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和平时期,军事驻地是一处乏善可陈的无聊之地。不是说这儿风平浪静,而是说事情在这里周而复始,毫无新意。驻地自身的总体设计让这层单调乏味无以复加——混凝土营房大而无当;一排排军官住房鳞次栉比,竟还找不出一个不重样的;健身房、小礼拜堂、高尔夫球场和游泳池也是无一例外,清一色地脱胎自某种古板的样式设计。不过话说回来,一处驻地之所以如此无聊,主要是因为它与世隔绝、沉湎安逸,就好比一个刚入行伍的新兵蛋子,他的举止动作莫不是照着前人有样学样、上行下效罢了。与此同时,有些看似不可能再次发生的事儿也会在这军事驻地里头重演。南方就有这么一处驻地,几年前发生了一起谋杀案。惨案涉及的当事人如下:两名军官、一名士兵、两个女子、一个菲律宾人,外加一匹马。
里头说的这个士兵呢,是个二等兵,名叫艾尔基·威廉姆斯。傍晚时分,人们总能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营房前人行道旁的长椅上。这地方很讨人喜欢,有两排郁郁葱葱的枫树,如长蛇般点缀在草坪和人行道之间,斑驳的树影随风翩舞,带来清凉。春天,树的叶子是透明般的绿色。到了盛夏,就成了安详的深色。时近晚秋,又染成耀眼炫目的金色。二等兵威廉姆斯时常静坐于此,等待晚间用餐的号令。他还年轻,是个沉默寡言的士兵,在这营区里,既未结交朋友,也没有四处树敌。圆圆的脸蛋晒得黝黑,标志性地带着一副人畜无害而又有所警觉的表情。他的嘴唇饱满、鲜红润泽,褐色的头发梳作刘海搭在前额上。双目也怪有趣的,竟是琥珀色和棕褐色勾兑而成的奇妙产物,眼神中透着一种通常要在动物眼睛里才能寻见的缄默。乍一看,二等兵威廉姆斯的块头有些笨重,手脚似乎不大灵活。可这是骗人的错觉。他动作之轻快好比飞禽走兽,又似梁上君子。经常有几个兵优哉游哉地独行之时,蓦地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出现在旁。他的手看似小巧细腻,骨骼精奇,实则孔武有力。
二等兵威廉姆斯既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干偷腥勾当,也没有赌博之癖。在军营里,他孑然一人,在别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谜”。大多数时候,二等兵威廉姆斯会在驻地周围的小树林里打发时间。那是块自然保护区,占地十五平方英里,是一片未经开发的乡间野地。里头有原始的参天巨松,花团锦簇,让人眼花缭乱,甚至还能找见鹿、野猪和狐狸这样羞涩怯生的动物。除了骑马,二等兵威廉姆斯对其余可供士兵休闲的运动兴致索然。从来没有人在健身房或游泳池见过他的身影。也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笑、生气或是痛苦。他一日三餐吃得有益健康又富足充裕,不曾像其他士兵那样抱怨过伙食条件。他住的房间有长长一列行军床,大致得有个三十六张。这里可绝不是个清静地儿。晚上熄灯以后,鼾声、咒骂声、梦魇般的呻吟声,可谓声声入耳,余音绕梁。可二等兵威廉姆斯总能睡得安稳。只不过,偶尔会有棒棒糖糖纸的响动,从他床边窸窸窣窣地传来。
服役期满两年,二等兵威廉姆斯有天被派去一个叫潘德腾的上尉家里报到。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二等兵威廉姆斯因为在驯马方面很有一手,过去六个月便一直在马厩里干些固定的杂务零活。有天,潘德腾上尉给驻地士官长打了通电话,碰巧好几匹马都拉去参加演习了,马厩里也没什么活儿可干,二等兵威廉姆斯就被抽调去执行特殊任务了。其实任务很简单。潘德腾想在自家后院的树林里腾出一片地方,以便日后安放烤炉架,举办户外聚会。完成这项差使大致需要一整天。
二等兵威廉姆斯早晨七点半就动身去干活了。这是十月的一天,阳光明媚而柔和。他早就清楚上尉的住所,因为每次去林中漫步,总要先经过这里,更何况,他一眼就能认出上尉来。事实上,他曾给上尉闯过一次祸。一年半以前,二等兵威廉姆斯曾给连里的中尉连长当过几个星期的勤务兵。有天下午,中尉迎接前来巡视的潘德腾上尉。就在招待上尉一行的时候,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慎将一杯咖啡溅到了上尉的裤子上。抛开那次小插曲不说,他在马厩也时常和上尉抬头不见低头见,并且负责照料上尉妻子的马。那是一匹栗色的骏马,论外形,没得挑,绝对是驻地所有坐骑中当仁不让的翘楚。
上尉就住在军事驻地的郊野。房子是一幢双层灰墁别墅,共八个房间,式样和街道上别的房子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它位于街道的末尾。房子的草坪两端与自然保护区的森林接壤。屋子右边是他唯一的近邻——莫里斯·兰登少校。整条街的房子都正对着一片巨大而平坦的褐色草地,草地时至最近才开发成了一个马球场。
二等兵威廉姆斯来到了以后,上尉亲自走出屋子,大费工夫地给他说了一通自己的要求:矮栎和石楠灌木丛都要清理干净,大树上长度不及六英尺的枝条都应悉数剪掉。上尉还指了指大约在草坪二十码外一棵巨大的老橡树,表示工作区域到该处打止。上尉白皙而肥胖的一只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他今天早晨穿了一条及膝的卡其色短裤,脚上一双高帮羊毛袜,上身一件羊毛夹克,脸上棱角鲜明,神情严肃紧张。他有一头乌黑的头发,双眼是琉璃般的湛蓝色。上尉似乎认不得这个二等兵威廉姆斯了,只是发号施令的时候,语气显得有些神经兮兮,又有点儿吹毛求疵。他告诉二等兵威廉姆斯,要在当天完成所有工作,还说自己会在傍晚某个时刻回来。
02
士兵有条不紊地忙活了一个上午。到了中午,还去食堂吃了午餐。不到四点钟,工作就已经完成了,甚至还超出了上尉的特别嘱咐。那棵用作界限标识的老橡树形状奇异,朝向草坪的一侧枝条奇高,人走在下面完全不成问题;可是另一边的情况截然相反,那儿的枝条竟能千姿百态地垂在地上。士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剪掉了所有垂在地上的枝条。等一切处置完毕,他倚靠在一棵松树旁,默默等待,一副自得其乐、哪怕一辈子站在这里也高兴快活的模样。
“嘿,你在这儿做什么呢?”有个声音突然发问。
士兵方才已经瞧见上尉的妻子走出隔壁房子的后门,穿过草坪朝他走来。他早就看见了她,可直到她开口对他说话,才如梦方醒似地注意到她的存在。
“我刚去了趟马厩,”潘德腾太太说道,“我的‘火鸟’被踢了。”
“是吗,夫人。”士兵搪塞了一句。略待片刻,才琢磨明白她刚才说的话。“怎么会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哪头见了鬼的骡子。要不就是他们把马儿跟母马放到一块儿了。我都气疯了,所以才来问你。”
草坪边上的两棵树中间挂了张吊床,上尉的妻子迈步过去,躺在了上头。她脚蹬一双靴子,下身穿一条邋遢不堪的呢子马裤,膝盖部位都磨得破了,上身套一件灰色针织衫。纵然穿衣着装如此,也丝毫撼动不了她俊俏的美丽容颜。她的脸带着圣母玛利亚那种出神似的平静安和,一头古铜色的直发在颈后挽了个结。就在她养神歇息的时候,一名年轻的黑人女佣端着个托盘走了出来,上头放着一品脱黑麦威士忌,一只威士忌量酒杯,外加些许水。潘德腾夫人对自己家的酒倒不挑,一口气就喝下两杯,紧接着又吞下一口冰凉的水。她再没有跟士兵说上一句话,士兵也很识相,也没追问马儿的事。两个人似乎就这么忘记了彼此的存在。士兵斜靠在松树上,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远方出了神。
晚秋的太阳散发出一层闪烁的薄晕,平洒在草坪新铺就的冬草之上。即使是在树林,阳光也能穿透枝叶稍逊茂密的地方,在地上映照出金光闪闪的图案。可倏忽之间,太阳就消失得了无踪迹,徒留一份清冷的空气,还有一丝轻盈的柔风。该告辞回去了。远方传来军号号角,因为距离遥远反而愈发清晰,余音回荡在树林里,曲调迷离空阔。夜幕已是近在咫尺。
就在这时,上尉潘德腾碰巧也回来了。他把车停在房子前头,二话不说就穿过院子,急着要一睹工作进展。他向妻子点了点头,又草草地和士兵致了意,士兵则在他面前松松垮垮地立正站定。上尉扫了一眼那块清出来的地方,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响指,嘴唇紧咬成一丝微弱而僵硬的冷笑。然后,他极其小声地说道:“二等兵,那棵大橡树才是关键所在。”
士兵一言不发地听着评语,严肃的圆脸没有丝毫变化。
“给你的指令是把这块地儿清理到那棵橡树为止。”军官的嗓门抬高了八度。说完话又僵直地走到树的跟前,指着刀劈斧削后光秃秃的树枝。“大的枝条垂下来刚好可以隔开树林,充当天然屏障,本来是个神来之笔,现在倒好,都叫你给毁了!”上尉大发雷霆的样子显得有点儿小题大做。他一个人借着树林的陪衬,个头显得尤其渺小。
“那上尉想让我怎么做?”二等兵威廉姆斯过了良久反问道。
潘德腾太太突然笑出了声,从吊床上垂下一只穿靴子的脚,晃荡起来。“上尉想叫你把枝条捡起来,重新缝在树干上哩!”
她丈夫可没心情开玩笑。“这里!”他对士兵说道,“捡些叶子过来,铺在灌木丛清掉以后光溜溜的地上。完事儿了你就可以走了。”他训斥完士兵就进了房子。
二等兵威廉姆斯慢条斯理地走回到黑漆漆的树林,开始捡拾树叶。上尉的妻子摇着摇着,渐入梦乡。天空中漫散着苍凉而冷艳的黄色光芒,万籁寂静无声。
03
潘德腾上尉今天晚上的心情根本谈不上舒畅。一走进屋里,他就径直钻到自己的书房去了。这个小房间原本打算装修成玻璃游廊的,用以贯通餐厅。上尉在书桌旁坐定身子,打开了一本厚实的笔记簿。他铺开一张地图,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计算尺。哪怕准备妥当,他也全然没有办法聚精会神地工作。索性匍匐在桌上,双手抱头,双眼合拢。
他这坐立难安呢,有一部分原因的确归咎于恼人的二等兵威廉姆斯。不是冤家不聚头,看见派来的正是之前跟他有过过节的士兵时,上尉心里早就耿耿于怀了。在所有驻扎于此的士兵里头,大概只有五六张面孔能给上尉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总之,他对所有士兵都抱有一种厌倦式的轻蔑。在他看来,军官和士兵或许同归于生物学里的一个属,但绝不能划作同一个种。其实上尉对那次咖啡事件记忆犹新,因为那套崭新而昂贵的西服套装就这么给生生毁掉了。那西装用的面料可是中国的重磅真丝,咖啡的污渍再也没有清理干净。(不在驻地时,上尉通常身着军装。但到了和其他军官一同出席的社交场合,他又酷爱便装,追求时髦体面。)抛开那次意外不论,在上尉的脑海里,二等兵威廉姆斯还和他妻子的马“火鸟”联系在了一起,颇令人心生不悦。现在又因为这棵大橡树,威廉姆斯的形象算是彻底跌入谷底,万劫不复了。坐在书桌旁的上尉沉浸在一个短暂而气恼的黄粱梦里,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抓那当兵的一个现行,转而将其扭送到军事法庭。他的心里稍觉一丝慰藉。从桌上的保温壶里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陷入到更为实际的忧虑当中。
其实,上尉今晚焦躁难安是由很多原因造成的。从某种程度来说,他的个性本就异乎常人。都说生命存在仰赖三大基石支撑,分别是生命本身、性和死亡,而上尉与这三大基石的关系不可不谓之微妙。在性的方面,上尉天生就被赋予了男性元素和女性元素的奇妙平衡,虽然同时具备两种性别的敏感多疑,但又匮乏两种性别的干劲活力。他略懂取舍之道,能够集中散漫的热情,全身心地投入到某种不带情感的工作、艺术,甚至是某种荒诞不经的固执念头之中——例如化圆为方,把圆的面积化作等面积的正方形——对这样一类人来说,要完全容忍自己的生存状态并非难事。虽然,上尉确有自己的工作,干起活来不遗余力,人们也纷纷说他前程似锦,不可限量。但倘若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他也许不会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某种根深蒂固的匮乏,或者说是过犹不及。他有一个悲哀的倾向——不可救药地爱慕上了自己妻子的情夫。
至于和另外两大基石之间的联系,他的处境倒简单多了。在生与死这两个伟大的本能之间,他心里那杆天平绝对倾向死亡。正因如此,上尉可说是个懦夫。
潘德腾上尉又算得上学识渊博。在他还是个单身汉中尉时,就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博览群书。军官同僚似乎有意回避他在单身汉营区的宿舍,既不愿单独拜访,也嫌弃成群结队。他的脑袋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数据和信息,准确程度堪比学术研究。比如,他能把龙虾奇特的消化器官向你娓娓道来,或者引经据典地告诉你三叶虫的生命历程。他还能优雅自如地使用三种语言会话写作。他通晓天文,满腹诗书。可即便读书破万卷,穷其一生,上尉的脑海里也不曾有过自己的想法。这是因为,一个想法的诞生往往需要两种或以上已知事实的合成。而上尉单单缺乏这种勇气。
今晚,他独坐书桌前,无法安心工作,又懒得去叩问自己真实的感觉。他又一次琢磨起二等兵威廉姆斯那张脸。接着回想起那天晚上和隔壁兰顿一家共进晚餐时的情形。莫里斯·兰顿少校就是他妻子的情夫,可上尉并未因此痛心彻骨,而是忽地记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夜晚,在他新婚宴尔时发生的一件事儿。那晚,他的心情宛如今夜,焦躁难安、郁郁寡欢,迫切需要一种奇异的方式排遣发泄。他驾车来到驻地附近的一座小城里,停好了车,在街道上徘徊良久。那是一个晚冬的深夜。走着走着,上尉看到一家门口有一只小猫在孤独踌躇。那猫儿自己找了处容身之地,正自顾自地取暖;上尉弯下身子,猫开始喵喵直叫。他抓起小猫,感觉到它在自己手掌心里挪动。他久久地凝视着小猫柔软温驯的小脸,抚摸着它温暖的毛皮。小猫尚在玲珑娇弱的年纪,刚刚能够张开澄澈的绿色眼睛。后来,上尉抱起小猫漫步街头。街角有一个邮筒,上尉迅速环视四周,打开结了冰的信槽,把小猫塞了进去。末了,他又继续散步。
上尉听到后门传来“砰”的一声响,于是离开了书桌。厨房里,他的妻子坐在餐桌上,黑人女仆苏西正帮她脱靴子。潘德腾太太并非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她是在军队里头出生长大的。她的父亲呢,在荣退前一年正式晋升准将,以前是从西海岸迁移过来的。母亲则是个南卡罗来纳人。但是上尉的妻子不论行为处事都像极了南方人。他们家的煤气炉虽然没有积攒足以追溯到祖上的灰尘,但也绝对谈不上干净。潘德腾太太还抱有其他南方人的老旧观念,例如,她认为糕点和面包非得要在大理石桌上擀弄一番后方可食用。就因为这个原因,有一次上尉为了去斯科菲尔德军营报到,不得不把她现在坐在屁股底下的这张桌子拖运到了夏威夷,之后又不远千里地搬了回来。要是上尉的妻子偶然发现自己的食物里有一丝黑色卷发,必定气定神闲地用餐巾将其抹去,继续享用晚餐,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苏西,”潘德腾太太说道,“人是不是跟鸡一样有胗呢?”
上尉静立门口,他的妻子和女仆都没有注意到他。等她脱好了靴子,潘德腾夫人光着脚在厨房里游弋。她先从烤箱里取出一片火腿,在上头撒了些红糖和面包屑。接着,她又开始倒酒,只不过这次半杯打住。忽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劲头,她竟即兴跳了一段沙格舞[1]。上尉见此情形,气不打一处来,做妻子的自然明白这一点。
“看在上帝的份上,利奥诺拉,快给我上楼把鞋穿上。”
作为回应,潘德腾太太一边哼着一曲怪异的小调,一边从上尉身边走过,往客厅去了。
她的丈夫紧随在后。“你在屋里这么走来走去的,可真像个娼妇。”
壁炉的炉栅上已经摆好了柴火,潘德腾太太弓下身,点了火。她蜜糖般娇嫩的面庞透着玫瑰的色泽,上嘴唇闪烁着几滴小汗珠。
“兰顿夫妇稍后就来,你就打算这副模样去用餐?我难道说错了?”
“当然,”她回答,“为什么不呢,你这老顽固?”
上尉冰冷而严厉地说道:“你真叫我恶心。”
潘德腾太太闻言笑了,那是一种既温柔又粗野的笑声,就像是刚听到了一个揣度已久的绯闻秘事,或是想起了某个顽劣的笑话一样。她脱去针织衫,卷成一团球,丢在了房间角落。接着,她又故意褪下马裤,光着脚踩了出来。眨眼间,壁炉旁亭亭玉立的她已是一丝不挂。在耀眼的金黄色火焰的映衬下,她的胴体妙不可言。双肩平直,和锁骨干净利落的线条正好相衬。圆润丰腴的乳房之间,纤细的蓝色血管若隐若现。不出数年,她的身体就会如玫瑰花瓣一样盛情绽放,不过因为勤加运动的缘故,这份圆润和柔软还算适度。虽然她站着一动不动,气质温文尔雅,但还是若有似无地微微颤动,好似如果有人触到她的身体,就能感受到她体内的血液在血管中缓慢流淌的韵律。上尉眼巴巴地看着他,活像脸上挨了记巴掌,木讷无言而又义愤填膺。她呢,安安静静地向连接着楼梯的门廊走去。前门开了,一股微风从门外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吹拂进来,恰好扬起她一缕古铜色的秀发。
她走到楼梯半道,上尉从方才的错愕之中缓过神来。接着,他浑身颤抖地追在她后头。“我恨不得杀了你!”他压着嗓子说道。“我真下得去手!下得去手!”他手扶栏杆蹲伏下来,一只脚还停在第二台楼梯上,像是随时准备好弹地而起继续穷追不舍的架势。
她慢慢地转过身,迟疑地低眼看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犊子,你尝没尝过让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拽着衣领拖到大马路上暴揍一顿地滋味?”
上尉依旧站着纹丝不动,而她却已走远。然后,他伸手向下,抵着伸展的手臂上头,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栏杆上头。他的喉咙传来一声沙哑的号叫,像是啜泣,可脸上却不见一滴眼泪。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用手帕擦了擦脖子。这才发现前门已经开了,房子里头灯火通明,所有的窗帘也都拉上了。他感觉心里莫名的一阵恶心反胃。任何人都有可能碰巧穿过门前黑漆漆的街道。他想起不久之前刚从树林边上离去的士兵,甚至连他都有可能目睹刚才发生的一切。上尉恐惧地望了望四周,然后走到了书房里头,那儿有一瓶他备好了的烈性白兰地陈酿。
04
利奥诺拉·潘德腾可谓天不怕地不怕,不论对方是人,是野兽,还是魔鬼;她也从来不认上帝。一提到主的名讳,她只会联想到周日下午偶尔给她读《圣经》的老父亲。至于《圣经》这本书,她唯独记得两件事情:其一,耶稣是在一个叫作加略山的地方被钉上十字架的;其二,耶稣曾经骑过公驴,究竟什么样的人会愿意骑驴呢?
没过五分钟,利奥诺拉·潘德腾就把方才和丈夫之间的嫌隙忘得一干二净。她放好洗澡水,准备好晚上要穿的衣服。利奥诺拉·潘德腾总是驻地里太太们七嘴八舌的热议对象。
据太太们说,利奥诺拉不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堪称情场老手。只是太太们说的这些,大多是道听途说或者主观臆测——因为利奥诺拉·潘德腾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她不喜欢同人鬼混。嫁给上尉的时候她还是个处女。哪怕是结婚四天以后,她的处女身份也未改分毫,到了第五天才稍有变化,然而程度并不显著,刚好让她自己觉得多少有些困惑而已。至于其他的可就难说了。如果要让她给自己的罗曼史论出个道道来,那她算是自有一套方法——莱文沃斯的那个老上校充其量算半个情人,夏威夷的年轻中尉顶多是逢场作戏。可是,在过去这两年的光景里,够得上数的也就只有莫里斯·兰顿少校,除此之外,再无他人。和他在一起时,她倒是挺称心如意的。
利奥诺拉·潘德腾在驻地里头是享有盛誉的,这都要拜她女主人、运动健将,甚至是大家闺秀的身份所赐。可即便如此,她身上还是有些什么东西让她的亲朋好友心烦意乱。他们总能察觉到她的性格有点儿不对劲,可就是说不清是什么。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她有点儿弱智。
这个伤心的事实从未在聚会、马厩或是餐桌上显露马脚。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个秘密:她那做将军的父亲,直到她最后顺利出嫁,才算长舒了一口气;她丈夫,觉得这不过是每个四十岁以下的女人天生的特质罢了;还有就是莫里斯·兰顿少校,反倒因此对她怜爱有加。哪怕威胁着要用棍棒打她,她也决算不出十二乘以十三的结果。就算是某些必须动笔写信的场合,例如感谢三叔四伯为庆贺她的生日捎来支票,或是自己要订购马缰绳的时候,总要弄得她绞尽脑汁、耗尽气力。每到那时,她和苏西就会把自己关在厨房里,像个学士一样隐居不出。她们坐在餐桌旁,桌上尽是数不清的纸张和好几支削好的铅笔。随着最后一稿誊写完毕,她俩早已累得精疲力竭,唇干舌燥。
这天晚上,利奥诺拉·潘德腾美滋滋地享受了一番热水浴,然后慢慢悠悠地穿上早已摆好放在床上的衣服。里头包括一件简简单单的灰裙,一件安哥拉羊毛衫,外加一对珍珠耳环。七点钟,她再度移步下楼,访客已等候多时了。
她和少校一致认为这顿晚餐是一流的。享用正餐之前,先上了一道清汤。接着是火腿拌油淋芜青菜叶。再来是蜜渍红薯,这道菜浓墨重彩地涂了一层糖汁,在光线的照射下带着透明的琥珀色。还有卷饼,以及要用汤匙品尝的蛋奶软糕。苏西给众人上了一道蔬菜,然后把所有的菜肴都放在了少校和利奥诺拉中间,谁让这两人都是饕餮之徒呢。少校一只手肘搭在餐桌上,像是在自家一样轻松自在。红褐色的脸上挂着一副直言不讳、喜不自禁、友好和睦的表情;不论是跟军官还是和士兵打交道,他都十分受欢迎。除了谈论“火鸟”的意外,几乎找不到其他餐桌话题。兰登夫人几乎动都没有动自己的晚餐。她是一个个头矮小、皮肤暗淡、弱不禁风的女人,鼻子很大,嘴唇敏感,身子骨病得不轻,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不仅是身体上的疾病,同时也因为她伤心焦虑,饱受彻入骨髓的情感折磨,因而整个人都游离在真正发疯的边缘。潘德腾上尉坐得笔直,双肘紧贴着两肋。他方才还对少校荣获勋章一事表达了祝贺。席间,他有好几次用手指轻弹高脚杯的边缘,聆听清脆的回声。最后登场的是热乎乎的肉馅饼点心。享用完毕后,四人踱步至客厅,边打牌,边谈天说地,打发剩下的夜晚。
“我亲爱的,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厨师。”少校不无惬意地说道。
05
围坐在桌子周围的这四个人并不孤单。在这漆黑的秋夜里,还有一个人站在窗外,正静悄悄地窥视他们一行人。夜晚苦寒冷峭,松树的清香反而让空气愈显肃杀。一阵寒风在树林旁边吟唱呼啸。夜空中的明星也闪烁着寒光。偷窥的人离窗台非常之近,甚至连呼出来的哈气都清晰地显现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二等兵威廉姆斯着实目睹了潘德腾太太正欲离开壁炉,挪步上楼洗澡时的一幕。这个年轻的士兵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裸体。他是在一个只有男性的家庭里长大的。父亲是个农场主,掌管一座仅需一头骡子就足以打理妥帖的农场,每周日还要在一所圣洁会教堂传教布道。父亲告诉她,女人的身上携带着致命的传染疾病,会让男人双目失明,双腿残废,死后注定堕入地狱。在军营里头,他也听说过不少有关这种恶疾的传言,甚至每个月都会自觉地看一次医生,检查自己是否不小心碰过女人。八岁以后,二等兵威廉姆斯就没有主动碰过或看过一个女人,更遑论与之交谈了。
因为要在树林里头收集几捧潮湿而臭烘烘的秋叶,他的行程生生给耽误了。等到工作终于结束,他穿过上尉家的草坪,准备去吃晚饭。偶然间瞟到了华灯绽放的门廊。眼中的景象直叫他没齿难忘。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静谧的夜色当中,双臂松松垮垮地耷拉在两边。里头的人享用晚餐、切开火腿的时候,他痛苦地咽了咽口水,目光却阴沉而深邃地盯着上尉的妻子不放。有过这次经历以后,他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只是偶尔不自觉地眯起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好像在思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上尉的妻子离开了客厅,他却依旧在原地伫立,许久不曾一动,最后才十分缓慢地转身离去。身后的灯光将他阴暗的巨大影子投射在光滑的草坪之上。这个士兵宛若漫步在一个幽暗的梦境里,脚步悄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