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太阳照常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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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早晨我沿圣米歇尔大街走去苏福洛路喝咖啡,吃奶油蛋卷。这是个晴朗的早晨,卢森堡公园的七叶树在开花,空气中带有夏日清晨舒爽的凉意。我喝着咖啡阅读报纸,又抽了支烟。卖花女郎从市场出来,正在整理她们一天的货品。经过的学生或北去法学院,或向南去往巴黎大学文理学院。来往的电车和上班的人流令大街繁忙热闹。我登上一辆S线巴士,站在车后部的平台上,去往玛德莲教堂[43]。从玛德莲教堂,我沿嘉布遣大道走至歌剧院,然后去往写字楼。我从卖跳蛙和拳击手玩具的男人身边经过。男人的女助手立直身体,双手交叠握线,操纵着拳击手,眼睛却望向别处。我向旁边避了一步,免得碰在线上。男人正向两位游客兜售,另有三位游客驻足旁观。有人推着滚筒,在人行道上印湿漉漉的CINZANO[44]字样,我跟在他身后继续向前走。路上都是去上班的行人,令人感觉上班是件愉快的事。我穿过马路,拐进写字楼。

在楼上的办公室里,我读完法国的各家晨报,抽完烟,然后坐在打字机前干了一上午。十一点,我搭出租车前往凯道赛[45],进去和十几位记者一道坐了半小时,听外交部发言人——一位戴角质边框眼镜,《新法兰西评论》[46]派的年轻外交官——发言并回答问题。参议院议长正在里昂发表演说,或更确切地说,正在归途中。有几个人提了问题,他们是为了听听自己的声音。想知道答案的新从业人员也提了两个问题。没有新闻。我与伍尔塞和克鲁姆从凯道赛同坐一辆出租车返回。

“晚上你都干什么,杰克?”克鲁姆问,“从来见不到你。”

“哦,我总待在拉丁区。”

“哪天晚上我也去。丁戈酒吧,那是最好玩的地方,是不是?”

“没错,丁戈,或者新开张的雅士咖啡馆。”

“我早有意思想去,”克鲁姆说,“可有了老婆孩子,你知道怎么回事。”

“你打网球吗?”伍德塞问。

“嗯,没打,”克鲁姆说,“可以说,今年我一次也没打过。我总想抽空去一次,可星期天老下雨,球场又那么挤。”

“英国人星期六都不干活。”伍德塞说。

“那帮家伙有福气,”克鲁姆说,“哼,同你们说,总有一天我要辞了社里,到时候我就有充足的时间到郊外去。”

“没错,住在乡下,再弄辆小汽车。”

“我有些心思明年买一辆。”

我敲敲车窗,司机刹住车。“我到了,”我说,“上去喝一杯。”

“谢谢,老伙计。”克鲁姆说。伍德塞摇摇头。“但我得把他上午得的那条消息发出去。”

我在克鲁姆的手里塞了两个法郎的硬币。

“你个疯子,杰克,”他说,“这趟算我的。”

“反正都是社里出钱。”

“不行,我来付。”

我挥手告别。克鲁姆探出头来。“周三午饭时见。”

“一定。”

我坐电梯到了办公室。罗伯特·科恩在等我。“嗨,杰克,”他说,“出去吃午饭吧?”

“好。让我看看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我们去哪儿吃?”

“哪儿都行。”

我扫了眼办公桌。“你想去哪儿?”

“维泽尔怎么样?那里的开胃小菜不错。”

到了餐馆,我们点了啤酒和小菜。侍酒师端来啤酒,酒很凉,高筒酒杯外结满水珠。有十几碟开胃小菜。

“昨晚玩得开心吗?”我问。

“不,不怎么开心。”

“书写得怎么样?”

“很糟,这第二本我写不下去了。”

“这种情况谁都会遇到。”

“唉,说起来的确是这样,可是烦死我了。”

“还惦记着去南美吗?”

“我是认真的。”

“那你干吗不动身?”

“因为弗朗西丝。”

“那么,”我说,“就带她一起去。”

“她不会有兴趣,这种事她不喜欢,她喜欢人多热闹。”

“叫她见鬼去。”

“我不能,我对她有一定的责任。”

他推开黄瓜片,拿了块腌鲱鱼。

“布莱特·阿什利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杰克?”

“她叫阿什利夫人,布莱特是她的本名。她是个好姑娘,”我说,“她正在办离婚,打算嫁给迈克·坎贝尔。迈克眼下在苏格兰。你打听她干吗?”

“她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是吗?”

“她有某种气质,某种优雅的风度。她的样子美好、纯粹极了。”

“她是很好。”

“我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气质,”科恩说,“应该出自教养。”

“听你的口气似乎很喜欢她。”

“是的。就算我爱上她也不奇怪。”

“她是个酒鬼,”我说,“她爱迈克·坎贝尔,而且就要同他结婚了。迈克这个人迟早会发大财。”

“我不相信她会嫁给他。”

“为什么?”

“不知道。我就是不信。你认识她很久了?”

“是的,”我说,“她是战时我住的医院志愿救护队的护士。”

“那时候她应该还只是个小姑娘。”

“她现在三十四岁。”

“她什么时候嫁给阿什利的?”

“大战期间,那时她的真爱刚死于痢疾。”

“你的口气有点尖酸。”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只不过想告诉你事实。”

“我不信她会嫁给不爱的人。”

“咳,”我说,“这事她已经干过两次了。”

“我不信。”

“好吧,”我说,“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回答,就别向我提那么多愚蠢的问题。”

“我没问你那些。”

“是你问我对布莱特·阿什利知道多少。”

“我没让你侮辱她。”

“哦,见鬼。”

他白着脸从桌边起身,气恼地站着,面前是一碟碟小菜。

“坐下,”我说,“别犯傻。”

“你得收回那句话。”

“咳,别耍孩子脾气。”

“收回。”

“好,听你的。我从来没听说过布莱特·阿什利的情况。行了吧?”

“不,不是那个,是你叫我去见鬼那句。”

“哦,那就别去见鬼,”我说,“坐下别走,我们才刚开始吃呢。”

科恩重新露出笑容,坐了下来。看来他乐于坐下。不坐下,他又能干什么?“你竟说出这么无礼的话,杰克。”

“对不起,我有根令人讨厌的舌头,说话不好听,但我从来有口无心。”

“我知道,”科恩说,“说真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杰克。”

愿上帝保佑你,我心想。“我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开口说,“对不起。”

“没事,好了,我只恼了一分钟。”

“那就好。我们再点些别的菜。”

吃完饭后,我们走去和平咖啡馆喝咖啡。我能感到科恩还想提布莱特,但我引开话题,和他闲聊了一阵后,便同他告别,返回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