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小说轩》之后而有《诗词坊》的问世。
1988年夏,香港中华书局的编辑前来找我,希望我主编一套《诗词坊》丛书,规格略如《小说轩》。商谈之后,随即拟订选目和写作要求,不久又征约了一些作者。所谓写作要求,其实也别无新鲜的话。这些作者对古典文学虽素有研究,每册字数也不多,却也要求以“狮子搏兔”之力来完成。主编的重心在搭配选题,物色门当户对的作者。写法上的细节,则不拘一格,求同存异。但有一点,我是一再强调的:这套丛书是在香港出版。
近几年来,京沪等地,对中国古典诗词的赏析评介的出版物,出得很多,对读者不无金针度人之功。这套《诗词坊》有些不同,特点是在两千字幅度之中,环绕某一主题,声东击西,由此及彼,或大题小做,或长话短说,间也用“横向联系”的方法,就像一幅山水画,由远峰高耸而缀以朝曦翠霭、水声禽语。用《小说轩》的前言的话,便是“漫话式”。以漫话式评介诗词是否得体,当然见仁见智,世上仁智之见本来永难调和,所以只能算是一种尝试;成败利钝,只有交由读者检验。丛书本为集体产物,但西崦暮齿,既编又写,承此任务,故又不能不略抒个人感受。
诗歌原非中国所独有,绘画亦如是。外国原有诗画同质之说,所谓诗为有声之画,画为无声之诗,但把诗题在画上,使两者相映成趣,却是中国诗坛画苑之特创。一幅陈列在展览馆里的名画,又经过名家的题诗,你赏览之后,还忍心匆匆离开?还有中国诗中的对仗,也是独特的擅长,不能简单地斥为桎梏,“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旛出石头”,前者隐含哲理,后者概括史事,却对得何等工巧而又自然。其中就有诗人高度的智慧、创作的甘苦,却不是凭点小聪明做得出来。我只是随手举了这两点,说明中国古典诗歌在技巧上的成就。当然,对仗、平仄这些技巧,也因汉字本身与外文不同之故,但不管怎么说,总是独具的一种特色。我们固然不能像过去国粹派那样,凡是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是宝贝,就可以沾沾自喜,但传下来的而又打不倒、砸不烂、抢不走的东西就应该爱护,应该传播。我们应当有勇气揭露家中的酱缸,但更有责任将先人积累的、挣置的智慧遗产一五一十地经之营之。
诗之源为赋,诗之流为词为曲,马致远的“小桥流水人家”、关汉卿的《单刀会》、王实甫的《西厢记》、汤显祖的《牡丹亭》,其本质实是诗。读了《单刀会》,再读苏轼的《赤壁怀古》词,更激起人的大江东去、回肠荡气的阳刚之感。古人常以诗词歌赋并称,就因四者都有内在的联系。从心理学角度说,凡是表现内在的美好善良、富于想象力而能诱导人们快感的,便具有诗的质素,如说诗意、诗化,即具有审美上的效果。质言之,诗的世界便是和庸俗的、低级的世界相对立的。
这套丛书,就是企图让读者的心灵多一点诗的谿壑、美的润泽,间或窥见历史的窗口,让千百年前的诗人和你娓娓对话,将已逝的流光重新唤回到眼前;如同林语堂先生在《读书的艺术》中一节说的:“一本古书使读者在心灵上和长眠已久的古人如相面对,当他读下去时,他便会想象到这位古作家是怎样的形态和怎样的一种人,孟子和大史学家司马迁都表示这个意见。”虽然《诗词坊》不是古书,只是撮述古书中的人物和作品。
每本书的篇幅不多,当着朝阳初升,或灯火乍明,以至车厢舟舱之中,忙里偷闲,随手开卷,偶有会心,掩卷冥想,诗情画意,忽来心头,这便是对我们最大的慰勉。如果发现书中的错误,及时惠示指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亦正符合《诗经·鹤鸣》诗人之原旨。
金性尧
1989年3月2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