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在白天的阳光照耀下会融一点点。但晚上的寒风一吹,融化的那一层水就会成冰。数日下来,凌波湖就成了一块明晃晃的大镜子。而屋后的瀑布成了巨大的冰柱。只不过有流水在冰下花花的流过,有时可见一串串的汽泡滚动。静听也可听见冰下如悄悄私语的水声。中间是一根洁白的大柱子,而整个冰柱群千垂百吊,长短大小不一。层次错落之间,映射阳光各有不同。透明的,洁白的,荧绿的,闪着金光的。水滴纷纷从尖端滑落,划出一条条闪亮的直线。
我和楚楚立在瀑布下的水潭边,仰头叹赏着这大自然赐予的美丽奇景。
这一天我生日。楚楚精神不是很好,是刻意打扮了陪我出来散步的。我走近水潭,单腿临水而立,双手合十宣了一声佛号“啊弥驮佛!”
楚楚在身后笑道:“又干吗哩?”
我说:“人说三十而立,今天我要好好立一会。”
回过头,楚楚已习惯了我。没有大笑,而是很象大人看着孩子那样微微的笑,有一丝怜爱在里面。我有些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一时呆了。她慢慢走过来,托起我的手,捏了捏我残缺的小指,摸摸我沧桑的脸,大概是在心里给我这三十年做了一个总结。然后轻轻的伏在我身上,笑着说:“今天是你大寿啊。我没什么送给你的。”
我呵呵一笑,牵着她的手朝湖边走:“这么美的天地,这么美的老婆,还要什么啊?"她在后面笑着,拿出一个银手镯,大概觉得不成敬意的那样笑着,说:"送给你这个,是我奶奶给我的哦!”
我下意识非常惊恐的摇手:“不,你不能给我这个。”
“怎么啦?"这也许是我们之间第一次出现的拒绝。我低着头说不出所以然的难过。她先是呆着,突然明白了。把镯子收起来,扳过我的身子,分开我的手让我抱着她。不停的拍我的背:"好啦。不要想那么多。听到了吗?”但是我已经止不住的难过。她见状开始不停的亲我,把我的头抱在怀里不停的抚摸。泪水往往是在被安慰的时候更痛快的滑落,好一阵我才平息。其实自从母亲去世后,每过一段时间我总要哭一次,好象是积累的思念要释放一次,哪怕是微小的触动。更何况这一次更触动了我心底最深的担忧。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慢慢把自己调整到大哥哥的状态,说:“我是不是有些迷信。”
楚楚没有说话。一低头伏在了我身上。情感传到她心里了。我说:“我明天也不走,咱们再呆一天吧。”
这一次我学乖了。拿了一套体面一点的衣服装在袋子里。下了山再换上。不过即便如此,上了飞机还是招来很多笑容。我坦然自若,于人世间已很有些麻木了。到了南宁我才打电话给妈妈。准备好电话一通就说:楚楚现在很好,我回来只是想买些药。以免吓着她。
谁知电话一通,那边传来一声“HELLO。"我跟着哈咯。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以前跟阿姨汇报情况,好象只有她接电话啊?中国人一般只第一句说英语,是吧。谁知她第二句还是英语。我懂了,问我是谁。但我不懂用英语回答。我用普通话说:"我是小赵啊。请阿姨接电话吧。"那边:少来,泼你算我的。我全懂,让我等等。阿姨突然就来了:"是小赵吧。你老婆怎么样了啊?”她一直这么说,不是幽默。是加强我的责任感。
“阿姨,楚楚很好。我回来了,想给她买些药。”
“什么?你在哪里?”
“我在南宁了,刚下飞机。”
“好。很好,你在候机厅大门口等我,我马上到。"挂了,我有些不懂她的匆忙。十几分钟,妈妈自己驾着一辆淡绿色的"奇瑞QQ”来了。径直把我拉到服装店,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全部买了一套。并让我在试衣间全部换上,原来的则全部扔进垃圾桶。我对衣服的牌子是非常陌生了。尤其不是中文写的。但舒适高雅是显而易见的。我有一点困惑,但是没有问妈妈。因为她虽然忙碌,但真的象母亲对儿子那样慈祥的笑着,细心的挑选着。
接下来是带我去理发,刮胡子。然后妈妈看着我说,好吧。咱们回去。看来我的表现还差强人意。
一进到妈妈在南宁的家。我看到了世上四个最重的人。楚楚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不是说他们都是大胖子,而是,他们都是泰山级的人物啊。外公不是泰山的泰山吗?
妈妈用英语和桂林话将我分别介绍给他们,英语我没懂。桂林话说我是野生动物考察队队长。我一向诚实,此时难免脸红了。正好表现了一个晚辈在长辈的面前的紧张和尊重。是吧?过后妈妈再将他们一一告诉我,该怎么称呼。楚楚的外公是纯白人血统。高大,皮肤比较粗糙但有着一双非常妩媚的大眼睛。扑闪之处非常迷人。但他是一个男老头。虽然体格健壮,皮肤白晰。他叼着雪茄,神情非常严肃,但整个人却透
露出漫不经心的牛仔味。
楚楚的外婆则是典型的日本女人。个子小,眼睛小,皮肤细白,说话温和有礼。他们这一对看起来非常不般配。却有着非常浪漫的爱情故事。外公年轻时性格腼腆柔弱,受人欺负时就去酒吧借醉。外婆比他大,在那酒吧打工,常常在外公醉后送他回家。生下情根,最后外公义无反顾的跟外婆回到日本生活,至今,显然他们不是千万百万级人物。但不管怎么说,我们跟他们中间还隔了一个世界哩。我们是第三世界。妈妈让我穿成这样,还是很有必要的。我跟他们语言不通,以点头微笑结束认识。但很显然他们都非常清楚我的情况。在外婆眼神里有怜爱。那直接让我想起我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楚楚的爷爷和奶奶就方便相处多了。都是桂林人。奶奶高大,较胖,一头银丝但面色红润,笑起来和蔼可亲。爷爷则个子小一点,但国字脸,刚强的体格,很是威严。
还没完。一直坐在沙发角上无奈的看着电视的年青人。(比我大不了几岁。)妈妈说我们是在深圳见过的。一问才知道,是楚楚的舅舅,在香港有自己的公司。我们在深圳时就是他驾着车带我们到海边。他可能也不会说中国话。我表示失敬时,他热情的握手,点头亲切的笑。掏出一包香烟示意我是否抽一支?我礼貌的接过,他便回头看他原本并不想看的电视去了。我没有感到不被尊重。但两个人的世界隔得很远那是非常明显了。
坐在他旁边一个美国女孩,20岁左右。金发碧眼,只跟我轻轻摇了摇原本撑着头的手,马上就收回去撑着头。一双大眼睛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分析我。那意思是看我究竟是哪路神仙,令楚楚从美国毅然起飞。(后来问过楚楚,在美国那一档亲戚中,就她最好了。常常到医院去陪楚楚的。是外公的侄孙女,其实只有十七岁。)她没有什么内心世界,我感到距离很近。但她无拘无束的“欣赏”我,使我难以招架。我看了一眼她手边的电话,也只挥挥手,笑了笑回到原来的座位。
他们当然都是为担心楚楚的安危而来。首先是外公在日本听说楚楚的病情不象预计那样好,赶到美国去照顾她们母女。楚楚突然回国,他还是在美国等着楚楚回去治疗的。可是一次次电话使他不敢相信了。飞过来看究竟的。他来了,楚楚的爷爷作为亲家,赶过来。楚楚的舅舅作为儿子过来。于是大家有此一会。难得的是,我是来得最巧的。
我把楚楚的情况跟妈妈说了,她用英语跟外公外婆说了。外公似乎还是不肯相信。外婆泪眼婆娑。跟她女儿说了几句日语。妈妈说:“外婆说你创造了奇迹。”
我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笑了。心中顿时充满了希望。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妈妈说了。她非常高兴,说值得一试。接下来由妈妈跟她父母商量。我则跟爷爷奶奶谈话。开始都是离不开楚楚的话题,到后来说到我家里的事,爷爷低沉而严肃的说:“你也不小了,痛也好悲也好,过去的就过去了。男子汉该有自己的事业。”
我深以为然。不过目前还有什么比楚楚的生命更重要呢?
他们的意思是赶紧叫楚楚回来住院,我当然也在医院。我想到楚楚住进囚牢般的病房,身上桎梏着塑料枷锁,心里蒙上面对死亡的阴影,那是怎样的心情啊。我心里很难过。但是在这里,我不能做任何决定,在一边低头翻看着外公从美国带回来的楚楚的东西。
一台曾与我心心相通的笔记本电脑。传给我多少恩爱缠绵的话语和楚楚动人的微笑。
看到她的病历,我第一次清晰的看到了她所患的病的全名:慢性骨髓性白血病。看到了她的身高,体重,血型……以及最初在桂林医院做的诊断,住院记录。当看到她陈旧的身份证上的照片时,矜持的微笑似乎对我说尽千言万语。不知不觉,双眼已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