了内圈有大鲨鱼在等着抓落水的人以外,外层还有一些比如鲸鲨、大白鲨、逆戟鲨之类的超级大鱼,在巡回觅食,逃到岛上最高处的猫狗也没被放过,魔鬼照样叉起来就往洞口里扔。被吓得汪汪乱叫的狗,直往后退,全身毛根根竖起的猫,能逃就逃,即使是碰上魔鬼也要用爪子去挠,实在不行了纵身往海里一跳,进行最后一搏,好在猫的泅水本领还不错,大部分的猫都泅水逃脱了,鲨鱼咬住的只有个别的猫,看来见上帝的命运是逃脱不了了。
“渐渐地,洞口冒出带着臭味的热气,你我就站在画面的正中,安然自若地观察着这一切。一个魔鬼的草叉叉折了,他只好用手去拉,那几个教堂里的教士一把被揪住,被拖过来扔进洞里。你一边看一边记录,我手里拎了一瓶酒提神用的,时不时地喝两口,偶尔也请你来一口提提神。那些个大个子教士,在魔鬼手里死命挣扎,死活不肯入洞,连指头都抠进了沙里,嘴里直嚷耶和华救命,魔鬼累得浑身大汗,但手里拖着教士还是不停地一路走着,有时候还跟我们打招呼:
“汤姆先生,劳驾请让一让。今天可真是忙得够呛,劳驾请让一让,博比先生。”
“看那魔鬼累得满头大汗,一脸泥垢,趁他拖了一个教士再走回来的时候,我也请他喝一口,他却说:‘多谢你,博比先生,我现在不能喝。我在干活的时候是从来不碰这玩意儿的。’”
“汤姆呀,你说这场面够宏伟吧,这么多故事情节,要是都能表现在一幅画里,那该是怎样的一幅千古奇画啊。”
“是啊,我们今天的构思确实挺不赖,还真蛮有成绩的,我们就先谈到这里吧。”
“行啊,今儿暂且说到这儿,”博比说,“你瞧瞧我,为了构思这样一幅巨画,嘴巴说得都干得不行了。”
“我知道有个叫博斯[24]的,就是画的这种画,而且非常出色。”
“就是搞磁电机的那个人吗[25]?”
“不是那个。是叫希朗尼默斯·博斯的那个,他是个非常非常老的老前辈了。当然,画得好极了,这种题材的画家还有皮特·勃鲁盖尔[26]。”
“也是位老前辈?”
“可不是,他的画你见了一定会喜欢,他那些画也画得好极了。”
“得了,”博比说,“什么老前辈,我们都别信那一套,谁都没见过世界末日呀,那些个老前辈们又怎么会知道得比我们多呢?”
“话虽这样说,但只怕没那么容易超过他们。”
“对于咱不能超越他们我压根儿就不信,”博比说,“管保我们的画一问世,再也无人问津他们的画了。”
“大家再来一杯怎么样?”
“哎呀,我都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了,噢,是在酒吧了,真要命!上帝保佑,还有王太后呢,汤姆,我们一聊起来连今天是什么大日子都忘了。来,我们大家一起来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一杯,我请客。”
说完他给自己斟了一小杯朗姆酒,然后把剩下的半瓶布思牌纯黄金酒给托马斯·赫德森递了过来,盘子里还有半只酸橙、一把小刀,一瓶施韦普斯牌印度奎宁水。
“你自己调吧,我不想弄你爱喝的那个鬼名堂。真是喝个酒还玩那么多新鲜花样,活见鬼了。”
托马斯·赫德森调好酒,又拿过一个瓶子来,这个瓶塞上插着根鸥鸟羽毛管,他将瓶子摇了摇,给酒里滴了几滴苦味汁。见他都弄好了,博比将酒杯举起,可眼睛却又瞅向吧台的那一头。
“你们两位想喝些什么?请随便点吧,最好别是什么新鲜花样的。”
“‘狗头’啤酒。”一个水手说。
“给!‘狗头’啤酒,”说着,博比手伸到冰桶里,递给他们两瓶冰啤酒,“不好意思,没有酒杯了,那些个酒鬼成天摔的,都给摔光了。好!大家都有酒了吧?各位,现在我们为王太后干杯。也许王太后的眼里根本没有本岛,估计咱也沾不上王太后多大的光,可我还是要提议:各位,为王太后请干掉此杯。愿上帝保佑她平安。”
大家在博比的提议下,都为王太后的健康干了一杯。
“我们的王太后也是位伟大的女性,”博比说,“我总觉得她有些古板。我认为比较和蔼可亲的还是亚历山德拉王太后[27]。不过庆贺当今王太后的华诞我们还是很衷心的,上次大战,我们岛上就有一个同胞,在战场上英勇奋战,一条胳膊被打断了,所以啊,本岛虽小,爱国我们却是不甘落后哪。”
“你刚才说今天是谁的生日?”有个水手问。
“英国的玛丽王太后,”博比说,“就是当今英王的母亲。”
“也就是说,‘玛丽王后号’就是以她命名喽?”另一个水手问。
“是的,来,汤姆,”博比说,“为玛丽王太后,咱们哥儿俩再来干一杯。”
第四节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海滩虽小,港湾里却有不大不小的三个码头,夜色中的船舶也准备回港,早已收起了挑出在船外的支杆,沿着航道一一归航,终于在码头前边的泊位上安静地停泊下来了。海边微风轻柔地吹着,蚊虫也不见踪影。潮水退去的速度很快,船上的灯光映照得海水绿幽幽的,海水湍急地流着,好像要把码头的脚桩都一并吞下去似的,就连那两个人所在的那条大游艇的船尾处也被海水搅得漩涡连连。为了防止船只碰撞,码头的脚桩上绑着几个卡车的旧轮胎,在游艇外壳木板的反光映射下,黑黢黢的水中投下了岩石的一圈圈浓浓的倒影。附近水里的颚针鱼对亮光最感兴趣,都逆水游来这里,浮在那里不进不退,只摆动着尾巴。这些又细又长的颚针鱼,也像海水那样给照得绿幽幽的,不过此刻它们可不是来觅食的,也不是在这儿嬉戏,只是浮在那里不想游走了,它们对这灯光已经看入了迷。
这艘名叫“独角鲸”号的游艇是约翰尼·古德纳的,他和汤姆正在游艇上等候罗杰·戴维斯。此刻“独角鲸”的船头正迎着退潮,在它船后相邻的泊位上也停泊着一条游艇,船主正是那对成天混在博比酒店里的男女。这两条游艇舱式豪华,始终保持着船尾对船尾的架势,缆绳各自被拴得牢牢的。约翰尼·古德纳坐在船尾的一把椅子里,把脚搁在另一把椅子上,右手端着一杯“汤姆·柯林斯”[28],一只青皮的墨西哥长辣椒则拿在左手。“真是妙不可言啊这感觉,”他说,“这边先咬上一口,嘴里满是火辣火辣的,那边再喝上一口凉爽的‘汤姆·柯林斯’,不出片刻,马上满嘴都是要命的冰凉。”约翰尼·古德纳先吃上一口辣椒,咬了一口就咽下去,然后迅速卷起了舌头,“嘘”的一声呼出一口长气,再端起大酒杯赶紧猛灌上一大口。非常享受地一眯他那双灰眼睛,接着他丰满的下嘴唇舔了舔上嘴唇,笑了出来。事实上,他看上去总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大概是因为他的嘴是爱尔兰人特有的那种,嘴角有些上扬的缘故。这样从他的嘴角显然是很难看出他的性格如何的,比较招人注意的,除了他那薄得出奇的上嘴唇,还有他的那双眼睛,总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他的身量个头属于中等略偏重的类型,此刻看去神气还不错,正浑身舒坦地靠在那里。不过他这神气要搁在正常人的脸上那就只能算是面色欠佳,像是得了什么病似的。你看他一张脸都被晒得黑黝黝的,就连鼻子和前额都已被晒得脱了皮,头上也已经有些谢顶,所以他脑门显得特别的高。他的下巴那儿有一道疤,如果把这道疤往中间挪一点儿的话,没准儿人家还当它是个小酒窝呢。他的鼻梁也稍有点儿扁平,不过还算不上是个塌鼻子,不细看很难觉察到他奇特的鼻子,只是给人感觉就像是一位现代雕刻家拿块石头即兴雕个头像,在鼻子的部位不小心下手略重了那么一点儿,所以那么一点点就多凿去了。
“近来在干些什么呀,汤姆?”
“一直都在画画。”
“我就知道你只会画画。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说完约翰尼·古德纳又咬了一口辣椒。那辣椒瞅着足足有半尺来长,只是有些皱巴巴、瘪塌塌的样子。
“辣椒也就辣第一口,”他继续说,“就好像爱情的创伤一样。”
“净胡说八道!辣椒明明是两头都辣的。”
“好吧,那爱情呢?”
“爱情?全是扯淡!”托马斯·赫德森说。
“你看看你,说这种气话何苦呢?你已经被敏感侵袭了,要这样下去指不定你会变成什么样的呢?我看这岛上的牧羊人都是疯子,都有疯病,难道你也想跟着他们发疯不成?”
“拜托,约翰尼,这个岛上是不养羊的。”
“不养羊哦?那一定就是养蟹喽?那就是养蟹的人都有疯病,”约翰尼说,“我的意思是不希望你钻牛角尖,死活不出来。来拿根辣椒,尝尝味道。”
“我早尝过这味道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唉,你在我这儿吹嘘你的光辉历史一点用都没有。”他说,“我还不了解你的身世?那些八成都是你编出来显摆的,我这心里可清楚着呢!你大概想说辣椒都是你用牦牛驮着传入巴塔哥尼[29]的吧!不过我告诉你啊,汤米[30],我这个人的思想是很新的,一点也不老土。辣椒我也吃得多了,我什么都喜欢尝试也都尝试过,往里面放什么馅儿的都有:有的放鲫鱼肉,有的放鳄鱼干,有的放智利鲤鱼,也有的放墨西哥斑鸠胸脯肉,放火鸡肉的,甚至放鼹鼠肉的。吃得我就跟当了国王似的,那叫一个得意啊。不过这些个吃法看似新奇,其实都是搞的邪门歪道,味道远不如这干巴巴、瘪塌塌、长长的光杆辣椒一根,也不放任何馅儿,虽然貌不惊人,可一旦蘸上些浓浓的‘楚潘戈’沙司吃起来,那味道真是妙极了。呸,去你的浑蛋——”只见他舌头又缩起了,嘘出了一口长气,“我咬太多了,啊,辣死我了!”
果然,他又端起“汤姆·柯林斯”猛灌了一大口。
“嘴里辣得要命,总得喝一口清凉清凉吧。”他还挺有理由,“所以吃了辣椒,我喝酒是名正言顺的,你再来点儿什么吗?”
“那就再来一杯金汤力吧。”
“来呀,”约翰尼喊了一声,“给姆库布瓦[31]老爷再来一杯金汤力。”
“您请,汤姆先生。”很快弗雷德送酒上来了,他是约翰尼游艇的船老大在岛上雇的几个小厮之一。
“多谢,弗雷德。”托马斯·赫德森说。
“这一杯为我们亲爱的王太后,愿上帝保佑她健康。”两人一边碰杯一边说,然后一起喝了起来。
“那个老色鬼怎么还不来,跑哪儿去了?”约翰尼嘟囔着。
“还在他自己屋里呢吧。一会儿就到了。”托马斯·赫德森说。
约翰尼又接着吃他的辣椒,这会儿倒没有再辣椒长辣椒短地叨叨,待他把杯里的酒都喝完了,他说:“汤姆老兄,跟我说说吧,你到底过得如何?”
“我嘛,挺不错的啊,”托马斯·赫德森说,“我已经过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平日里也就画些画。”
“你真喜欢在这儿生活?真愿意待在这儿一直画下去?”
“是的,约翰尼。在这儿我其实过得挺好的。我已经厌倦了像以前那样东奔西走地画画。现在我宁愿待在这儿画画,不骗你,这样安安静静的生活好极了。”
“论地方这儿倒是真不赖,”约翰尼说,“可像我这样的人,一向是喜欢起来恨不得马上就要,讨厌起来恨不得马上就甩,长期待在这样的地方我哪儿能受得了?也只有像你这样胸中有些才华的人,才会觉得这个地方挺好。哦对了,听说罗杰觉得没有脸见我们,是真的吗?”
“听你这么说,看来这个事情挺有影响的啊。”托马斯·赫德森说。
“那可不,我就是在大陆沿海一带听说的。”约翰尼说。
“他在那边做什么啦?”托马斯·赫德森不由得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