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特韦尔上校走出格里迪旅馆的时候,只剩下一天中最后的一丝阳光照在他的身上。还有一些余晖在广场那边,但是船夫们也不愿意去对面晒着没有多少温暖的太阳,并且享受凛冽的寒风。他们全都愿意躲在格里迪旅店这边避风的地方。
这一点上校很明显地注意到了,他沿着广场朝一条向右拐的鹅卵石路走去。来到路口拐弯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在圣玛利亚·德尔·吉里奥教堂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
这是一栋多么美丽又轻盈的建筑啊,看到它,就觉得面前是一个有着曼妙身材的女子,好像随时都能腾空飞跃一般。原来一座教堂也可以像一架P-47型飞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真应该好好调查一下是谁创造了它,又是什么时候修建的。噢,见鬼,我真希望我能一辈子留在这座城市里,他想着。一辈子?上校告诉自己,这是什么样的笑话啊,把我自己都差点儿憋过气去。伙计,算了吧,一匹生病的马儿是没办法赢得比赛的,上校对自己说。
况且,上校想着,这时候他刚好经过几家店铺的橱窗。他看见熟食店的柜台里摆着圣达尼莱火腿、帕尔梅森奶酪和一些香肠,还有货真价实的戈登杜松子酒和高级的苏格兰威士忌。旁边紧挨着的是一家厨具店,接着是古董店,好几样十分不错的艺术品、古老的地图和版画在里面摆放着。然后是一家二流饭馆,但是它却用精致华丽的装修来假冒一流的饭店。没多久,他就来到了一条支流河道上的第一座桥下面,只需要沿着桥边的台阶就可以走上去,除了有一点儿耳鸣,我感觉还没有那么糟糕。记得我刚出现耳鸣的症状时,我还认为是树林里的蝉在叫呢。原本我并不打算问年轻的劳里,结果我还是问了。他告诉我:没有,我一点儿也没听见蝉叫和蟋蟀叫,将军。只有一些再普通不过的声响罢了,夜晚十分宁静。
上校慢慢地走上了桥边的台阶。感到一阵明显的刺痛。当他从另一边下桥的时候,看见了两个十分美丽的姑娘在兴致勃勃地聊着天。她们都没有戴帽子,衣服布料虽然不是极好的面料,但样式非常时髦。她们拥有威尼斯女人修长的美腿。当她们开始登上台阶的时候,轻盈的步伐显得活力十足,风吹起了她们披着的长发,她们真是美极了。最好不要再看那些橱窗了,上校告诉自己。接着,上校走过第二座桥和两个广场,右转,穿过一条笔直的道路,就可以看见哈里酒吧了。
果真,上校没有再看街边的橱窗,但是他在桥上的时候又感到了一阵刺痛。他只是偶尔看一眼擦身而过的行人,仍然迈着一贯的步伐向前走着。他想着,这里的空气含有许多的氧气,迎着风,他深深地吸了几口。
拉开哈里酒吧的大门,他径直走了进去。他又来到这里了,又一次回到了家。
吧台旁边靠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这个男人真的很高,身材修长,但不太匀称,就像一头凶猛的狼,却长了一副水牛的身体。他拥有一张极有教养但受过伤的脸庞,一双快乐的蓝眼睛闪烁着光芒。“你好啊,我那尊敬而又充满敌意的上校!”他喊道。
“总是想着歪门邪道的安德烈亚,你好。”
他们拥抱在一起,很高兴。安德烈亚身上那件十分气派的粗呢面料的大衣,被上校用手抚摩着。这有二十多年的历史的大衣,一直跟在主人的身边。
上校说:“安德烈亚,你的精神看上去不错。”
这只是个善意的谎言,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是的,我觉得我的精神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你的状态看上去也非常不错。”安德烈亚的回答也违背了事实。
“我们都是健康的老家伙,一直能够活到把整个地球都继承下来。谢谢,安德烈亚。”
“听上去很不错。不过我比较希望最近就能继承些什么东西。”
“你将会继承到六英尺四以上的土地呢,并且还刚好和你身体的面积差不多。你能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是六英尺六,你这个糟糕的老头子,现在还在军队[58]里干苦活儿吗?”安德烈亚说。
“当然不,我现在正准备去圣雷拉霍狩猎呢,我的差事并不辛苦。”上校说。
“我知道这件事儿。但是,现在说笑话千万不要用西班牙语。刚才阿尔瓦里托正在找你,他一会儿还会再来。他让我告诉你一声。”
“好的。你的孩子们和那可爱的妻子都一切安好吗?”
“当然好,她们都要我向你转达她们对你的问候。现在她们都在罗马。看看,你的姑娘来了,或者是你的姑娘们中的一个来了。”安德烈亚的个子很高。所以,虽然快要天黑了,但他还是看得很清楚——不过,即使天已经漆黑一片,这位姑娘还是会被认出来的。
“让她先过来和我们喝一杯吧,然后你再把她带到角落里那张为你留的桌子那边。她真是个美丽又可爱的姑娘,对吗?”
“当然。”
她从外面走了进来,步伐轻盈优美,风把那披在肩上散着光泽的深色长发,吹得有些凌乱。她的皮肤呈现出淡淡的橄榄色,高高的个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耀眼的青春活力。她的侧面让你或者任何一个男人看见都会心跳加速,被她吸引。
上校说:“我可爱的大美人,你好啊。”
“噢,你好,我还以为今天见不着你了呢。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说。
她用英语问候。声音柔和低沉,小心翼翼。
“安德烈亚,你好啊,艾米莉和孩子们一切都还好吗?”她说。
“噢,是的。她们现在跟我中午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应该是一样的。”
“抱歉,我太高兴了。所以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该说些什么好呢?今天下午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她的脸不由自主地泛起红晕。
“是的,和我的老朋友,最严厉的批评家一起。”安德烈亚说。
“是谁?”
“苏格兰威士忌与水。”
“我觉得在他要取笑我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她转头对着上校说,“你从来都不会取笑我,是吗?”
“你现在可以把他带到那张桌子那边去了,就是角落里那张。和他好好谈谈吧。对你们两个我已经感到腻烦了。”
“但我对你我还没感到腻烦呢,不过你说得不错。我们去喝一杯好吗?雷娜塔。”上校说。
“如果安德烈亚不会生气的话,当然没问题。”
“我从来都不会生气。”
“那安德烈亚,你能和我们喝一杯吗?”
“不用了,快去你们的桌子那儿坐着吧,那儿空空的,让我觉得有些不舒服。”安德烈亚说。
“再见。我依然感谢你,虽然我们没有喝上一杯。”
安德烈亚说:“再见,里卡多。”他不想再说什么了。
他转过身,用修长、高大的背影对着他们。安德烈亚冲着吧台后面的镜子看了看,那里映出一张男人喝醉酒的脸庞,那副样子让他觉得真是令人嫌恶。“埃托雷,请将这里的费用全都记在我的账单上面。”他喊道。
安德烈亚充满耐心地等着侍者将他的大衣送过来,然后伸出两只手臂穿了过去。接着他拿出一点儿零钱给了那侍者当作小费,这点儿钱比他应该给的刚好多了百分之二十,然后他走出了酒吧。
角落里那张桌子旁。“我们是不是伤害了他的感情?”雷娜塔问。
“不会的。他很喜欢你,对我也很好。”
“安德烈亚真好,你也非常好。”
“服务生,”上校喊了一声,接着问,“你是不是也要一杯干马提尼?”
“是的,我喜欢这种酒。”她说。
上校说:“来两杯‘蒙哥马利’干马提尼,十五份兑一份。”
前来点餐的是曾经在沙漠待过的侍者,于是他微笑着走了。上校重新望着雷娜塔。
“你真是个既漂亮又可爱的好姑娘,我爱你。”上校说。
“你一直都是这么说,我喜欢听你这么说,尽管我都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多大了?”
“为什么问这个?就要满十九岁了。”
“这代表着什么意思你还没有明白吗?”
“没有,难道我应该明白吗?在告别的时候美国人总是说‘我爱你’的,这好像是他们必不可少的话语。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也非常地爱你。”
“什么都不要多想了。就让我们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吧。”上校说。
“很高兴你这么说。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有些迷糊,想不清楚许多事情。”
“酒拿过来。记住,喝酒的时候不要说那些客气的话。”上校说。
“我很早以前就记住了。那些客气的话,什么‘你好’或者‘请干杯’之类的话,我从来不说。”
“我们只需要举起酒杯就行了。我们可以碰一下的,如果你想的话。”
她说:“我当然愿意。”
跟冰一样冷的马提尼酒,是按照真正的蒙哥马利调制法做出来的。他们互相碰了一下酒杯,感到一种愉悦的暖流在身体里来回流动。
上校问:“之前那段时间你都在做什么呢?”
“我就等着离开这里去上学,什么也没做。”
“去哪儿上学?”
“只要能让我学到英语。哪里我都去。谁知道呢?”
“转过头来,抬起下巴看着我。”
“你是开玩笑的吗?”
“当然不,我从不开玩笑。”
她温柔地转过脸,抬起了头。一点儿虚荣和自负的表情上校都没有看到,也没有察觉一丝卖弄风骚的味道,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就像一只在洞穴里睡觉的野兽突然翻了一个身一样在体内翻腾,然后身边睡着的另一只野兽被温柔地惊醒一般。
“噢,你呀,你没有想过当天堂的女王吗?”上校说。
“那是对神灵不敬的。”
“噢,是的,我也那么觉得,我收回我刚才的话。”上校说。
“噢,理查德,不,我还不能说。”她说。
“你说吧。”
“不行。”
上校心里想着,我命令你快说。但她却说:“请你不要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吗?”
“我刚刚一不小心犯职业病了。我很抱歉。”上校说。
“如果我们以后结了婚,你也会在家里犯职业病吗?”
“我发誓不会的。我绝对不会那样,从内心深处不会。”
“对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吗?”
“是的,对你们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
“我不喜欢‘你们女人’这个词语,这听上去又跟你的职业有那么一点儿关系。”
“那就让我们将我的职业从那扇该死的窗户那儿扔到大运河里好了。”
“算了,你看你又开始说这样的话了。”她说。
“好吧。因为我爱你,所以我能让我的职业病乖乖地滚开。”上校说。
“现在,好了,让我摸一摸你的手吧,你把手放到桌子上来吧。”她说。
上校说:“谢谢。”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它,你不要说这样的话。因为在这整整一星期的晚上,我每天做梦都会梦到这只手,差不多夜夜如此。梦境杂乱无章,十分奇怪,我竟然梦见这是基督的手。”她说。
“你怎么能做那样的梦呢?那真是糟糕透了。”
“但那只是做梦而已。我明白。”
“你没吃什么有麻醉效用的药物吧?”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你不要跟我开玩笑了。我告诉你的,真的都是我梦见过的事情。我现在正跟你说正经的事情呢。”
“那你梦见那只手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或许那并不是真的。我在梦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只看见一只手的轮廓而已。”
上校问:“跟这只一样?”那只因受伤而变得有些畸形的手,被他自己带着厌恶的表情看着。他又想起了造成这样后果的那两次不幸的遭遇。
“跟这只不像,是那一只。我可以轻轻地抚摩一下吗?会不会让你感到疼痛?”
“不会的。那只手是没什么感觉的。我只是头、腿和脚会感到疼痛。”
“理查德,你错了,那只手的感觉是非常灵活的。”她说。
“你不要认为我对它一点儿都不介意,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多看它几眼。”
“当然了,但是你也不需要梦到它的。”
“是的,我还做一些别的梦。”
“是的,我可以想象得到。但是我这段时间一直会梦到这只手。不过,我现在终于小心地抚摩过它了。我们可以多谈论一些有趣的事情,如果你愿意的话。值得我们谈论的有趣的事都有哪些呢?”
“那我们就来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吧。我们来聊这个话题。”
“真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我们不能对他们恶言相向,只能用我们的智慧来谈论他们。”她说。
“好的,服务员,再给我们来两杯马提尼[59]。”上校说。
上校发现旁边的桌子上明显坐着两位英国客人,所以他没有大声地喊“蒙哥马利”。
这个男人或许曾经受过伤,虽然他流露出的神态并不很像,上校心想。请帮助我摆脱那些残忍的想法吧,上帝啊,请让我专心注视着雷娜塔的双眼。这正是她最美丽的地方,他想着。那么长的睫毛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双眼真诚而又坦率,她的眼神显得那么纯真。她除了看你以外,从来不用这样的眼神看别的人或事。多么美好的姑娘啊,我却在这里做什么呢?这样做是非常不道德的。上校心想,她是你最后的、真正的和唯一的爱,这并不是邪恶。这仅仅是不幸。不对,这是极端的幸运,你非常幸运,他想着。
他们俩在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坐着,有四个女人坐在右边一张大桌子旁。有个女人身穿着看上去就像舞台剧用的戏服一样的丧服,上校因此想到马克斯·赖恩哈特[60]执导的《奇迹》中,黛安娜·曼纳斯夫人扮演的修女。这个女人有一张丰满的脸,露出快乐的神情,有些令人着迷,但跟她身上穿的衣服一点儿也不协调。
另一个女人有着一头白发,那发色看上去要比普通人的白发还要白三倍。她的脸庞也是讨人喜欢的那种,上校心想。上校觉得另外两个女人的样子就没什么特别了。
他问:“那几个女人是同性恋吗?”
“我不知道,不过她们看上去都十分可爱。“她回答道。
“我并不是批评她们,我只是说出我的看法。她们到底怎么样,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但我觉得她们是同性恋者。当然了,或许只是普通的好朋友。或者这两种情况都有。”
“你谦和讲理的时候真可爱。”
“你是不是认为‘绅士’这个单词是从‘彬彬有礼’[61]这个单词派生出来的?”
“我不知道,”她回答道,然后他那只受伤的手被她用手指温柔地抚摩着,“当你彬彬有礼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喜欢你,无法抑制地喜欢。”
上校说:“那么我就要非常努力地做到彬彬有礼了,她们桌子后面那个狗崽子你看到了吗?你觉得他会是谁?”
“看来彬彬有礼的样子很难持久啊,这个问题就让埃托雷来帮我们解决吧。”她说。
第三张桌子旁坐着的那个男人。他的相貌有些奇怪,就像一只被放大了的黄鼠狼或者雪貂的脸。他们望着他,那人表情黯然。充满了坑坑洼洼的小坑的脸,就像是用廉价望远镜看到的凹凸不平的月球表面。对了,这张脸跟戈培尔的脸十分相似。如果戈培尔先生乘坐飞机时不幸遇到火灾而又来不及跳伞,就会被火雕刻成这样一张丑脸,上校心想。
那张脸上的眼睛一点儿也不安分,仿佛只要一直盯着对方看,同时在心里不停地思考,就能将这个人看透或者得到问题的答案一般。而且它一直转来转去地盯着酒吧里的每一个人。他有一头看上去不像是人类毛发的黑色的头发。仔细观察一番,现在这些头发都是后来移植上去的,根本就不是原来的头发,以前的头发早就连同头皮一起被剥掉了。真有趣,他会不会是我的同胞?应该没错,他就是我的同胞,上校心想。
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虽然有些年纪了,但仍然精神奕奕。这个男人在和那女人说话,说话的时候,那个男人的眼睛仍旧直直地盯着所有人,他嘴角还流出一丝口水。上校想:这妇女跟《妇女之家》杂志中的插图有些像,大概母亲的形象都是如此。的里雅斯特军官俱乐部定期收到许多种杂志,其中包括《妇女之家》。这本杂志受到上校的喜欢,每次一收到,他就会拿来阅读一番。那本杂志里面不仅介绍一些性行为的常识,还介绍各种精美的食品制作。这两样都能引起我的欲望。这杂志其实挺不错的,他心想。
那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看上去就像一张漫画里的美国人,被扔进绞肉机里,然后绞到一半又掉了出来,接着又被丢到油锅里炸了一下。糟糕,上校心想,我怎么这么去想象别人呢?我现在又做不到彬彬有礼了,一脸疲惫的埃托雷来到上校的桌子旁边。喜欢开玩笑的他天生对别人缺乏应有的礼貌。“你知道那边那位圣人是谁吗?”上校问他。
埃托雷摇了摇头。
上校心想,看着他的样子,就好像忘记岁数变大而应该换假发的情形。而那个个子矮小、皮肤黝黑的人,闪着光泽的黑发和那张奇特的脸一点儿也不协调。不过这张脸的确与众不同,就像凡尔登[62]周围的丘陵,他想。我觉得他不可能是戈培尔了,他肯定是在那些家伙的末日里,当《众神的黄昏》[63]奏响时就变成了这张脸吧。《来吧,甜蜜的死亡》[64],他想着。他们最后一定都给自己买到甜美的“甜蜜的死亡”。
“雷娜塔小姐,你应该对‘甜蜜的死亡’三明治不感兴趣吧?”
“当然了,我相信奇普里安尼能做出这样的三明治,但是仍然不会喜欢它,虽然巴赫是我喜欢的作曲家。”她回答道。
上校说:“我并没有说巴赫的坏话。”
“我知道的。”
“该死的,”上校说,“其实巴赫应该算是我们的盟友,就像你一样。”他补充了一句。
“我认为不需要总是拿我做比喻。”
“女儿,我跟你开玩笑只是因为我爱你呢,你什么时候才会明白?”上校说。
“现在我就懂了,但是你要记得,粗鲁的玩笑一点儿也不有趣。”她说。
“好的,我明白了。”
“你这个星期一共想了我多少次?”
“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不,我要听实话。”
“这就是实话。”
“你觉得在我们之间,事情已经变得这样糟糕了吗?”
“我不知道,有些事情我并不想弄明白,这就是其中的一件。”上校回答。
“对我们来说,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我想。我根本就没想到会糟到这样的程度。”
“那现在你算是知道了吧。”
“是的,现在我就知道了。不仅现在已经知道,而且牢牢记在心上,永远也不会忘记。是这样吗?”她说。
“你只需要说‘现在就知道’,就足够了,埃托雷,那个旁边坐着一位漂亮太太、有着一张给人灵感的脸的家伙,不是住在格里迪的吧?”上校说。
“是的,他不住在格里迪,他住在隔壁的旅馆,但有时候会去格里迪吃饭。”埃托雷说。
“那就行了,如果我心情很糟糕的话,或许看见他就会变得愉快起来。那个女人是谁?他的妻子?母亲?女儿?”上校说。
“这就不知道了,我真被你问倒了,他在威尼斯的行程我们从来都没有注意过,他根本引不起我们的任何情绪。”埃托雷说,“或许我可以帮您去问问奇普里安尼。您真的想了解他的情况吗?”
“不用了,我们不要再谈论他了,你觉得呢?”她说。
上校说:“好的,我们不要再谈他了。”
“理查德,不要为了这个人而浪费了我们的时间。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
“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觉得就如同在看戈雅[65]的画一样。脸也是一幅画。”
“不要再去管那个人了。他来这儿不是伤害别人的。请你看着我的脸,让我也看着你的脸。”
“我可以看着你的脸,但是你不要看着我的脸。”
“不,这是不公平的。我整个星期都要记住你的脸。”她说。
上校问她:“那么我该做些什么好呢?”
埃托雷这时候又走了过来。就这么一会儿,他已经火速收集了相关的情报,就跟一个威尼斯人会做的那样,他总是离不开一些类似阴谋的活动。
“我有一个同伴在他住的那家旅馆里工作,他告诉我这个人每次要喝三四杯威士忌,然后开始写作,一直到深夜。”他说。
“我觉得那样大约会写出十分精彩的作品吧。”
“可能吧,可是但丁并不是这样写作的。”埃托雷说。
“但丁也是个老家伙[66],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但丁作为人,是个老家伙而已。”上校说。
“是的,在佛罗伦萨以外,每一个了解但丁生平事迹的人,都不会反对这个看法。我赞同。”埃托雷说。
上校说:“操他的佛罗伦萨。”
“这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很多人都有干它一下的想法。但是成功的却寥寥无几。你为什么那么讨厌它呢,上校?”埃托雷说。
他用意大利语说:“一言难尽。我年轻的时候,所带领的团的补给兵站就在那里,补给兵站。”
“这个我可以理解。我也有不喜欢它的理由。那么,您知道哪个城市好吗?”
“当然。绝对是这个城市,米兰的一块;还有波洛尼亚和贝加莫。”上校说。
埃托雷说:“奇普里安尼收藏了许多伏特加,俄国人来的时候可以派上用场。”他喜欢开一些俗气的玩笑。
“他们自己会带伏特加来的,这样可以避免缴纳关税。”
“我相信奇普里安尼肯定为他们做好了准备。”
“那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肯定是他了,请转告他,千万不要收下级军官开出的敖德萨[67]银行的支票。谢谢你告诉我那些关于我同胞的事情。我不耽误你工作了。”上校说。
埃托雷离开了。转头看着上校的姑娘凝视着那双坚韧又苍老的眼睛,将双手轻轻放在他那只畸形的手上,温柔地说:“你刚才真是非常的彬彬有礼。”
“我爱你。你真是美丽极了。”
“这话听上去真令我开心。”
“我们去哪儿吃晚饭呢?”
“我要先给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妈妈我能不能在外面吃晚饭。”
“你这会儿怎么变得忧郁起来了?”
“是吗?”
“是的。”
“我并没有什么忧郁,真的。相信我,你一定要相信我,理查德。我和平时一样地快乐,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儿,却爱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并且知道他即将离开人世,你会有什么感受?”
“你说得真坦白,不过我喜欢你说这话时的样子,那真美。”上校说。
“因为我一直约束着自己,所以我以前从来都不会哭,从来不。但我现在真的好想哭。”姑娘说。
“别哭了,让别的东西都见鬼去吧,我现在挺绅士的。”上校说。
“请你再说一次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爱你。”
“你能努力活下去吗?”
“能。”
“医生有什么建议?”
“还不错。”
“没有继续恶化?”
“没有。”他对她撒谎了。
“那就让我们再喝一杯马提尼吧,这真是值得庆祝的事情,你知道我在遇见你之前从来不喝马提尼。”她说。
“是的。但你现在挺能喝的。”
“你是不是该吃药了?”
“是的,我应该吃药了。”上校说。
“让我帮你好吗?”
“好,你帮我吧。”上校说。
酒吧里的人进进出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他们仍然坐在角落里那张桌子旁。服完药后上校感到有些晕眩,每次吃药后都会发生这样的情况,但他从不在乎。真他妈的该死,上校想。
上校看见姑娘正看着他,就朝她笑了一笑。从小时候第一次会笑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的笑容。这是五十年来他一贯保持着的微笑。这个笑容就跟祖父那把珀迪牌猎枪一样完美。上校想着,我猜测肯定是我哥哥拿走了那支猎枪。这支枪应该给他,他打枪从来都比我准。
“听着,孩子,不需要为我难过的。”他说。
“我没有难过。一点点都没有。我只是很爱你。”
“这种职业并不太理想,对吗?”上校说“职业”这个词,用了西班牙语。每次当他们不愿在别人面前讲英语的时候,而又不再用法语谈话,他们就会用西班牙语交流。西班牙语总能一针见血地表达你想表达出的意思,虽然它并不是一种很细腻的语言,甚至有的时候比玉米棒子的芯还要粗糙一点,上校想着。
“这种职业挺糟糕的[68],我说的是爱我。”他重复道。
“是的。但这却是我唯一能够拥有的。”
“你没有再写诗了吗?”
“没有,那都是一些小女孩才会写的诗,就像某个小女孩画的画一样。一旦到了某个特定的年龄,人人都会显露出特别的才华。”
你在这个国家住着,到了什么样的年龄才会变老呢?只要是在威尼斯,就没有人会变老,他们只是成熟得快。在威尼托区的时候我自己就成熟得相当快,以后再也没有像二十一岁的时候那样成熟了,上校心想。
“你母亲还好吗?”他的表情十分和蔼。
“她只是不喜欢见客人。她现在几乎任何人都不见,她实在太忧伤了,但她非常好。”
“假如我们生个孩子的话,她会不会介意?”
“我不知道。你知道,她很聪明,不过我想,我总是要嫁人的。但我实在不愿意。”
“我们俩可以结婚。”
“不行,我觉得我们不应该那样做。我的这个决定很坚定,就像我决定自己不要随便哭一样坚定。我仔细考虑过了。”她说。
“或许你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基督知道我曾经做过一些错误的决定,许多人因此而丢掉了性命。”
“我从不相信你会做出那些错误的决定。我觉得你夸大了事实。”
“虽然不是很多,但在我们的职业中也够了。干我们这项工作,错三次已经算多了,而我就曾经错了三次。”上校说。
“我很想听听那些错误都是什么,能告诉我吗?”
“你听了会厌烦的,我自己想起来都非常难受。何况你还是个局外人。”上校告诉她。
“我算是外人吗?”
“不是的。你是我今生最后、唯一真正的爱,是我的最爱。”
“你是什么时候做出那些错误决定的?”
“第一次是在很久以前。第二次距离现在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最后一次就在不久前。”
“你可以告诉我都是些什么事吗?我真的愿意为你分担一些痛苦。”
上校说:“错误早就犯下了,代价也早就付出了。我怎么能再将你拖入这些自责的深渊,让你受折磨呢。让它们都见鬼去吧。”
“请你告诉我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上校说:“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结束了这个话题。
姑娘说:“那就让我们再来找点乐子吧。”
“是啊。我们的美妙日子只有一次。”上校说。
“那可说不定,我们还有来世。”
“我可不这么认为,请将你的脸侧过去,美人。”上校说。
“这样吗?”
“是的,正是这样。”上校说。
好吧,现在是最后一战,它是第几场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场了。以前有三个女人进入了我的心。我也爱上了她们,但我却失去了她们,上校心想。
她们离你而去,那样难过就像你丢掉了一个营。这种难过,正因为无法实现的任务、那些错误的决定以及极其不好应对的环境,还有残酷。
在我的一生中,离我而去的有三个营和三个女人,现在出现在我面前是第四个,也是我最爱的一个,谁知道最后的结局呢?
将军阁下,请你告诉我,噢,我只是顺便请教。我们只是互相讨论一下情况而已,并不需要搞得像军事会议那样紧张。对局势的发展我们现在要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意见,就像你往日常常向我指出的那样:您的骑兵去哪儿了,将军?
上校对自己说,我自己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骑兵部队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怎么做,他们就将会搞得一团糟——实际上部队中只要有一部分人茫然无措,就足以搞乱整个阵营了。这种事情就像骑兵部队在任何一场战争中的表现一样,全都是因为他们胯下的那些高大的战马。而部队的指挥者却不知道他的骑兵部队在什么地方。
“你是我在世上最心爱的和最亲爱的姑娘[69],美人儿,我知道自己是个枯燥乏味的人,我很抱歉。”他说。
“我爱你,我只希望你能有个愉快的夜晚,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个乏味的人。”
“今晚我们肯定会有一段美妙的时光,你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事能让我们快乐吗?”上校说。
“当然了。我们可以为这座城市而快乐,也可以为我们在一起而快乐。你常常都充满快乐。”
“是的,我经常保持着快乐的心情。”上校显得十分赞同。
“这样快乐的时光你觉得我们还会有吗?”
“当然,为什么不呢?肯定会有。”
“那边有个一头浓密的鬈发的年轻人,你看见了吗?他那头鬈发是生来如此的,它们其实只需要被他轻轻地往后顺一下,就会显得他更加英俊了。”
上校说:“是的。我看到他了。”
“他是一名十分优秀的画家,但他那两颗门牙却是镶的假牙。他曾经还有过一些鸡奸[70]的行为,还有一次,一些别的鸡奸者在里多[71]的一个月圆的晚上偷袭了他。”
“你多大了?”
“快要十九岁了。”
“这些事你从哪里听来的?”
“从一个船夫那儿。这名年轻的画家他才二十五岁,是个难得的天才。现在真正出色的画家已经很少了,但是令人觉得糟糕的是这个年纪他就镶上了假牙。”
上校说:“我是真心真意地爱你的。”
“我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你。我也要用意大利的方法爱着你,无论这个爱在美国人那里代表着什么。”
“我们期望太多不是件好事儿,还是应该更加实际一点,我们经常会得到它的,机会很多。”上校说。
“是的,我赞成,但我仍想得到我现在就想得到的。”她说。
他们都沉默了下来。终于姑娘开口了:“那个年轻的画家,他交了许许多多的女朋友,现在早就是个男人了。为了掩盖他那些不光彩的事,他和各式各样的女人交往。不过曾经他给我画过一幅肖像画,我很高兴可以把它送给你,假如你喜欢的话。”
“我肯定会非常喜欢的,谢谢。”上校说。
“那幅画里的头发要比我实际的头发长上一倍多。看上去我仿佛正从海底浮上来,但是头发却很清爽。画的意境十分浪漫,事实上,如果你真是从海里冒出来的话,海水肯定把头发弄得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身后一缕一缕笔直的,就像一只快死掉的老鼠一样。虽然我觉得画上的人一点儿也不像我,爸爸却花了相当高的价钱买下了它。但是我却认为那一定像你脑海中的我。”
“曾经我也想象过你浮出海面时的模样。”
“那样子肯定非常难看。不过,我想你可能会很喜欢,想把这幅画拿回去作纪念。”
“你妈妈不会生气吗?”
“她不会想那么多的,我想她很愿意把这幅画送给别人。家里有很多比这幅更好的画。”
“我真的很爱你和你母亲。”
她说:“我一定会转告她的。”
“那个脸上凹凸不平的家伙真的是一个作家吗?你觉得呢?”
“当然了。埃托雷喜欢开玩笑,但却从来不撒谎。他就是这么说的。告诉我什么叫蠢货,把真实的意思讲给我听,理查德。”
“我想应该就是指那些对自己的职业毫不在乎,却又喜欢自以为是的家伙吧。这还真有点儿难以解释呢。”
“我想我得学会在哪种情况下才能用这个词语了。”
上校说:“你不要随便用这个词儿,最好是不用。”
“你准备什么时候送给我那幅画呢?”过了一会儿,上校问道。
“今天晚上就可以,只要你喜欢。我叫人包装好就从家里给你送过去。你准备把它挂在哪里?”
“当然是挂在我的屋子里。”
“不会有人进去对我指指点点,说些令人难堪的话吗?”
“当然不会。我还会告诉他们,这是我女儿的肖像。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会做那些事的。”
“那你有女儿吗?或者曾经有过吗?”
“没有。所以这是我一直所盼望的。”
“那么我可以当你的女儿呀,当然,我也愿意当你的其他人。”
“那可就是乱伦了。”
“在这样一座古老的城市里,我坚信这种事不会让别人觉得很可怕。他们的眼界早就因为这个城市发生的那些事,变得更宽广了。”
“女儿。听我说。”
“好吧。这个称呼真不错,我真喜欢。”她说。
“太好了,我也非常喜欢。”上校说,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
“现在你能懂我了吗?为什么我知道不该爱你,但还是控制不住地爱上你了吗?”
“女儿,听我说,我们去哪儿吃晚饭呢?”
“都可以。只要是你喜欢的地方。”
“那么你觉得格里迪怎么样?你想去那里用餐吗?”
“十分乐意。”
“那现在你去给家里打个电话吧,问问你妈妈可不可以。”
“不用,我决定不问了。我只需要找人给她们说一声就行了。她们只要知道我在哪里,就可以放心了。”
“你真的喜欢去格里迪那儿吗?”
“对啊,那里的餐厅非常漂亮,而且你还住在那里呢。谁想要看看我们的话,就让他们看个够。”
“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不在乎了?”
“我一直都没把别人是否在意放在心上。我从来都是这个样子啊!除了在还是小女孩时我撒过几次谎、发过几次脾气外,从没做其他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上校说:“我真希望我们能结婚,再生五个儿子。”
“我也想这样。然后分别把他们送到世界的五个角落。”姑娘说。
“世界上有五个角落吗?”
“我不清楚,管他呢!既然我都说了,那么听起来就挺像那么回事。现在我们不是又感到高兴了吗?”她说。
上校说:“是的,女儿。”
“你再那样说一遍,就像刚刚那样。”
“是的,女儿。”
“噢。人一定是某种复杂的动物,我可不可以握住你的一只手呢?”她说。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它。它太难看了。”
“它只是不被你明白而已。”
“我认为你做得不对,女儿。这是一个人对事物的看法问题。”上校说。
“也许是吧。不过我觉得那些令人难过的阴影都随风消逝了。我们现在又非常快乐了。”
“这种感觉就像太阳上升的时候,在山谷中弥漫缭绕的雾气一刹那消失在阳光中一样,而我的那一轮太阳就是你。”上校说。
“当月亮我比较喜欢。”
“那么只要你高兴,你就是我的月亮。你可以是任意的一颗星星,而我会告诉你这些星星在天空中的准确位置。上帝啊,只要你愿意,女儿,即使是一个星座,你也可以当的。但是,那却是一架飞机。”上校对她说。
“我只想当月亮。因为她也有许多悲伤。”
“是的。她悲伤的情绪总是定时来到。但在悲伤之前她都是快乐的,或者说就如同它在残缺之前总是圆润,它总是月复一月地快乐和悲伤。”
“有时候我抬头看见它在天空中高高挂起,就真的十分心疼那种孤独的忧伤。”
上校说:“它在那里已经很久很久了。”
姑娘问道:“我们再来一杯‘蒙哥马利’可以吗?”上校这时候发现邻桌的英国人已经离开了。
噢,之前那段时间,他的眼里、心里全都是姑娘美丽的脸庞,根本没有去注意周围的一切。上校想,这样下去的话,我肯定就会变成一个没用的人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充分说明了我的专心一致,但这次我真的太大意了。
“当然,只要你喜欢,我们为什么不多喝一杯呢?”他说。
姑娘说:“它让我产生了一种美好的感觉。”
“这种奇普里安尼亲自调的酒,也会在我身上产生相同的作用。”
“奇普里安尼是个聪明人。”
“他聪明的地方多着呢,也是个十分能干的人,绝不仅仅是调酒这一点。”
“他或许某一天能拥有整个威尼斯呢。”
“或许吧,但绝对不会是威尼斯的全部,因为他永远都得不到你。”上校不同意。
“是的,除了你,谁也不能得到我。”姑娘说。
“虽然我不想占有你,但是我真的想要你。女儿。”
“我明白,我爱你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你会这样。”姑娘说。
“让埃托雷过来一下吧,你告诉他画像的事情,然后麻烦他给你家里去个电话。”
“噢,是的。假如你今晚就想看到那幅画的话,我就吩咐仆人将它仔细包好后给你送过去。或者我也可以跟妈妈通电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告诉她我们在哪里吃晚餐,请求她同意。”
“埃托雷,还是不要了,请再给我们来两杯上等的‘蒙哥马利’,还要加上几颗蒜味橄榄,要小一点儿的。再请你给这位女士的家里去个电话,电话接通后就来告诉我们一声。请快点。”上校说。
“好。上校。”
“好吧,现在让我们接着享受这美好的时光吧。女儿。”
“我只要能听见你说话,就觉得快乐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