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书:闲坐说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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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弃妇与怨女

现代的“妻子”一词,单指妻,即夫人、太太。在古代有时兼指妻与子。无妻即无子,无子即无后代,所以妇女单就在繁衍种族的贡献上,也是非常卓著的。可是过去的中国妇女生活史,一大半却是用妇女的涕泪写成的,《诗经》中就有好些诉说妇女遭受遗弃、虐侮的作品,《邶风·柏舟》便是有代表性的一篇: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非)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澣(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对这首诗有三种说法,一是以为卫国的仁人因遭谗惧祸而忧心之词。大概因第三章有“威仪棣棣”和第四章有“愠于群小”这些话。二是以为卫国寡夫人作,刘向《列女传》曾记其故事。三是朱熹《诗集传》以为“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列女传》以此为妇人之诗。今考其辞气卑顺柔弱,且居变风[4]之首,而与下篇相类,岂亦庄姜之诗与欤?”现代若干学者,也有以为是弃妇之诗,刘大白《白屋说诗》说:“此诗所用譬喻,如镜子、席子、澣衣,都是女子生活中最容易联想到的;而往愬兄弟,也是女子底行径:所以知道它是女子底作品。”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俞平伯从写作技巧上也给予很高的评价:“这诗在三百篇中确是一首情文悱恻,风度缠绵,怨而不怒的好诗。五章一气呵成,娓娓而下,将胸中之愁思,身世之畸零,宛转申诉出来。”

第一章的前两句和末两句都是虚衬假设,意思是柏树所造的船虽然坚牢,却不能供她乘载,只能在泛荡的波流中漂浮,如同自己身世一般,因而益发感到心事(隐忧)沉重,一夜无眠,即使有酒,也不能解愁。

第二章的“鉴”为镜子,“茹”一般指吃,如茹毛饮血、含辛茹苦,但镜子怎能吃?于是也有以为影在镜中,若食之入口,无不容者。《毛传》说“茹,度也”。即猜度。《郑笺》说:“鉴之察形,但知方圆白黑,不能度其真伪,我心匪如鉴。”那便是说,鉴不能度,我心则可度。但此诗“我心”三句并列同旨,一正一反,以石、席观之,凡物性之可变动者,在女主人则适得其反,不能转不能卷,按照毛、郑之说,岂非鉴不可度而我心倒可度了?逻辑上便前后乖异。

欧阳修《诗本义》云“《诗》曰:‘刚亦不吐,柔亦不茹。’茹,纳也。传曰:火日外景(影),金水内景。盖鉴之于物,纳景在内”,故不择妍媸,皆纳其景。刚柔两句,本出《大雅·烝民》。此则以《诗》证《诗》,可谓探骊得珠,虽然他认为是卫之仁人所作的。俞平伯又补充说“茹当训纳,非创自欧阳氏,《韩》诗旧说正如此”,下并引《韩诗外传》卷一:“莫能以己之皭皭,容人之混污然。《诗》曰:我心匪鉴,不可以茹。”则茹正有容纳义。

这是说,我的心非镜子那样,可以不分皂白一齐容照,仍喻其心之专一。下面说她原有兄弟,却不能依靠,这倒很像《孔雀东南飞》中的兰芝。

这个女主人是一个很有自尊心的人,所以颇以有庄严的仪表而自负,虽则如此,却仍受一些搬嘴弄舌者的倾陷虐待,静夜思之,不觉捶胸抚心。末章是在怨天,责问太阳月亮的光泽为什么对她如此暗淡,使她的心情像一件洗不清的衣裳。她也想摆脱这境遇,却苦于有翅难飞。

这首诗的具体情节不详,但诗中人为一弃妇则很明白,她的性格很坚强高傲,也正易招致嫉忌,遭到中伤。

以《柏舟》为篇名的,在《鄘风》中也有一篇: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次章略)

此诗旧说以为卫国共伯死后,其妻共姜守节,她的父母强迫她改嫁,她坚决不答应,便作诗以明志。但后人从共伯年龄上考证,便觉此说与史实不符。一说是一个不知名的节妇自誓诗,后世遂以“柏舟之志”喻孀妇之守节。从诗意看,当是写一个少女已找到情人,这情人的头发编成两绺,左右各一,可见他尚未成年加冠,她却将他看做美的特征,认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理想的丈夫,所以到死也不会改变主意。她的母亲却反对,因此怨恨母亲太不体贴。文次上,“母也”两句出现在最后,因果上应是两人有了恋情后,为她母亲梗阻,于是把自己决心表明:哪怕到死,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两首《柏舟》开头的手法相同,更见《邶风》的《柏舟》的主体也是妇女,两人性格上的坚强也有共通地方,一个是已婚而被弃,一个是欲婚而受阻[5]。

武王灭商后,分京师地为三国,即《诗经》中的邶、鄘、卫。武庚叛后,周公乃尽以其地封弟康叔,而迁邶、鄘之民于雒邑,故地在今河南汲县境。

陆侃如《中国诗史·十一国风》,根据王国维《北伯鼎跋》的考证,认为“十五国风”中的《周南》、《召南》是独立的,《邶风》、《鄘风》是有目无诗(已经亡佚),今存的《邶》、《鄘》二风实是冒牌,应当仍回到《卫风》内,所以所谓“十五国风”只能说是十一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