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着车走出阴凉的营地,顺着一条沙土大路向着西边的太阳驶去。路边长满了密密麻麻的灌木,茂盛得像个灌木丛,一些小山在远处耸立着。一路行驶,我们经过了一队队正在向西走的人群,看到有些人只披着一块在一只肩膀上打个结的油腻的布,背着弓和带盖的箭囊,几乎是赤身裸体。有的还扛着长矛。披着垂褶的白布,撑着伞的应该是富人们,他们的女眷拿着锅碗瓢盆跟在后面。走在前面的其他土人把一捆捆或一担担的兽皮分别顶在自己的头上。他们全都在抛弃这片饥饿的土地。在炎热的天气下,我为避开发动机冒出的热气,把双脚从汽车一边伸了出去,并把帽子拉低到眼睛上,挡住阳光,观察着大路、人群和可能有猎物藏身的灌木丛中的所有空隙。我们就这样驾车向西驶去。
三只较小的母捻曾出现在高低不平的灌木丛里的一片空地上。我们看到它们有灰色毛皮,大肚子,长颈,小脑袋,长着大耳朵,但瞬间它们就跑进树丛里消失了。我们下车去追寻它们,但是没有发现公捻的脚印。
继续行驶没多远,一群珍珠鸡以快步动物特有的敏捷迅速横穿大路,埋着头一直朝前奔去。我跳下车,飞快地追向它们,它们惊恐地上蹿下跳,双腿紧紧贴在笨重的身体下,拼命拍打着小翅膀,嘎嘎地乱叫着要穿过前面的树丛。我射中了两只,它们重重地摔在地上,就那么躺着,翅膀还在不断地拍打着。阿布杜拉随即把它们的头割下来,这样再吃就不犯法了。他把猎物放进卡车时,姆科拉正坐在车里哈哈大笑;他乐坏了,他这种老年人健康的笑,他这种拿我寻开心的笑,他这种我射鸟时的笑,都是从有一回我当众连连射失猎物开始的。现在每当我猎中时,就会成为他们的笑话,就像我们射中一头鬣狗[45]时那样,那是其中最有趣的笑话了。每次看见鸟儿被射落,他就会大笑;每次我射失时,他还是哈哈大笑,并连连摇头。
“你问问他到底有什么好笑的?”有一次我问老爹。
“我在笑老板嘛,”姆科拉摇着头说,“也在笑那些小鸟。”
“他认为你是个有趣的人。”老爹说。
“去他的。我是有趣的人。但是让他一边儿凉快去。”
“他认为你非常有趣。”老爹说,“那以后我跟夫人再也不笑你了。”
“你自己来射射看。”
“不,你是射鸟专家,是公认的射鸟专家。”她说。
射鸟在他们眼中就变成了绝妙的笑话。如果我射不中,我就是这闹剧中的小丑,他就笑得浑身发抖地看着我。如果我射中了,鸟儿就成了笑柄,姆科拉会一边大笑一边摇头,一圈圈地转动着双手,做出鸟儿在空中翻滚落地的样子。也许只有打鬣狗的笑话能比这更加有趣。
在白天的大平原上,鬣狗肚皮完全贴着地皮挪动,那种可恶地耷拉着身子的样子十分滑稽,如果从后面射中它,它就会朝前拼命奔跑,之后一头栽倒。鬣狗跑出射程后,会在一个碱性湖前停下,回头张望。如果它的胸部中弹,就会仰面倒下,四脚和肚子朝天,十分搞笑。最让人开心的事,就是看到那楔子脑袋的鬣狗在十码处中弹,它猛地从陡岸干沟旁高高的草丛里蹿出来,散发着臭气,一边很急促地用头追咬自己的尾巴,一边兜上三个越来越小的圈子,然后就躺倒死掉了。
姆科拉是最喜欢看见一头鬣狗在近距离中弹的。子弹啪的一响,鬣狗发现死神已经射进体内而表现出的焦虑绝望的神情,都充满了喜剧感。更有趣的是在平原上闪烁的热浪中,看见一头鬣狗在远处被击中后仰面栽倒,然后就见它开始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疯狂地转圈,显然是在追逐体内那颗致命的小镀镍铅弹。但是关于鬣狗的最好笑的绝顶笑话,都能让姆科拉在面前挥舞着双手,然后转过身去,边摇头边大笑。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只典型的鬣狗,它在奔跑时被击中了下身,发疯似的转圈儿,疯狂地撕咬自己,直到把自己的肠子咬出来,然后就站在那里,拼命将肠子往外扯,还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
“鬣狗,自己咬自己的傻鬣狗。”“哎,鬣狗。”姆科拉会用斯瓦希里语说,开心中带着伤心地摇摇头,世间竟然有这么恶心的畜生。鬣狗是一种雌雄同体的动物,它不仅喜欢吃自己的肉和死尸,还追猎怀孕的母牛,爱咬断人的后腿腱。它叫声凄惨,散发着臭气,喜欢跟踪人到营地,还可能趁你夜间熟睡时咬烂你的脸,一副上下腭能咬碎连狮子都留下的骨头。它们肚子贴着地在褐色平原上游荡爬行,脸上那种杂种狗的狡黠神情在回头张望时一览无余。被曼利希尔[46]短筒步枪击中后,就开始疯狂地转圈儿。“鬣狗。”姆科拉一边摇晃着他那颗乌黑的秃脑袋,一边哈哈大笑,为它感到羞耻。
关于鬣狗的笑话都是脏笑话,但是射鸟的笑话是干净的。关于我的威士忌的笑话也是干净的。那个笑话有很多不同的版本,我们以后有机会再谈吧。伊斯兰教徒和所有的宗教都是笑话。我这就有一个有关所有信教的人的笑话。却罗,另一个身材矮小,非常严肃的扛枪者,对信仰十分虔诚。整个斋月里,每天日落前他连口水都不咽一口,等到太阳快落山时,就看见他紧张地注视着。他不时地用手指摸弄随身带的一只装着某种茶水的瓶子,并注视着太阳。我发现姆科拉一直盯着他,却假装没盯着。这事对他吸引力并不大,还不足以让他当众大笑,但是姆科拉有些优越感,并对却罗信教的荒谬行为感到惊愕。
信仰伊斯兰教在当地十分普遍,所有享有较高社会地位的土人都是伊斯兰教徒。我能理解这是值得信仰的、流行的、还能给人种姓地位的事儿,神指示每年要人为地吃点儿苦,这会让人感到你比别人优越,使你养成更复杂的进食习惯,但姆科拉既不理解也不关心这些事儿,而他盯着的却罗正在注视着西落的太阳,脸上一副茫然,对一切与他无关的事儿他总是挂着这副表情。太阳下山的速度非常慢,却罗渴得要命,但仍旧十分虔诚地等待着。我看着红彤彤的太阳挂在树梢上,用肘子轻轻地推了推他,他咧嘴一笑。姆科拉认真地把水瓶递给我。我摇摇头,却罗看到,又咧嘴一笑。现在换成姆科拉一脸茫然了。接着太阳终于落山了,却罗立刻将瓶子拿起来灌水喝,喉结迅速地上下滑动,姆科拉看了他一会儿,就把目光移开了。
在我和却罗成为好朋友之前,他一点儿也不信任我。每次出了什么事儿,他就摆出这么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一开始我就很喜欢却罗。在宗教问题上,我们彼此理解。却罗佩服我的枪法,每当我们射杀了一些很棒的猎物,他就会跟我们微笑着握手。这会使人高兴,讨人喜欢。而姆科拉却把之前的种种成功射猎都看作是一连串的侥幸事件。他认为我们只是在射猎而已,并且我们一直也没有猎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其实是杰克逊·菲利普先生的扛枪者,只是暂时借给我帮忙的,帮我扛枪。我对他算不上什么。他既不喜欢我,也不讨厌我。他对卡尔是那种轻蔑的客气态度。他喜欢的人其实是妈妈[47]。
那晚我们杀死第一头狮子后就赶回去了。天已经黑了时,我们才看到营地。猎杀狮子的场景一片狼藉,差强人意。我们事先说好了,让P.O.M.开第一枪,但由于天色实在太!了,我们又都是第一次猎杀狮子,没有时间围猎它,所以一旦它被击中了,我们就必须与它混战,任何人都可以猎杀它。由于当时太阳快要下山,光线越来越暗,如果它带伤逃进藏身地,不搞得乱七八糟就拿它没办法,所以这个计划是可行的。我记得发现它是在热带稀树旷野中的一棵矮小的树前,是一头在小树前显得头大体壮的黄毛狮子,我本想叫P.O.M.坐下来瞄准了再开枪,可她只是跪下来稍做准备。接着这支曼利希尔短筒步枪就传出砰的一声,那头狮子立刻用一种奇特的、前肢沉重、摇摇晃晃像猫一样的奔跑姿势向左方跑去。当时我用斯普林菲尔德步枪[48]击中了它,它一头栽倒,随后又转了一下身,我随即又补了一枪,拍起它身旁一大片土。此刻太阳正好挂在树梢上,野草很是翠绿。当时也不知道它是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死了,只见这头狮子四肢摊开,肚皮贴地,我们端起枪,像一个民防团或一群皇家爱尔兰警吏团似的慢慢朝它靠近。等我们靠近时,姆科拉朝它扔了一块石头,砸中了它的侧腹部。从它被砸后没有反应的样子看,可以说它已经死了。我肯定P.O.M.那枪击中了它,可是在它身体背部,就在脊椎下面只有一个弹孔,子弹向前穿到了胸部皮肤表层的下面,在那里可以摸到它,姆科拉就在那个部位割开一个口子,把子弹掏了出来。那正是一颗斯普林菲尔德步枪射出的220格令[49]的实心铅弹,它击中了狮子,穿过了它的肺部和心脏。
我们本来准备做一番英雄壮举,像演戏那样大干一场,谁知令人惊讶的是,它中弹后就翻身倒地死了,这让我十分沮丧,高兴不起来。这是我们猎杀的第一头狮子,虽然我们非常无知,但这可不是我们出钱想看到的啊。却罗和姆科拉都去跟P.O.M.握了手,然后却罗走过来跟我握了握手。
“好枪法,老板。”他用斯瓦希里语说。
“卡尔,你开枪了吗?”我问。
“没有。我刚要开枪,你先开了。”
“你没朝它开枪吗,老爹?”
“没有。不然你该听到枪声的。”他打开枪膛,取出枪里两颗450口径的二号大子弹给我看。
“我肯定我没打中。”P.O.M.说。
“我到现在还认为是你打中了它呢。”我说。
“是妈妈打中的。”姆科拉说。
“打中哪里啦?”却罗问。
“打中了,”姆科拉说,“打中了。”
“是你把它射倒的。”老爹对我说,“天哪,它就像只兔子一样栽倒了。”
“真难以置信。”
“是妈妈打中的。”姆科拉说,“妈妈打中狮子啦。”
那天入夜我们回营,看见前面黑暗中的营火时,姆科拉突然用瓦坎巴[50]语大声说出一串话来,最后那个词儿是“狮子”,声音尖锐、急促,像唱歌一样。营地里有人回喊了一声。
“妈妈!”姆科拉喊道。接着又是一串长长的土语,而后又是“妈妈!妈妈!”
所有的脚夫、厨子、剥皮工、土人小伙们以及头领都在黑暗中跑了过来。
“妈妈!”姆科拉喊道,“妈妈打中了一头狮子。”
小伙们蜂拥地跑过来,欢蹦乱跳,打着节拍跳起了舞,同时从胸膛深处发出吟唱之声,一开始像是咳嗽声,而后听着像是“嗨妈妈!嗨妈妈!嗨妈妈”。
那眼睛骨碌碌乱转的剥皮工把P.O.M.举起来,大块头的厨师和土人小伙们也上来抱着她,其他人也簇拥上来要举着她,举不到的人就希望摸摸她、抱抱她也好。在黑暗中,他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一直朝我们的帐篷跳过去。
“嗨妈妈!呼!呼!呼!嗨妈妈!呼!呼!呼!”他们唱着狮子舞曲,歌声中还带着低沉的、狮子患哮喘似的咳嗽声。到了帐篷前,他们把她放下,每个人都非常羞怯地跟她握手,握手时土人小伙们、姆科拉和脚夫们都说“好样的,妈妈”,“妈妈”两字上着重的发音表明他们对她倾注了丰沛的感情。
稍后,老爹坐在篝火前的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说:“就是你打中的。谁敢说不是你打中的,姆科拉会杀了他的。”
“你知道,我真的觉得好像就是我打中的。”P.O.M.说,“如果真是我打中的话,我倒认为我会受不了的。我肯定会过于骄傲的。胜利真是妙不可言啊,你说呢?”
“好样的,老妈妈。”卡尔说。
“我确信就是你打中它的。”我说。
“哦,我们就别谈他了。”P.O.M.说,“即便只是别人认为是我猎杀了它,我已经感觉棒极了。你知道,在国内时可从没人把我抬在肩上过啊。”
“美国人太不文明了,他们不知道怎样正确地做事。”老爹说。“可怜的老妈妈,我们要一直把你抬到基韦斯特[51]去。”卡尔说。
“我们别谈这事儿了。”P.O.M.说,“我已经非常非常享受了。也许我该款待一下大家吧?”
“他们可不是为了回报才这么做,”老爹说,“不过发些东西庆祝一下也挺好。”
“哦,我想给他们每人一大笔钱。”P.O.M.说,“胜利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不是吗?”
“好主意,老妈妈。”我说,“你杀死了它。”
“不,我没有。别骗我啦,只要能让我享受我的胜利就行了。”
不管怎么说,很久以来,姆科拉并不信任我。在P.O.M.的许可证过期之前,她一直是姆科拉最喜爱的人,而我们只是一帮多余的阻碍妈妈射中猎物的人。一旦她的许可证到期,她就跟姆科拉一样变成非战斗人员,不能再打猎了,因此在我们开始捕捻时,老爹就留在营地里,只是派我们和追猎手一起出去,卡尔和却罗一队,姆科拉和我一队,姆科拉对老爹的评价就明显降低了。当然,这仅仅是暂时的。他是老爹雇的人,我相信他那套评价标准需要不间断地发生一系列的事情才能显示出一些意义,也就是日常用用。现在,我和他之间已经变得不太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