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之为道
本书是简本《画道》,也是画道理论的精华版。本书是在《画道》《左右书》《一二三哲学》以及《造形本源》《中国画学原理》等著作的基础上,浓缩、提炼、修改、重述与重构而成。本书没有注解,略有引句,少有引号。本书没有相关资料的引证与学术讨论过程,因为这样的工作在前述著作中已经完成。本书是画道理论系列著作的第七部,也许是最后一部。学画者既可以把本书当作画道的理论简明版本,也可以当作工具书。本书的理论性与实践性皆较《画道》一书为强,理论之提纯与结构之紧密也较之提高了层次。其中多有与《画道》等书不一致之处,应以本书表述为准。本书的文字,大体上是一种循环论述方式,从本书的“造形与笔墨第九”一章末尾,可以接续下段论述。
画道是一种画学理论的创新,但是画道的说法并非凭空而来。画道理论体系的建构,一方面是基于中国画古代画论传统,另一方面是基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在中国古代画论传统中,一直就有“画道”这样的说法,但未有过对于画道内涵的深入论及,更未见有系统性的理论表述。看起来,画道这两个字似乎有些故弄玄虚,或者是一种没有什么深刻含义的称呼。然而画道毕竟与乾旋坤转之义相关,画道的内涵也值得进一步探究。在中国古代文化观念中,道与一切相关,道是一切之源,因此道与中国画相关,道当然也是中国画的本源。古人认为绘画除了具有一般的状物、象形以及写意功能之外,还可以具有体道的功能。正是中国古代画论关于画道的一些说法,启发了关于画道理论的深入探究。而画论中大量的不同范畴与观念,经过梳理、抽取、重释与再赋义,则构成了画道中画理的有机组成部分;画道理论不只是单纯的画学理论,画道还是画学理论与哲学理论的合一。画道形而上理论的构成,主要是源于《老子》哲学,并辅以《周易》《庄子》《孟子》《管子》等哲学思想以及理学、气学与心学等相关理论。其中对于《老子》之书所进行的研究与提炼,并参用《周易》的结构方式,最终成为一种新的哲学体系。这种哲学体系叫作“一二三哲学”,构成了画道理论的哲学内核。《老子》是中国哲学的发端,《周易》是中国思想的起源,将画道的一二三哲学直接扎根在《老子》和《周易》这样的原典之中,画道理论便具有了更充分的合理性。另如《庄子》《孟子》《管子》以及理学、气学与心学等相关哲学理念,也在不同程度方式上参与了画道理论的有机组成;画道是画与道的合一。当画与道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是将经过梳理的画论思想与经过重释的道的哲学结合在一起时,一种崭新的画学理论形态便产生了。因此,画道理论不仅是一种传统哲学与画论的重释,还是创造性的独立理论形态;最后一点,画道理论更是个人画学实践的产物,是创作过程所经验的形而上思考的理论升华。画道理论既不完全是传统画学的产物,也不完全是传统哲学的产物。画道理论的可行性、相关范畴以及方法论,必须依赖具体绘画实践印证。画道的具体绘画实践,也需要传统哲学与画学的创新形态。因此,画道理论不仅是对传统理论的学术研究,也是一种理论与实践并举的创新理论,具有文献考证与义理阐释研究方式所无法取代的实践意义。
画道的理论与实践意图,是建立一种以道为终极目标,并以道的方法来作画的中国画学体系。它既是一个系统的画学理论,也是一种方法论;既有思辨性,又具有实践性;既体现了画学理论的创新,也体现了中国画学思想的形而上高度。画道的说法在过去没有形成过真正的理论,画道理论研究所做的工作,即是将道的形而上与艺的形而下真正地结合起来,真正地形成明确的、系统的、哲学性的理论体系。以这样的理论方法与实践方法,能够使中国画成为道艺合一的载道之体,成为人修心体道、尽性养命的心印方式;以这样的理论方法与实践方法,也使道心合一的追求具有了一种方便操作的理论模式,同时也使画道成为一种通过日常简易操练而能够成圣的实践方式。画道是一种建立在内省基础上的绘画实践方式,是一种以修心、养身、益生和达道为目标的以画体道的方式,是一种净化画者自身与观画者灵魂的艺术方式。
画道的最高特征,在于道、心、物三个要素兼具。画道基于道、心、物三合互动关系而结构成立,因此,画道结构形态与一般中国画不同,与文人画也不同。一般中国画只有心、物两个要素,文人画实质上更多的是强调书写性笔墨一个要素,重点不在于心物关系。一般中国画间或也涉及道的范畴,但是没有明确形成画与道相关联的理论形态。因此,一般中国画即便具有了道、心、物三个要素,即便是以体道为最高目标,也是一种非典型的画道方式。在传统中国画中很难找到标准的画道类型作品,所以画道理论回答这样的问题是相对困难的:试举例说明画道类型中国画的典型方式。这道试题的难度,大约就相当于回答这样的问题:试举例说明什么是道。
大略地讲,传统士夫画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某些画道特征,文人画、院体画、画工画中这样的因素相对较少一些。士夫画与文人画有所不同:“士”主要是指岩穴之士或逸士高人,身份与文人不同;“士”不仅是一种身份,同时也代表着一种精神高度,“文人”则不一定具有这样的高度;士夫画与文人画二者追求的目标也不同,具有画道某些特征的士夫画,其目标或在于道心关系,而文人画的追求重点则在于笔墨写意关系。其实无论是文人画还是士夫画,都不一定完全符合画道的性质。画道的标准在于艺道关系。只有同时具备心物关系与道心关系,形而上的道与形而下的画法合一,才是画道类型中国画的关键性特征。因此,不是说士夫画就一定具备画道的特征,也不是说文人画、画工画、院体画就一定不具备画道的某些性质。无论是文人画还是士夫画,抑或是画工画还是院体画,都有可能具有画道的某一方面或某些特征。如果真的回答“试举例说明画道类型的中国画”这样的问题,答案则是在未来,也就是在本书之后。
画道是什么
画道的性质不能以特征而论,就如同人的性质不能以双眼皮而论一样。画道是通过高配置的画学理论体系的建立,使中国画成为与道相结构关联的践行方式。画道以“一二三哲学”作为哲学原理,以“三合之道”作为空间结构方式,以“兼三立两而迭用推一”的二一之法作为方法论,使道的玄妙之理在画道的各个对偶范畴中生动地展开,使中国画学在其最高性质上成为画道。画道理论用中国画中不同层面的对立关系,证明甚至于践形了道的一二三之理,并且以不同层面的对立范畴结构为丰富的动态系统。在这个系统结构中,以心物关系为发端、以天人合一或道心合一为最高目标、以心术与象术互动为方法,并以心印与气术的方式印心证道于笔墨造形。当然,这样的方式也可以反向运行,并以此来作为改变人内心品质与胸次的方法。
画道的性质关系着道与画二者,画道是画与道的二一之体。道是什么?道就是二一之体。什么是二一之体?如果简要地以一二三之数论道,道是含二之一。含二之一必生二,一以二而实存,这就是二一之体。比如太极以两仪方式展现,两仪与太极共存即是二一之体;天地万物以对立矛盾形式存在,其实是道以二的丰富方式之显现。任何一种二皆含有道一的先在之性,因此,天地万物在本质上也是二一之体;画法中含有丰富的对立关系,当这些对立之二与道一共存之时,画道即成为二一之体。
以二一关系而论,一是道之根,二是一之体,万物皆是二一之体;二是道之体现,道一之性存于所有之二,体道即是由二进一。在理的层面,道一生二,二是一的载体;在万物层面,尽管事物皆以二的形式显现,其实皆具有二一之性,皆是道具体的二一之体。所有事物皆由一所生,皆由二端组成,皆以二的面目出现,此即一物两体。没有单方面存在的事物,也没有只以二存在的事物,更没有永远矛盾的事物。片面孤单的事物违背道,只有矛盾的事物也违背道。
体道是一种心体功夫,体道必须在二中见一。作为心体功夫,其本质即是在二一关系上用力。作为二一关系,一即道,二作为纯粹之理,则常以不同事物的对立性为依托。因此,体道既需要纯粹的玄思,也需要在实践中经验玄思;既需要在理上以二思一,也必须以具体事物的矛盾关系为载体。人在理上知道是一回事,人在经验中知道又是一回事。体道是在具体中经验抽象,体道也是将道理验证于现实。已知之理能够与经验吻合,能够在实践中经验到未知之理,二者合一才是真正的心体功夫。中国传统哲学的最高目标,在于个人生命与宇宙之道合一,人提升自身而成为圣人;中国传统哲学的有效方式,即在于理论高度与实践高度的高度统一。
画道体用合一、知行合一、道艺合一。在画道的方式中,画即是一种以绘画为法的载道之体,道即是以绘画为依托的心体功夫。画道不是纯粹思辨,也不是纯粹画法。画道理论与实践为一,其目的在于自觉利用实践载体而成就道心。人若仍是体用、知行、道艺二分,知是知、行是行,体是体、用是用,道是道、艺是艺,便无法见道。人欲以画进道,亦不能只见其二,还须将二者关联为一。形而上与形而下不二:形而上就是形而下,形而下就是形而上;知行就是一体:知即是行,行就是知;体用即是为一:体即是用,用即是体;道艺即是一法:以艺进乎道妙之时,则不知艺之为道,道之为艺。一与二关联,知行、体用、道艺即能合一。
画道知行合一、体用合一与道艺合一,其意至深。画道既是人体验或经验道是什么的理论方法,也是掌握道的性质与思维方法的实践方式。只有将已知之理经验于实践,只有行为自觉依道而行,只有将技艺提升到道的层面,才可以说是真正地知道。在实践中体道有多深,形而上的高度就会有多高;反过来,画者心灵修为高度有多高,画法境界才会有多高。在实践中所达到的心灵高度,即是在道上所达到的形而上高度。画道心印方式,既会准确体现一个人的道诣,也会准确体现一个人的艺术境界。理论高度与实践高度的高度统一,不仅仅在于高度,更在于统一,是高度与统一的统一。画道实践与心体功夫二者具有同等高度并且高度统一,才是画道的正确方法。
道是含二之一,含二之一生二无穷;画道既是由二见一的哲学方式,也是由绘画具体之二的返道实践。围棋只有黑白一种对立因素,尚可称之为棋道。画道富含大量高低不同层面之二,对立范畴复杂且难度更高,完全可以满足达道所需的矛盾丰富性,非常适合作为二的聚合之体。在低的层面,此一即是此一,彼一即是彼一;心即是心,物即是物;形就是形,神就是神;笔墨即是笔墨,造形即是造形。人欲以画进道,不但必须将一与二关联起来,也需要将对立之二合一看待。此一即是彼一,彼一即是此一;心即是物,物即是心;形就是神,神就是形;笔墨即是造形,造形即是笔墨。当二分双方以一中之二方式显现,当二者之间消除“边见”,即能以二进一。
画道既是经验道的方便法门,也是成本低廉的体道方法。天下各种事物皆可以作为体道之载体,但是人如果以军事、政治、经济等事物或方式作为载体,或以庖丁解牛方式进乎技,显然成本高昂。画道是简易之道,游艺于尺幅之间。以画作为体道载体,成本低廉而且简易方便。画若布弈,不过一张宣纸,画坏了还可以重来。
画道是以艺为道,以道为艺。道是艺之源,在中国文化传统中,道艺关系自古就非常密切。古人并不把技术和艺术分开,也不把道与术分开,而是将道视作艺术之根源。技艺只是体道方式,道才是根本目标。画道志于道与游于艺的合一,具体体现在寓道于术的方式之中。道不是纯粹思辨的哲学,道之精要同时也隐含于术。术就是真修,道就是实证。没有纯粹的哲学,一切都可以成为哲学;不能为艺术而艺术,艺术是为了灵魂之归宿。道艺合一成就了寓道于术的特别哲学方法,也成就了以艺体道的特别艺术方式。
画道直指人心。画道的方式,在于观物取象、立象尽意,道以艺行、形以载道,体道以画、进道以技。画道的方法,既要外师造化,也须中得心源。画道外借于物、中得于心,与物神会、与道天和。画道内外合一、天人合发,胜物役灵、净心显道,使得画道在本质上成为一种直指人心的艺术方式。画道以道的方法来作画,以道心心印于画,所以作画过程也是以心体道的过程。人如果具有一颗道心,自然能够在这种绘画过程中经验道;人如果不具有一颗道心,也能够以此方式达到道心。
画道性命双修。画道不但能够提升心灵品质,同时也能够修身养命,使人身心皆能获益。佛教多言养性而较少谈修命;道家多以修命为宗。画道则身心性命兼修。画道提升心灵的功能,主要靠观象方式完成;画道的养命作用,则是通过气运方式完成。画道一方面具有即物穷理、观象修心的体道优势,另一方面作画本身就是一种练气的过程。画道既是一种玄思方式,也是身心锻炼的实修方法。画道作为体道的实修方式,与宇宙之道为一,与太虚之气相合,以天地造化为法,乘万物生生之机,所以会心平而气和,益生而多寿。
画道将道的形而上与艺的形而下结构性地关联起来,并形成明确的、系统的一二三哲学体系,使中国画作为道艺合一、体用合一、知行合一的载体,成为人修心体道与尽性养命的心印方式。画道使道心合一的过程具有了一种成本低廉并方便操作的日常方式,同时也使中国画成为一种性命双修的绘画方法。画道是中国画的形而上价值之所在,也是绘画对于人身心品质进化与提升的真正意义之所在。从这样的意义来说,画道将会代表绘画形而上的最高高度。
画道是画与道合一,是形而上与形而下合一。画道之道即是以道的原理与方法进行绘画实践;画道理论的结构方式、基本原理、目标和方法,皆以道为本,以道为法;画道理论的结构方式,即是道的三合结构;画道的基本原理,即是一二三哲学;画道的目标,即是以道心关系为旨归;画道的基本方法,即是一二三哲学的二一之法;画道以二一之法为画法,通过一生二、二生三的方式心印气运,通过观象与修心,合笔墨与造形众多之二而为一,使无形之道聚成有象,使道心之象化为有形;画道使绘画过程成为经验道的方便法门,使笔墨造形成为个人的修心养命方式,使作品成为益己利他的载道之体;道以画为体,画为道之用;具有道之用的中国画和具有艺之体的一二三之道合一,是为画道。从这种意义上说,画道就是道。画道不是道的简装版,也不是道的普及版。画道所最终达到的道,即是道的本身。画道之道不是小道,不比大道为低,同样可以上下与天地同流。
画道既是一种具体画学理论,也是一种具有中国传统特色的哲学实践方式。画道理论对于中华文明在今天人类文化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具有积极的意义;对于中华文明发展的历史进程,也肩负一定的历史使命。通过画道体系的建立,人们对于中国画是哲学这样的说法,会有一个崭新认识。以画道理论诠释以往的画论范畴,还会使画论许多论述焕发动人光辉。画道理论对于中国传统哲学研究会产生实践性意义,并有可能对于其他相关领域的研究具有参照性价值。画道的方式其实与中国哲学的作用相同,两者的目的都是解决人心问题。而今天世界问题的实质,也恰恰在于人心。当代世界问题的矛盾重重,除了人类所选择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即是用于指导人如何对待世界的哲学理论以及方法理论,已经不能够与今天复杂的现实相匹配。今天的问题已经不是靠道德教育所能够解决的,今天的人类也迫切需要一种新的哲学模式来应对现实。画道理论体系的研究与建立,则是在一个具体领域回应了这种需求。作为画道理论内核的一二三哲学,对于解决今天的大国关系、民族矛盾、宗教分歧、文明冲突、地区动荡等方面问题,也应该是一种有效方法。
画道不是什么
以道之普在性质,天下事物无一物非道。只是在某些低层面的事物中,道一之性更加趋于隐性,矛盾的对立或事物的某些极端性质会暴露无遗,因此使人感觉此物非道,也就是《老子》所说的不道。画道自身完满,无对无偶。画道自身内含丰富的对立因素,包含对立两端在自身之内,因此没有任何画风与画道相对,画道也不以任何画法对立为敌。画道的“生生”方式,在相当的程度上,是把其他画法内吸为自身的有机组成部分。画道与道的性质一样,画道就是包容与内化。没有其他画法能够包容画道,但是画道能够包容其他画法。因此当我们说画道不是什么的时候,并不意味着画道在反对什么,只是意味着这样的画法与道的距离。
画道不是在画面上制造一些水墨肌理,将墨色渗化得不知所云,好像是天地洪荒、混沌未开的样子,并以此声称画面所表现的就是道。道无对无偶,因此道不是表现对象。如果将道视为可以表现的客体,说明道与人的分离,也说明道有对有偶。道一旦成为表现对象,所表现的对象肯定不是道。画道之要,在于使用道的原理与方法作画,并以心物关系作为最基本的对偶关系,以道心合一作为最高的追求目标。
在中国画中,只要含有道的性质并使用道的根本方法作画,无论其画风是形似的还是不求形似的,无论是写形的还是写意的,无论是传统的还是创新的,无论是民族的还是中西融合的,都是画道的方式。画道包罗万象而自成体系,具有独立的价值系统。画道不以具象或抽象、古典或现代、传统或当代、写实或表现等二分方式划分。在画道的分类方式中,具象或抽象、古典或现代、传统或当代、写实或表现等方式并存于一体,其实只有大道、小道或不道等层次之分。什么是不道?天下万物皆是道之载体,人不依道而行,执一而不容二,即为不道;执两而不用中,也是不道;执中而无权,同样是不道。比如说只求形似、片面追求写意、片面追求笔墨等,皆非画道。
画道不是一种神秘的绘画方式,画道也不一定是另辟蹊径或与众不同,画道可能表现为与众极为相同的方式。可是即便与众极为相同,也不一定就是画道;画道并不一定要以什么特别的面目开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画法或画风。可是即便没有什么特别面目,也不一定就是画道;画道不是个别而是普遍,不是特殊而是一般,所以画道的方式不是惊天地、泣鬼神。可是即便普遍而一般,也不一定就是画道;画道就是平常之道,就是日常之道。画道能够以任何方式、任何表现对象、任何一种画材、任意一种看似平凡的理由开始。可是画道以平凡的事物、平凡的方式开始,最终却可以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境界,这才是画道的平凡而又惊人之处。画道就是平凡的不平凡,就是一般的不一般,就是普遍的不普遍。
在所有的平凡事物中,所有的日常绘画方式中,画道平凡日常的方式又会与众不同。因为画道不仅需要道的根本方法,还需要道心,需要心灵质地,需要灵魂与精神的高度。画道处理的都是与众相同的素材,但是方法论却与众不同,精神高度也与众不同。人在平凡世界中,都会偏重于二中之一方,都会执一,都会在对立中排斥另外一方。一般的绘画方式也是如此。大多数标新立异的画法、大多数特别的艺术风格,其本质都是片面地求一,都会表现出明显的执一倾向。无论是画面之中的诸多对立因素,还是画面之外的上自艺术观、艺术思想与方法,下至技术取向、材料方法等,都不会例外。画道兼对立之二而为一体,所以画道不追求极致的画风,不会偏重于二中之一方,不会在对立中排斥另外一方。
画道不是另辟蹊径而是大道朝天,画道不是追求特别而是普遍的特别,画道不是极端但是变化无端。画道类型的绘画是什么样子呢?天地万物是什么样子,她就应该是什么样子。万物生长自有它平常而丰富的模样,所以画道类型的绘画也不是指某些特别面貌的画。万物存在有多么的丰富,画道的艺术风格就应该有多么的丰富;万物存在有多么的平常,画道的艺术风格就会有多么的自然。画道的方式和现实中、生活中、日常中所有的方式息息相关,可以用所有的绘画风格表现出来。哪怕是最一般、最普通甚至最政治、最商业的方式,抑或是相反。正如中国哲学所强调的一样,圣人并不需要做特别之事。圣人之所为即是寻常人之所为,所不同之处,只在于圣人具有一颗觉心。画道方式也并不与某一种特别的画风相关,采用什么方式无关紧要,其重点只在于使用道的方法并以道心作画。画道不必像当代艺术那样绞尽脑汁地去寻找创意,努力使自己与以往不同或与别人不同。画道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主义,或者是什么与人不同的创意。平常心是道,饿即食、渴即饮、困即眠、想画即画,这就是画道。画道只需要在画画时带着一颗道心,并以绘画不断提升自我的灵魂品质。这就是画道在普遍中的特殊之处,在一般中的个别之处,在平凡中的非凡之处。
画道画法不一定要片面追求创新。对于西方艺术学的价值系统来说,艺术的价值在于不断创新。艺术创造要追求前人没有过的形式与办法,才能获得艺术史与批评家的双重认可。而对于画道的价值评价体系来说,绘画追求的目标是高度,并且那个高点是永恒而唯一的。画道的价值在于:个体生命通过画道这一既是内在观照又是外在技艺的双重方式,观物而穷天理,尽性以知天命,通过进乎技达到形而上,在生命的历程中不断趋近于宇宙真理,以达到个体生命与宇宙之心的合一,使灵魂超越肉身,使生命超越生活,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
西方艺术史是线性的发展。后现代主义之所以出现,是因为线性发展已经到了尽头。所以艺术史终结了,艺术创新的机会在逻辑上也就不存在了。除非艺术变成其他事物,比如影像、装置、行为或观念,游戏或许会重新开始。画道画风具有无限变化的可能性。画道思维不是非此即彼,画道是既此又彼。以画道的思维方法,抽象写实主义是完全可能的方式。抽象不仅可以与表现一起,也完全可以与写实在一起。古与今、中与西、传统与现代、写意与形似,所有对立的艺术风格或创作方法皆可以合而为一,所有极端对立的事物也完全可以融合为有机整体。正如英文26个字母具有无限组词可能性一样,画道画风也具有无限变化的可能性。
在今天,艺术如果不极端、不偏激、不标新立异、不追求特别特殊的风格,很难取得艺术上的成功。遗憾的是,当极端与偏激、标新与立异、特别与特殊的艺术风格成为普遍的时候,这样的艺术追求也很难取得成功,因为特殊不再特殊。画道不是世俗之法,世俗意义的成功与心灵的成就无关。画道的目的不是追求成功人生,画道的目的在于解决自我心灵问题与精神高度。画道的出发点先是为己,然后才是利人,因此理论上不需要世俗意义的成功。画道的成功在于内心,这也是古代的逸士高人、岩穴之士为什么选择归隐的原因。画道需要与之相匹配的观众。只有具有道心的观众,才能够在画道作品中见出高低,因此也不能以世俗意义的成功来作为评判画道标准。画道不是娱乐,不是时尚,不是为了让谁喜欢,受众的层面决定了画道方法的受欢迎程度。给猪喂食,泔水也会欢天喜地;对牛弹琴,贝多芬也会没有知音。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无论下士闻道是何感想,画道成功的标准只有道的标准。
画道的方式
画道方式的基本特征,是在画法中体现道的根本法则。道的根本法则,即是太极之至理,即是乾旋坤转之义,即是一二三哲学的二一之法。以一二三哲学与二一之法作为画法,即是画道的方式。
道生的方式是从生一开始,画道方式往往是以二中之此一为始。当画者面对画面矛盾因素的时候,总会遇见一个与彼一相对的此一,此一可称之为二中之一。二中之一会以任何形式的画面因素展现,比如造形、色彩、笔墨、线条等,比如虚、实、强、弱、刚、柔、阴、阳等。画道的道路,就是从这个二中之一开始,从与彼一相对的此一开始。一画落纸,众画随之。此一落纸,彼一随之。从这种相对入手,画者会持续遇见各种不同性质的对立之二。这些不同性质的对立之二,前后上下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正如千古无同一盘棋一样,这些对立的矛盾关系、对立之二的变化关系也是往复无穷。画面对立关系如此丰富,因此产生的变化也就更加丰富,而常变正是道的基本性质。画道的目的,即是在处理对立关系的过程中,熟悉道的一二三之理,经验道的有无本性,把握道的二一之体。怎样在一张画中经验道的基本性质与基本方式?画道的方式,是通过把所出现的所有对立关系,以兼三立两迭用推一(或称二一之法)的方式推演,最后使对立因素达到合一。人能够在画面上立两推一、以二生三、由二返一,就相当于以绘画方式在创作中体验到了一次达道的过程,这种中国画方式就是画道。
以画道方式看待中国画,其中的对立因素十分丰富。这些对立之二既包括画面之内的形式因素,也包括画面内外的非形式因素。比如理性要配合以感性,热情要配合冷静,技术要配合观念。没有没有感性的理性,也没有没有理性的感性,纯粹理性或纯粹感性都不会导致一件好的艺术品产生;这些对立之二既包括画面之内的形而下因素,也包括画面内外的形而上因素。不仅在笔法中可以见到阴阳虚实、在造形与笔墨中见到形神气韵,也能够在心物关系中见到造化心源、在心手互动中见到刚柔内外;这些对立之二既包括绘画性因素,还包括非画面的文化性因素。比如古与今,比如中与西,比如传统与现代,比如继承与创新等,其小不微,其多不竭。
画道方式所要解决的即是这些矛盾对立因素的合一问题。合一不仅是统一,不仅是对立双方互相依存、互相转换最后达到的辩证统一,更重要的是一在二之先,二由一而生,二之间有无相生。这种性质的合一,即是所谓的玄。画道中充满了二的范畴,布满了通往道的路径,到处都是可以见道的阴阳对立关系。当画者以身心践悟方式从事画道的时候,也就意味着随时都会在道的大门之前徘徊,随时都有可能破门而入。这是画道的独特价值之所在,也是画道不同于其他任何绘画的珍贵之处。尽管道先在于画,但是画道是从画开始,画是通往道之道路;尽管画道可以从任何一画开始,可以从任何一层的二端对立开始,但是千万条不同的道路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道。通往道的道路,最终的两扇大门是心物关系。无论从什么路径、什么方向、什么层面、什么对立之二而来,最终都会来到这两扇大门之前。回避了心物关系,也就永远不能进入大道之门。因此,画道的目标不是风格,尽管画道可以有千万种风格。画道的目标在于通过心物关系解决天人关系,因此画道方式主要是一种安顿灵魂的方式。
大道至简,画道也是如此的简易。画道就是让看起来不可能融合的对立事物,比如传统与现代、复古与创新、东方与西方、前卫与保守等矛盾事物,以二一之法化为两仪,这就是画道的至简思维;画道就是将写实与抽象、笔墨与造形、水墨与丹青、书写与塑造等画面对立因素,有机组成合一性表现,这就是画道的至易方法;画道的方式不是加强强的一方,而是在弱的一方用力,弥补短板缺陷。譬如中医,阴虚宜养阴清热,阳虚宜以温补驱寒,同是居弱守雌之理;画道不是过度与极端,而是平衡与中道。道的观念不同于宗教清规,一点过失便会令人心神不安。本来没有地狱,心安即是天堂。人难能无过,平衡过度只需在相反方向用力,画道也是同理;任何类型的画法或画风,只要加进它的对立因素并使之平衡合一,就是画道的简易方式。
画道方式甚易知,画道方法甚易行。但正如《老子》所云“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一样,将绘画艺术中的各种对立矛盾合一,看似极简,实则极繁。绘画之人莫能知,笔墨俗手莫能行。画道的简易方式,即是将对立方纳入己方的一体之仁。道理虽然看似如此简单,但是将对立合一,即意味着要与对方共存互生,意味着将对方同化于自身之内。比如笔墨与造形,单独解决之一尚且需要一生的努力,何况同时解决两个范畴?更何况再把两方面合一起来?况且解决一种对立关系之后,下一种矛盾就会随即出现,如此以至于无穷。二的素材是无限的,二的层面也是不同的。因此,画道大繁至简,大简至繁。画道既是至简,也是至繁,并且无极。
画道不在于作品,解决复杂的矛盾对立关系,需要人的内心品质。通过不断解决大大小小的矛盾因素,人在画道上的成就也会越来越高,所处二的层面也会越来越高。因此,通过画者所解决的问题层面,即可以判定道行之高低;通过画者所解决的矛盾关系复杂程度,即可以判断能力之大小。在复杂矛盾关系中追求合一的过程,就是画道体道的过程;道心合一、个体与大道合一,就是圣人;个别与特殊的融入天地大化,就是得道。
画道是一种独特的体道方法。比如通过心物关系解决天人关系,使天人合一具有可信可行的方法;比如以观象方式修心,以修心功夫观象,开辟以象体道的独特路径;比如心术象术合一、心印气运合一之画法,皆是画道特有之方式。画道方式还具有一些特殊性表征。比如在笔墨阴阳交合过程之中,会使画者在作画时感觉到生命快乐。许多画者并不觉得绘画是一种苦修,而是将之视作并且的确是生命快乐之源,一天不动笔就会若有所失。这种身心快乐,即源于用笔运墨的阴阳刚柔,几乎等于阴阳交媾的过程。这是许多画者以画自娱的秘密,也是画者无所欲求的原因。
画道不完全是一种美学方式,仅以美学知识来解释画道的作画方式,不符合画之为道的基本性质。画道是在观象之中知天、在画法之中提升胸次与内心品质、在心与道合之中观物取象、在天人合一之中心与物冥、在一体之仁之中与天地相参,最后以心印气运方式迹化成为画面形象的进道过程。画之为道的方式,是使人成为生道和生理,使画法成为太极之法,使笔墨造形成为载道之形。画道方式的珍贵之处,即在于以区区一艺方式,来解决人心向道的问题。
造形的重要性
造形范畴本是画道众多因素之一,也本不应在此重点论形。只是数百年来作画第一论笔墨,很少人谈造形。笔墨与造形是一中之二,不平衡时弊不是画道方式。画道的方式正如走钢丝,其平衡杆是动态游动的过程。未来或有人主张作画第一论造形,下述所论即行作废。
画道由形而上、形而下与形而中三部分组成,形在画道之中具有关键性作用。形与道相连的部分是道的形而上内容,其立两方法也表现为相应的形而上性质,比如理与气、观与象、心术与象术等方法;造形本身所表现出来的各种对立范畴与一系列对立关系,则是道在造形中的两仪体现,是画道的形而中内容;画道迹化为笔墨造形的具体过程与方法,比如心印气运方法、笔墨造形的语言方式等,具体体现为有形,可以视为画道的形而下内容。上述三个方面皆离不开形的关键性作用,没有造形就没有笔墨,当然没有笔墨也不会有完整的画道造形。但是笔墨多是在形而下部分与造形对接,书写性只是在用笔范畴与笔墨对接。没有笔墨,至少画道的形而上与形而中两方面内容可以成立。没有书写性笔墨,造形上述三方面内容也能够基本成立。画道形而上与形而下合一,关键体现在画道应物象形、观物取象、转物为象、以象写形、立象以尽意的造形方式之中。但是立象以尽意的造形过程,却离不开特有的笔墨语言方式。孤立地夸大笔墨的结构性作用,有损于画道的形而上性质;没有笔墨的表现性作用,画道造形也无法最终完成。
一般体道方法与画道方式有所区别:圣人体道的方式是以心应物、观物取象并立象以尽意;画道同样也能够以心应物,还能够观物取象、转物为象并以象尽意。画道的独特之处,典型地表现在能够转物象为有形。这意味着画道不但具有一般性体道功能,同时还能掌握造化造物之秘并以此象物造形。在这样的意义上,可见造形之于画道的重要性;在这样的意义上,古代画论称画者为画圣,一点都不过分。
画道造形是取物之象而不是取物之体,画道造形也不仅在于写物摹形而在于观象知天与移动造化。画道这种转物为象、使象为形的造形方法,一般称之为象形或是应物象形。画道的应物象形方式具有非凡的形而上意义,表现为三个方面:第一方面表现为画道象形方式与圣人观物取象方式的一致性。在造形的心象阶段,画道以即物方式并依靠心物关系来达成道心物合一之心象。假以物象之舟楫,观物取象以达圣人之意,这既是历史悠久的体道方式,也是画道造形的首要目的。第二方面是以形显象、以形载道的画道方式,典型地体现了文以载道的悠久传统。画者不但能够将万物转化为心象,还能够通过造形方式移动造化。画道在移动造化创生画面形象的过程中,即将造化之理、太虚之气、万物之质、人物之神和内心之性,以造形方式迹化为画面形象。第三方面则是在于这种由心印而成的载道之形,还能够反过来印心证人。而且这种印心证人的作用,对于其他观者也是同样的。因此,画道造形印证人心,有助于提高人的心灵品质。
画道象形是一种目击道存的方式,是一种借象知天的方法,是一种因象为形的绘画手段。画道造形的形而上性质借具体应物方法而体现,并用以提升心灵、疏瀹五藏和澡雪精神,具有穷神知化并与道为一之功用。画道造形离不开心物关系,象形在道、心、物三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才能发生,而造形所面对的心物关系则是最高层面的二。基于上述性质,画道象形既与易象性质颇为类似,又具有画道独特的形以载道道体特征,不仅仅是笔墨偏见中的形似。画道造形既不同于图像的机器复制方式,也不同于古典绘画的视觉方式,更不同于抽象绘画的点线面符号方式,而是以生命体悟方式成就载道之形。画道性质的造形,不仅是以审美的观赏方式面向受众,更多的还是以会心方式直指人心。因此,画道造形就是以象形方式显现的圣迹,是以笔墨点画方式显现的气象。画道造形不仅是有形之理,还是有象之气。画道造形不仅是成器之道,还是天地之心。从这个意义上说,画道造形不仅是造形能力的磨炼,更多的还是体用合一的生命经验;不仅是形而上的心象冥想,更多的还是知行合一的身体践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