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黄昏时分,一辆小汽车在山丘之间翻越。这辆小汽车的车身很低,行驶在黑色的道路上,道路的右边是那片深蓝色的海洋。一条两英里长的平坦的黄色沙滩沿着昂代[20]伸展开来,汽车就在这条林荫大道上穿行,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稀少。不远的地方,临海有一家大旅馆,还有一片高大的建筑,是赌场。道路的左边刚栽了些树木,掩映着一座座白墙褐顶的巴斯克式别墅,它们被各自的树丛和花圃包围着。小汽车里有两位年轻人,他们开着车一边慢慢地向林荫大道的南面行驶,一边遥望着那片美丽的海滩,还有海滩那边的西班牙山冈。在阳光的照耀下,那片山冈呈现出瑰丽的蓝色。汽车驶过了赌场,又驶过了大旅馆,奔向林荫大道的尽头,那里恰好是一条河流的入海口。
他们的目光穿过已经退潮的沙滩,看见了那座西班牙古城[21],还看到了海湾对面那青翠的山峰,以及遥远的地平线上的灯塔。小汽车停了下来。
“真是个亮丽的地方。”姑娘说。
“那里有家咖啡馆,大树底下还有些桌子。”小伙子说道,“都是些老树。”
“这些树可真有点古怪,”姑娘说,“明明都是刚栽上的,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栽这种含羞草属的树木。”
“还不是想跟我们来的那地方攀比呗。”
“我看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刚栽上的。不过这片海滩真是令人惊讶,在法国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大的海滩,也没有这么平坦而亮丽的。比亚里茨[22]已经令人厌恶了。我们还是到咖啡馆的前面去吧。”
于是,他们便沿着道路的右侧往回开。小伙子在路边把车熄了火,然后两人一起下车,穿过马路走入那家露天咖啡馆。他们很快乐,因为终于可以单独在一起了,而且咖啡馆里别的桌子旁坐着吃东西的人全都不认识他们。
这天夜里起风了,他们住进了那家大旅馆,选择了一个楼层比较高的、转角上的房间。他们侧耳倾听海浪拍击海滩的声音,沉重得令人惶恐。他们的身上只盖着一床被单,黑暗中,戴维又拉过一条薄毯子盖在被单上,姑娘说:“我们已经决定在这里住一晚,难道你不高兴吗?”
“我喜欢波涛拍打海滩的声音。”
“我也是。”
他们躺在床上,挤在一起,倾听那海浪的声音。她枕着他的胸膛躺着,稍后便缓缓地把头移向他的下巴颏,顶住了,又缓缓地往上挪动身子,把她的腮帮贴在了他的腮帮上,紧紧地贴住不放。她开始吻他,他还感到她的一只手正在抚摩他。
“真是太好了!”黑暗中她悄悄地说,“我喜欢这样,你难道不需要我转变吗?”
“现在不需要,我有些冷,请你抱住我,我会感到温暖的。”
“抱住你的身体我也会觉得冷,我就喜欢这样。”
“这地方夜里居然这么冷,我们不得不把睡衣穿上了。那样,明天早上,我们可以在床上吃早餐,一定会更有情致。”
“听,那是大西洋的声音,”她说,“认真听。”
“我们会在这儿度过一段愉快的日子。”他对她说,“如果你喜欢,我们就在这里逗留一段日子;不过你要是想走,我们就去别的地方,还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我们先在这里待几天吧。”
“好吧。但是,如果这样的话,我想开始写作了。”
“那真是太好了。明天我就到处走走,我出去玩,你就可以在这间屋里写作了,对吗?还是等我们租下一间房子再工作?”
“我当然可以在这屋里写作。”
“你知道的,你根本不用为我担心,因为我爱你,我们是一伙的,我们两个人要应对世界上所有的人。亲我吧。”她说。
他亲了她。
“你明白,我未曾做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即使改变也是不得已的,你应该明白。”
他沉默着,听着那海浪拍打在结实的湿漉漉的沙滩上发出的沉重声响,在夜色里特别清晰。
第二天早晨,海浪一点都没有减弱,还下起了雨。大海波涛汹涌,更有一道道雨帘遮在眼面,根本望不见西班牙海岸。在狂风暴雨之间,天空露出了一丝笑意,隔着海湾中的波涛,他们看见整座山都被厚厚的云层围住了。吃过早餐,凯瑟琳披上雨衣,出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工作。这一次,他写得很简单,因而感觉轻松极了,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自己作品的质量。一定要注意,他不断地提醒自己,写得简单固然好,并且越简单越好,不过千万不要以为故事真的那么简单。一定要清楚情节是非常复杂的,只不过是用简单的语言把它写出来。如果以为只是简单地写了一点在王家水道港度过的光景,在那里的生活真的非常简单,那就完全错了。
他的铅笔不停地在那本叫cahier[23]的廉价笔记本上写着,这是一种学生用的印有横线的笔记本,封面上标着一个罗马数字的“一”。写了良久,他才停下来,打开一个装衣服的皮箱,把笔记本和一盒铅笔,以及圆锥形的卷笔刀全都放了进去,只留出五支已经用过的、钝了的铅笔,这是留着削尖了第二天再用的。他从衣架上取下雨衣,带着雨衣走下楼,来到旅馆的休息室里。他向旅馆的酒吧间里张望。因为下雨,酒吧间里的光线很暗淡,不过气氛却很祥和,已经有一些顾客在那里喝酒。他把房间的钥匙交给柜台上的管理员助手,那位助手挂好钥匙以后,从信格里取出一张纸条,“太太留下这张纸条给先生。”
他打开纸条,看到上面写着:戴维,不愿打扰你,我去咖啡馆了。爱你的凯瑟琳。他把那件旧的军用雨衣穿上,又从口袋里掏出贝雷帽戴上,然后跨出旅馆大门,走入雨中。
咖啡馆的一角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有一杯浑浊的颜色淡黄的酒,还有一盘菜。盘子里还剩下一只颜色深红的淡水小龙虾,以及几只虾的虾壳。她就坐在小咖啡馆的这张桌子旁,看上去她的进度可比他要快得多。“你刚才去哪儿啦?”
“就在路上,我跑了一路。”他注意到她的脸还带着雨水的痕迹,心里就老想着雨水会对晒得很黑很黑的皮肤起什么样的作用呢。尽管如此,她依旧十分美丽,看着她的模样,他很兴奋。
“你开始了吗?”姑娘问。
“相当好的开始。”
“这么说你已经写了,这是件好事。”
服务员接待完坐在门边那张桌子旁的三个西班牙人以后,端着托盘里的一只玻璃杯、一瓶平常的佩诺[24]酒,还有一只小水壶走了过来。水壶的水里放了些冰块。“Pour Monsieuraussi?[25]”他问道。
“好吧,”戴维说,“请。”
服务员倒了半杯透着黄色的酒在他们的高脚玻璃杯里,又准备向姑娘的杯子里兑水。可他说,“我来吧”。于是,服务员拿走了酒瓶,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26]。小伙子拿起水壶,让一道细细的水流流入姑娘的杯子里,姑娘静静地注视着,淡黄的苦艾酒慢慢变成了浑浊的乳白色。她伸手握住了酒杯,感觉暖暖的。酒的黄色渐渐消失了,乳白色越来越浓,看上去有点像牛奶了。酒也变冷了,于是小伙子开始向杯子里滴水,一滴一滴地滴进杯子里。“为什么一定要滴这么慢呢?”姑娘问道。
“如果水很快地进入杯子里,就会把酒分解掉,那么这杯酒就完了。”他解释道,“它会变得淡而无味,那很扫兴啊。最好在酒杯顶上放上一只搁了冰块的玻璃杯,在杯底留一个小洞,玻璃杯里的水就会滴下来。不过这样的话,别人都会知道是什么东西了。”
“我刚才喝得很快,因为有两名G.N.进来了。”姑娘说。
“G.N.? ”
“就是你把他们叫什么来着的警察。他们穿着卡其色的制服,骑着自行车,身上还挎着带黑皮套的手枪。我只得一口吞下了物证。”
“一口吞下?”
“对不住。我一口把它吞下,然后就口齿不清[27]了。”
“你要少喝一点苦艾酒。”
“但是它能令我心情舒畅。”
“不能用别的东西代替吗?”
他把苦艾酒调好给她,调得恰到好处,不浓不淡。“喝吧,”他说道,“不用等我。”姑娘慢慢地抿着酒,一口一口的。过了片刻,他从她的手里拿过酒杯,喝了一口,笑着说,“谢谢您,太太。这东西对男人来说,可真带劲。”
“那你也给自己调一杯吧,你这个只会看剪报的。”她说。
“你刚才说什么?”小伙子问她。
“我没说什么啊。”
可是她的确说了,他大声地说道,“你就不能绝口不提那些剪报吗?”
“你想干吗?”她也大声地说,并且转过身去冲着他,“为什么我不能说?就因为今天早上你写作了吗?你以为我跟你结婚就因为我喜欢你是个作家?去你的吧,去你的剪报。”
“行了,”小伙子说道,“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你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吧。”
“不要以为我说不出来,我会说的,什么时候都能。”她说。
“我猜也是。”他说。
“并且,”她说,“你完全不用疑惑这一点。”
戴维·伯恩站了起来,直接走到衣架的前面,取下雨衣,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
凯瑟琳还坐在那张桌子旁边,她端起酒杯,又小心翼翼地品尝了一口苦艾酒,接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呷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咖啡馆的门开了,戴维又走了进来。他穿着那件军用雨衣,头上的贝雷帽压得低低的,几乎盖住了前额。他径直走到桌子前面,问:“汽车钥匙是不是在你身上?”
“是的。”她说。
“可以把钥匙给我吗?”
她拿出钥匙给他,说:“别犯傻了,戴维。因为一直下着雨,我们都烦闷,而你刚才工作过,我却一直无聊地闲坐着。坐下吧。”
“你要我坐下吗?”
“请坐吧。”她说。
他再次坐下。这算什么呢,真没意思,他心想。原本决定就这么走出去,把那辆该死的汽车开走,然后就待在外面不回来了,让她去见鬼吧。可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不得不向她开口要钥匙,接着像个傻瓜似的坐下。他拿起自己那杯酒,喝了一口,觉得这酒真不错。
“你想到哪里吃午餐?”他问。
“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你还是爱我的,是吗?”
“别傻了,总说傻话。”
“我们完全没必要争吵。”凯瑟琳说。
“这还是第一次。”
“都怪我不好,是我提起剪报的。”
“别说这些了。”
“原来只是这个原因啊。”
“你喝酒的时候总是想着剪报,所以才提起来。”
“听你这么说,我好像是反胃,把喝下去的东西又吐出来。”她说,“真可怕。其实是我说漏嘴了,开玩笑呢。”
“你的脑子里肯定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说漏嘴的。”
“得了吧,”她说,“我认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那件事确实过去了。”
“哦,可你为什么还提那件事?”
“我们其实不应该喝这种酒。”
“是的,当然不应该喝,尤其是我。但是你却需要这种酒,看看这种酒对你有什么样的好处吧。”
“现在我们还要喝酒吗?”他问。
“当然不会再喝了,我厌恶这种酒。”
“在英语中唯一一个我受不了的词儿就是它了,真是个该死的词儿。”
“那么你算幸运的,因为在英语中,只有一个这样的词儿。”
“放屁!”他几乎吼了起来,“你自己去吃午餐吧。”
“不,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们俩要一块儿去,那才像样。”
“那好吧。”
“很抱歉,我只是开个玩笑,只是这个玩笑你并不喜欢。真的,戴维,其实就只是个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