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没钱买书,只能从莎士比亚图书公司专门出借书籍的图书馆借书看。莎士比亚图书公司的位置在奥德翁剧院路12号,公司包括西尔维亚·比奇开设的一家图书馆和一家书店。在那条寒风凛冽的街道上,这可是个温暖、舒适的去处。冬日里,图书馆里生着一只大火炉,书架和桌子都被书籍塞得满满的,橱窗里陈列着新书,墙上挂了许多已故和在世的著名作家的照片。那些照片看上去全是快照,一眼望去,竟觉得那些辞世的作家还活着似的。西尔维亚的脸线条分明,表情十分活泼,褐色的两眼犹如小动物的眼睛那般灵活,波浪式的褐色头发很浓密,看起来像年轻姑娘的秀发那样欢快,从她漂亮的鬓角往后梳着,一直修剪到她耳朵以下,和身上穿的那件褐色天鹅绒外套的领子高低差不多。她的两条腿也很好看,说话和气,懂得关心人,也爱开玩笑、闲聊天,让人十分愉快。我认识的人中要算她对我最好了。
我第一次进书店时十分羞怯,因为身上压根儿没钱可交,成不了图书馆的会员。她告诉我,先填一张卡也可以,等我有了钱再付押金也不迟,并且说我想借几本书就借几本书。
当时她并没有理由相信我,她并不认识我。而且我留给她的地址,是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74号,谁都知道,这是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地方。然而她却是那么愉快,那么热情,那么亲切。在她身后,一个个书架摆满了图书,这些图书无疑都是这家图书馆的财富,它们像墙壁一般高高的、长长的,那头一直伸到通向大楼内院的那间里屋。
我先看屠格涅夫的作品,拿了两卷《猎人笔记》,还有戴·赫·劳伦斯的一部早期作品,大概是《儿子与情人》吧,西尔维亚一再嘱咐我,想要的话可以再拿几本。于是,我又选了两本书,康斯坦斯·迎纳翻译的《战争与和平》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赌徒及其他》。
“如果你打算把它们都读完,我想你一定得在家憋上一阵子。”西尔维亚笑着说。
“我要回来付钱的,”我说,“我家里还有一些钱。”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押金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再付。”
“乔伊斯通常在什么时候到这儿来?”我问道。
“一般他来的时候,都是下午很晚了,”她说,“你认识他?”
“在米肖餐馆,我曾见到过他们一家人用餐,”我说,“可那时候,人家在吃饭,盯着人家看,不太礼貌,再说,米肖餐馆的价格可不便宜。”
“你在家里吃饭吗?”
“基本上是这样,”我说,“我们家有个好厨子。”
“你们家附近没有饭馆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拉尔博[36]以前住在那儿,”她说,“他特别喜欢那个地段,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吃饭的地儿。”
“是啊,即使最近的那家小餐馆,也得跑到先贤祠那里去。”
“那边我不熟悉。我们平时都在家就餐。哪天要是有空,你跟你的妻子务必上我家来玩。”
“好的,等我付你押金的时候吧,谢谢你的盛情邀请。”
“读书不要匆匆忙忙。”她说。
我在勒穆瓦纳红衣主教路的家,是一套两间的公寓,没有室内洗漱设施,也没有热水,只有一只消了毒的便桶,习惯了密歇根那种户外卫生间,所以用这个可能会觉得不舒适。周围有优美的景色,往地板上铺一块质量很棒的弹簧褥垫,当作一张床,再舒适不过了。墙壁上挂着我们很喜欢的画,这套房间就是欢乐、愉快的。拿着书回到家,把我今天幸运的收获告诉了妻子。
“可是,塔迪,你必须在今天下午去把押金付了。”她说。
“那自然,”我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们顺便可以沿着塞纳河和码头散散步。”
“对,沿塞纳河散步这个主意不错,然后我们再去看所有的画廊和商店的橱窗。”
“没错。走到哪儿都行,还可以去一家新开的咖啡馆坐会儿,在那儿谁也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别人,就我们两个人,还可以喝一杯。”
“可以喝两杯。”
“完了,我们再找个地方用餐。”
“别,千万别忘了我们还得支付图书馆押金呢!”
“那我们就回家吃饭,我们要吃一顿丰盛的晚餐,喝从合作社买来的博纳酒[37],站在店外面,也可以看到橱窗上标着的博纳酒的价格。吃完饭我们就看会儿书,然后上床睡觉。”
“我们只爱对方,绝对不会爱上其他人,只爱我们彼此。”
“对,永不变心。”
“多么值得期待的一个午后和傍晚。现在,我们应该吃中饭了吧?”
“我太饿啦!”我说,“那会儿在咖啡馆忙着写作,只喝了一杯牛奶咖啡。”
“塔迪,写得怎么样?”
“自我感觉不错。今天中午,我们吃点什么呢?”
“小胡萝卜,配着美味的小牛肝加土豆泥,来一盘苦瓜沙拉,还有苹果馅饼。”
“可以借书,真是太好啦,这样我们就有读不完的书,外出旅行时,可以随便带。”
“那样做没占别人的便宜吗?”
“当然没有。”
“那儿也有亨利·詹姆斯的作品吗?”
“当然有。”
“哎呀,太棒了,运气真好,”她说,“你发现的这个地方真不错。”
“我们总是幸运的。”我说,我有点像个傻瓜,并没用手去敲打一下木头。[38]家里到处都有可敲的木板。
我们回到房间,屋内漆黑一片,我们在床上缠绵做爱,我还是感到饥肠辘辘。半夜醒来,只见窗子大开着,皎洁的月光洒在高高耸立的屋顶上,饥饿的感觉挥之不去。我不再看月光,而是把脸转向暗处,久久不能入睡,躺在那里想着,到底是怎么回事。妻子也在夜里醒了两次,此刻,月光静静照在她的脸庞上,她沉浸在梦乡。
我告诉自己,必须得把这点想出个究竟,可是我太愚笨了。那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发现眼前的春天竟然有些不够真实,远处传来牧羊人吹响的笛声,我出去买了一份赛马报,生活看起来原来这么简单。
然而,巴黎是一座文明古城,但我们还很年轻,这里的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包括贫穷、意外之财、月光、是非对错,还有那月光下躺在你身边的美人,她的呼吸,也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