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英伦生活
1923年,经宝广林的引荐,舒舍予结识了在燕京大学任教的英国籍教授易文思(Robert Kenneth Evans,又译作埃文斯或艾温士),并且利用业余时间到该校旁听英语课。不久,身兼基督教伦敦会传教士的易文思,即对舒舍予的勤奋精神、扎实学识以及笃诚性情获得了很深印象,加之他对这位年轻人积极推进基督教传播活动的好感,便在次年,即1924年的上半年,举荐舒舍予,前往英国伦敦大学的东方学院担任教习中文的老师。7月中旬,东方学院的董事会正式任命这位中国的青年人为中文讲师,任期五年。
恋土恋家恋北京的舒舍予,经过了一番思想矛盾,才踏上远航的轮船。他是一个那样热衷于社会服务的青年,总是希望凭着个人努力,给同胞百姓谋利益,这种有意义的生活刚开头,他不大情愿离开祖国只身西去;可是,西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为什么咱们的东方古国许多年来竟然处处受制于人?国人是不是能从西方学到一些有利于自己的东西?这一系列的问号,又是当时所有有抱负有知识的东方青年想要弄明白的事情。当时,许多有条件的中国青年,已然捷足先行,前往欧洲各国留学。舒舍予一向没有这个机会,而今机会却不期而遇,当然需要特别珍惜。他的心,感受到一种来自遥远未知国度的强烈吸引力。
他不忍再给年近古稀、相依为命的老母亲以“第二次打击”。母亲因老儿子抗婚而遭受的心底创伤还没彻底愈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横下心肠漂泊异邦,岂不是又要向母亲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尚在反复犹豫间,还是具有旗人女性坚忍性格的母亲先了解了儿子的心思,她毅然鼓励儿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别迟疑!一直到舒舍予六年后回归家中,他才听姐姐们说起,自己远在欧洲的时候,老母亲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他,以至于“在她七十大寿的那一天……老太太只喝了两口酒,很早的便睡下。她想念她的幼子,而不便说出来”[100]。母亲,又一次以果断的作为,给了儿子无法忘却的教育。舍予懂得,生命,感情,都得服从于人生大义。
向朋友们告别,也是一件要务。舒舍予爱动感情,把这种感情传递给朋友们,就须包含着力量。在临行前,他向许多挚友赠送了手书条幅,以表珍视友情、彼此砥砺的心迹。现在我们还能看到的,是他在临别前书赠白涤洲的条幅内容,四个大字是“笃信好学”,所附题文,则是“读书达理则心平识远,富贵名利无所乞求。旦夕警策守之终身,便是真君子大英雄”[101]。
这次出国任教,是由基督教伦敦会资助进行的。西行前夕,他与伦敦会驻北京的代表、伦敦东方学院代表、北京萃贞中学校长林·伍德小姐,签订了赴东方学院任教五年的合同。
这一年的夏末,舒舍予由上海乘上“德万哈号”客轮,经新加坡等地,越洋远航几十天,于9月14日,抵达英国泰晤士河上的蒂尔波里码头。
初到英伦,举目无亲,陌生与忐忑是难免的。凭着既不像英语也不像德语、能把英国人说得直眨眼的一口“华英官话”,以及“大家走,我也走”的信条,他又搭上了转向伦敦的火车。乘上火车,他的不安虽然还在,新奇感却占了上风,窗外的异国景致,看不见庄稼,处处是短草,有时看见一两只摇尾食草的牛,让他马上得出了“这不是个农业国”的结论;三十分钟之后,到了伦敦市区的坎街车站,不管他是否感兴趣,“站台上不少接客的男女,接吻的声音与姿势各有不同”[102],则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东西方文化乃至世风的迥异,从这一天开始,将随时随处地叩击他的心扉,引发他的思忖。
一个自幼出身于东方古国特异民族当中,受到过本民族传统深度栽培,并且也为国内中原文化所明确熏陶的中国青年,陡然间进入到新奇而陌生的、光怪陆离的西方社会,他的眼他的心,必须急速地开动。
正像事先约定的那样,先期回国的易文思教授,此刻刚好赶到,正在不远处,向他招手表示着迎接。舒舍予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了他,下地狱也不怕了。同时,对英国人的又一种直感也油然形成:“他们慢,可是有准。易教授早一分钟也不来,车进了站,他也到了。”[103]打离开祖国起,舒舍予再次切实体会了,没个朋友,简直寸步难行。这大概是他作为东方人一种固有的文化心理。
为了庆贺如期相聚,二人到咖啡馆喝了啤酒。日后舒舍予追记道:“车站上,地道里,转运处,咖啡馆,给我这么一个印象:外面都是乌黑不起眼,可是里面非常的清洁有秩序。后来我慢慢看到,英国人也是这样。脸板得要哭似的,心中可是很幽默,很会讲话。”[104]舒舍予对此,颇觉有趣,不无好感。
易文思自己居住在伦敦巴尼特小区,他就近在卡那封路18号,为舒舍予租了一处条件不是太好、租金也不很高的住房。当易文思告诉他,中国学者许地山也住在那所住宅里,他的心里顿时泛起一阵兴奋。几年前在北京,他就认识了许地山,他们一同在基督教会工作过,并且相处得很好。许地山既是作家,也是学者,不仅是“五四”之后“文学研究会”的发起人之一,写过《命命鸟》等作品,还在美国修成了硕士学位,此时正准备在牛津大学研究比较宗教学;许地山比舒舍予大六岁,为人宽厚诚恳,“爱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现在正所谓“他乡遇故交”,将能够去除许多寂寞,岂非幸事?果然,不出他的期待,老大哥许地山热情地欢迎了他的到来。
他们的房东,是姐妹两个四十多岁的老姑娘。姐姐平时看上去有点儿傻,遇到有活儿要干就更要装傻,妹妹做过教员,处事颇干练。姐妹俩的父亲生前开一所面包房,去世时把生意传给了儿子,而把两处房产给了姐妹二人。二人卖了其中一处房产,而把这剩下的一处留下一部分自己住,再匀出两间租给两个单身客人。她们不需要哥哥的周济,自己维持生活,尤其是妹妹,辛劳操持,连房客的硬领和袜子也揽过去洗涤熨烫,为的是多挣几个钱。这种家庭生计模式,跟中国常见的那种大家族“伙着过”明显地不一样,这让舒舍予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房东姐妹都是虔诚的教徒,她们和许多英国人一样,总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教堂里。舒舍予对英国人普遍信教的状况看得很明晰,可是,令人关切的是,这位原本在国内那么热衷于基督教事业的信徒,此次又是利用伦敦会的资助才得以来到英国工作,在欧洲的几年间,却没有留下一点参与宗教活动的记录!他对宗教的重新审视和反观,显然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一点,人们将在作家老舍其后一系列作品的有关描述中,找到一定程度的回答。
在卡那封路18号只度过了一个秋冬,因为离任教的东方学院过远,并且许地山也先期搬到了牛津去住,舒舍予遂决定乔迁。刚好在此之前,他结交了英国朋友克莱门特·艾支顿(Clement Egerton,也译为克莱门特·埃杰顿),这又直接决定了他的搬家去向。
年轻的艾支顿,是一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里当过中校的退役军人,自幼聪明、好读书,在英文之外,掌握了拉丁文、希腊文、德文和法文,眼下已是发表了一两部教育学著作的学者。他待人处世热情洋溢,在前妻为他生过了三四个孩子之后,又同一位美国女硕士发生了恋情,经法院判决离婚之后,须按月供给前妻、子女不少生活费,于是过得既浪漫,又狼狈。跟美国硕士结了婚的同时,他失了业,全仗新婚妻子的收入维持家庭生活,还得支付原配夫人一家的生活费用。正在这时,舒舍予与他相识,令前者多少有些意外的是,他发现,艾支顿夫妇跟艾支顿前妻这两家人,居然相处得很不坏。这可又是一件在中国不可思议的事!
艾支顿乐意与舒舍予“彼此交换知识”,他们随即开始协商互教英文和中文的计划。为了方便起见,二人商定,合租一处住房,由舒舍予掏房租,由艾支顿管两家的饭食,让他的夫人负责烹调。这个计划一经制订,便在伦敦西部圣詹姆斯广场31号的某一层楼里得到了实现,双方合租,从1925年年初起,一住就住了三年时间。这三年,他们生活得不错,相处也愉快,舒舍予不仅在工作之余,写出了长篇小说两本多(即《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两部,以及《二马》的开头),还帮助艾支顿,翻译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金瓶梅》。艾支顿译著的这部《金瓶梅》(The Golden Lotus),是迄今问世惟一的一部英文足本,它的首次出版是在1939年,那时,舒舍予已回国多年。在英译本的扉页上,译者庄重地写道:“To C. C. Shu My Friend”(献给我的朋友舒庆春)。在“译者说明”里面,艾支顿又说:“在我开始翻译时,舒庆春先生是东方学院的华语讲师,没有他不懈而慷慨的帮助,我永远也不敢进行这项工作。我将永远感谢他。”从英译本《金瓶梅》的出版以及艾支顿的上述表示,可以看出,他们的友情是很深的,舒舍予教艾支顿学中文也很有成效。待译著出版时,舒舍予和艾支顿早已天各一方,译者却仍然满怀激情地将这份友谊的结晶献给他的中国朋友;人们注意到的另一面则是,舒舍予生前从未向任何人提及他在这部译著成书过程中的劳动。这中间体现着的,则是东方人珍爱友谊的行为特征。在后来写成的一篇题为《英国人》的散文中,老舍说过:“据我看,一个人即便承认英国人有许多好处,大概也不会因为这个而乐意和他们交朋友”,“至于一个平常的人,尽管在伦敦或其他的地方住上十年半载,也未必能交上一个朋友”。[105]反观他在这一时期与艾支顿的友谊,他自己想必也会感到尤其的可贵。
与艾支顿夫妇合租一层住房的期限三年已满,房东要求加高租金,无奈,好朋友分了手,搬到了不同的地方。这时离舒舍予任教期满只剩下一年多时间,他却又换了两处住地。先是在托林顿广场14号,后来又到了蒙特利尔路31号。前一处是一所公寓,房客尽是些贫民和穷学生,在那里,舒舍予把西方国家的人际关系看了个透:房东与房客除了交房租时见上一面外,没有任何关系;煤气是投币式的,投多少钱,给你多少温暖;公寓餐厅的饭菜很糟糕,服务员还时常奚落就餐者,晚饭须外出去吃,既费钱又费事。他的胃病从此严重起来。后一处,房东是一位名叫达尔曼的上年纪的先生,家里有夫人和女儿,全是典型的英国小市民:勤俭、爱干净,所有对社会的看法都来自一份《晨报》,没有一点儿独立见解,固执地认为自个儿的工作是最神圣的,认为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舒舍予瞧不上他们的无知和狭隘,可也免不了得要向他们那天生般强烈的“国家意识”表示叹服。
舒舍予自1924年秋至1929年夏,在伦敦大学的东方学院教书。刚到伦敦的第三天,他就收到了东方学院院长签署的信:
亲爱的舒先生:
我高兴的通知您,董事会在7月17日的会议上,任命您为学院的华语教师,从1924年8月1日开始,任期五年,年薪二百五十镑,将按月支付。
……
我理解您希望用Colin C. Shu代替您两个中文字的名字“庆春”。
您的忠实的 院长
舒舍予任教的东方学院中文系,包括他,只有一位教授、两位讲师,共三位常任教师。他的工资并不高,每周却要安排大约二十个钟点的课时。工作起来没太久,他就知道了,这所学校里原有的中文师资,还没有一位真正有点学问的。中文系收的学生,倒是真正贯彻了“有教无类”的方针,“有的是七十岁的老夫或老太婆,有的是十几岁的小男孩或女孩。只要交上学费,便能入学。于是,一人学一样,很少有两个学生恰巧学一样东西的”,“一个人一班,教授与两个讲师便一天忙到晚了”。[106]虽然累一些,舒舍予还是挺欣赏这种办学的方法,因为可以因人施教,尊重并且体现出学生的个性。
有时也有成班的学生,其中常见的是银行的练习生和军人。舒舍予对银行练习生看法不佳,学点儿中文,混个资格,争取被派到远东的金融单位工作,是他们的目的。“没有比英国中等人家的二十岁上下的少年再讨厌的了,他们有英国人一切的讨厌,而英国人所有的好处他们还没有学到”。对来此学中文的军人,舒舍予却不能不刮目相看,只要考试及格,他们的薪金便会上提,于是既懂规矩,也很用功,其中有一位才二十三岁的年轻军官,已经通过了四门外国语的初级测试。舒舍予每想到这些,就有不尽的感慨:英国“军队中就有这么多,这么好的人才呀:和哪一国交战,他们就有会哪一国言语文字的军官。……想打倒帝国主义么,啊,得先充实自己的学问与知识,否则喊哑了嗓子只有自己难受而已”[107]。
舒舍予在教学上的严肃认真态度,他那远远超出英国教员的业务能力,以及一向持有的东方式的谦和仁爱的交际作风,得到了周围广泛承认。特别是他应院方之约,用英语为师生们所做的题为《唐代爱情小说》的学术演讲,大获成功,令院长和英国同事们在更高的层面上认识了他。1926年6月10日,东方学院秘书克莱格小姐在一封信中证实:“舒先生在这里的工作非常令人满意”,“所有和他接触的人,都非常喜欢他”。[108]
按照院方与舒舍予的事先约定,任教满两年后,根据工作业绩,经过本人申请,可以增加工资。他适时向院长递交了申请,指出:“对于工作,我尽了最大的努力,不管是否属于合同规定的,只要是学生愿意学的课程,我都教了。现在二百五十镑的年薪,不足以维持我在伦敦的生活和赡养我在中国的寡母。如能应允提高工资,本人将不胜感谢。”[109]舒舍予在这封信中的陈述均为实情。他在伦敦任教期间,生活上的清贫拮据很显见,当时的他,“一套哔叽青色洋服冬夏长年不替,屁股上磨得发亮,两袖头发光,胳膊肘上更亮闪闪的,四季无论寒暑只此一套,并无夹带”[110]。二百五十镑的年薪,在当时的伦敦市民来说,只是刚够维持单身汉简单生活水准的数目,比一个普通大学生起码的年开销三百英镑还差不少。而舒舍予每月定时给国内的母亲寄生活费,遇到听说北京又遭战乱,他还得加倍地给母亲寄些钱,让老人多备粮食,以防军阀围城时不至因市面恐慌买不着米,有时为这一项,他就不得不向同在伦敦的中国朋友借款。离开故国愈久,他对老母的惦念也愈甚,母亲这时已迁离小羊圈胡同的老屋,搬到北京城西北角城根下的前桃园25号。老人家在那里住得惯吗?会不会遇上冷暖风寒一时的为难之事呢?儿子每想起这些,就把一颗心悬得老高。
自1926年8月1日新学期开始,舒舍予重新获得了任命,原先的“华语讲师”身份改为“华语和古文讲师”,年薪提高到三百镑。
他在东方学院中文系先后开设过的课程,包括有“说官话”、“古文”、“翻译”、“历史”、“道教和佛经”、“作文”等。其中最受欢迎的,还是“说官话”即人们今天所说的“汉语普通话”这一门,从小打牢的北京话语言根柢,使他把这门课讲得绘声绘色,异彩纷呈。除在本院教授语言之外,他也曾应邀去英国广播电台(BBC),做汉语知识广播讲座;同时,他还和两位同事一起,编写制作了一套既有文字教材又配有录音唱片的《言语声片》,由著名的“灵格风语言中心”出版。教材中的中文部分皆由他编撰,课文、生词由他亲笔抄写,录音唱片也是由他朗诵灌制的。这套《言语声片》曾在世界各地风行畅销,一直保留到今天,已成为对外汉语教学史研究、汉语普通话演变史研究及老舍研究中不可多得的原始资料。
舒舍予在伦敦工作、居住了整整五个年头。尤其注重观察和辨析异邦风习和异民族文化性格的他,所获甚多。对资本主义国度里奉行压倒一切的金钱拜物观念,以及贫苦人们所受到的种种不公正待遇,他特别不满,认为那是一种没有人性、践踏人道的表现;对西方人傲视中国人以及一切东方人的态度,他更是深恶痛绝,愤然于怀。而一旦专注于英国国民与国家关系,他又觉察出,那里的人们往往有着鲜明的现代国家观念,对国家的事情能够本能地恪尽职责,这一样,却是很值得一贯以“敷衍”态度应对国事的中国人借鉴与学习。他甚至于因此产生出“自然使自己想作个好国民,好像一个中国人能像英国人那样作国民便是最高的理想了”[111]的浓重想法。对英国人普遍具备奉公守法的精神和把国民的权利、义务分得很清楚的观念,他相当佩服。而对英国一些人生就的幽默性格,他也颇怀着亲切感,以至为了纠正英国人认为中国人一概缺乏幽默情趣的成见,他有时也在生活中玩出一点儿满人样式的小调侃,来回敬对方。[112]
旅英生活的诸多感触,被舒舍予拿来,一一地跟在本国、在北京时期留下的社会文化记忆,相杂糅,相比拟,进而以自己的眼光,从中检讨出彼此文化间的不同特征和孰优孰劣。——这项不显山不露水而且又饶有兴味的工作,是他在思想深处默默从事的,并且,在回国以后乃至于后来步入美洲大陆生活等等时期,这项工作也一直没有被搁置或放弃。这一带有老舍个性特点的民族文化比较工作,对造就出饱纳文化意蕴的文学大师,具备着根本性的意义。
从一己的满洲京旗文化濡染,到整个互动整合的中华文化修养,再到西方各民族的异质文化领略,作家老舍在登上文坛的前前后后,做了多方面超乎常人、堪称不懈的能动积累,终于在随后,他得以在心底里,铺展开来一幅多重民族文化此伏彼起的坐标图,构筑成支撑自我的创作柱石之一。这是他后来成其为作家、称其为中国文化人的优势所在。
第二节 从“写着玩”起步
写上几部小说,成为一名作家,这本来并不在舒舍予旅居英伦的预期目标之中。
他是来当教员的,可是,东方学院的教学工作对于勤奋肯干和学识准备充分的他来说,远不能满负荷。起初,每逢有空暇,舒舍予总好与许地山闲谈,或者请他做向导,去伦敦各处,看一看建筑、风光以及市井民俗,“借着他的眼睛看到古城的许多宝物,也看到它那阴暗的一方面,而不至胡胡涂涂的断定伦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了”[113]。
没过多久,来到异乡的新鲜劲儿渐渐消失,寂寞之中,开始想家,想北京,想在国内曾经历过的各种事情。努力地学好英语,是他来英国前就列入计划的重要任务,阅读大量的英文小说原著,是他在伦敦坚持做的一件事。刚上手读英文小说,总免不了有点儿磕磕绊绊,于是就会走神儿,正像他自己所说:那些在故土上发生的事,“既都是过去的,想起来便像一些图画,大概那色彩不甚浓厚的根本就想不起来了。这些图画常在心中来往,每每在读小说的时候使我忘了读的是什么,而呆呆的忆及自己的过去。小说中是些图画,记忆中也是些图画,为什么不可以把自己的图画用文字画下来呢?我想拿笔了”[114]。
朋友许地山原本就是一位作家,在与他同住的时候,总是见他埋头创作,这是对舒舍予的无声诱惑。他注意,许地山常用从油盐店买来的很便宜的账本子当稿纸,不知疲倦地奋笔疾书,每每就有耐读的作品问世。于是,舒舍予也感觉,写作一准儿是件挺有趣也颇有消遣作用的事,便动了如法炮制的念头。他也去买来一些三个便士一本的作文簿,试着往上头写起来……
不想,写来写去,他居然写成了一部长篇!这部后来被称作老舍长篇小说处女作的作品,题目叫作《老张的哲学》。
不足十五万字的《老张的哲学》文稿,从落墨到杀青,用了一年时间。他没有把这种创作活动当成一件要紧的事儿,“闲着就写点,有事便把它放在一旁”[115]。
作者在这部作品发表十年之后的1935年,写下《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一文,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当时漫不经心的创作心态:
好吧,随便写吧,管他像样不像样,反正我又不想发表。……我初写小说,只为写着玩玩……钢笔横书,写得不甚整齐。这些小事足以证明我没有大吹大擂的通电全国——我在著作;还是那句话,我只是写着玩。[116]
小说草稿写成,舒舍予还是没当回事儿,他压根儿就没有琢磨过是不是该送回国内发表。结果呢:
许地山兄来到伦敦;一块儿谈得没有什么好题目了,我就掏出小本给他念两段。他没有给我什么批评,只顾了笑。后来,他说寄到国内去吧。我倒没有这个勇气;即使寄去,也得先修改一下。可是他既不告诉我哪点应该改正,我自然闻不见自己的脚臭;于是马马虎虎就寄给了郑西谛兄——并没挂号,就那么卷一卷扔在邮局。两三个月后,《小说月报》居然把它登载出来。我到中国饭馆吃了顿“杂碎”,作为犒赏三军。[117]
我们不能将舒舍予当初写《老张的哲学》的情景,跟时下某些年轻作家所谓“玩文学”相提并论,但是,《老张的哲学》确是出于“写着玩”的,总是一桩不争的事实。旧式旗人戏曲“票友”式的自遣自娱,是这次写作活动的基本出发点,这一点一清二楚。透过这样的出发点,似乎可以认定,老舍最初登上文坛的“打炮”作品,实在不是“正襟危坐”的产物。他不曾给自己的作品,从一开始就赋予沉重的社会责任。这倒不是因为作者对文学要为人生、为社会服务有什么抵触情绪,说得实在点,仅仅是由于他所隶属和服膺的民族文化中,向来就有以娱乐为文学创作基本目的的传统。纵览满洲文学的历史源流,有一个特征,和汉族文学传统不大一样,却与中外其他许多民族文学的特点相类似,即,这个民族既往的民间文学和作家文学,其中的娱人性质异常鲜明,而教化性质反倒相对淡薄。对照汉族悠久绵长的“文以载道”、“发乎情止乎礼义”的文学习尚,满洲民族的文学风气,别是一路。二十六岁的舒舍予,在异国他乡孤单苦闷之际操笔为文,他的自然涌起的创作直感,假如不是本民族方式的,也许,倒真的会有些令人费解了。
随便被“扔在邮局”而寄走的《老张的哲学》,在国内当时甚有影响的《小说月报》上连载了,从1926年7月10日第17卷第7号起刊登,到同年12月10日第17卷第12号续完。小说第一部分刊出时,尚署名“舒庆春”,从第二部分发表开始,署名即更改为“老舍”。这是“老舍”这一笔名首次亮相于世间。自此,这个名字在20世纪中国及世界文学的领域里,日趋响亮起来,以至本名“庆春”和表字“舍予”,后来都变得不像“老舍”那么为文坛内外所熟悉。
书稿《老张的哲学》在国内的第一批读者,包括罗常培和白涤洲。罗常培曾将该作品转呈给鲁迅征求意见。“鲁迅先生的批评是地方色彩颇浓厚,但技巧尚有可以商量的地方。”[118]
鲁迅的评价,老舍大概还不能马上得知。仅凭长篇处女作的顺利推出,就已然使老舍感到了非常的鼓舞和高兴。第二个长篇“《赵子曰》便是这点高兴的结果。……‘老张’很可笑,很生动;好了,照样再写一本就是了”。这部《赵子曰》的创作过程及创作心态,都与写《老张的哲学》如出一辙,“仍然是用极贱的‘练习簿’写的,也经过差不多一年的工夫”[119],到1926年的夏天才脱了手。次年3月起,国内的《小说月报》又在略有间隔的八个期号上,连载了它。在接续的两年里,老舍的两部长篇与国内读者见了面,作品在当时的中国文坛上,均为个性特色鲜明的作品,这就不能不让人们更加关注作者的名字。
自中国“五四”新文化运动出现,人们看到,先是由短篇小说和新诗等体裁占领了文学前沿阵地,报告了现代文学的破晓,而长篇小说这种体裁,则是迟至20世纪20年代后半期,才逐渐显露出新文学的创作实力。《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以及随即由老舍完成的《二马》,一向被新文学的研究界列入“五四”之后首批涌现的优秀长篇小说实绩,这方面的荣耀,老舍是当之无愧的。
不过,客观地来看,长篇小说作家老舍的应运而生,也委实借助了满洲文学传统自身的强大推力。自清中期以降,在中国的长篇白话小说创作领域,连续出现过北京出身的满洲旗人曹雪芹的《红楼梦》、文康的《儿女英雄传》、云槎外史(即顾太清、西林春)的《红楼梦影》、冷佛的《春阿氏》、儒丐的《北京》等作品,都可以看作对现代白话长篇小说的出现有某种示范作用。老舍沿着民族文学的既定道路前行,将新时代的思想观念和社会生活辐射到了同一体裁的创作活动中,应当说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作为。
老舍在伦敦生活期间,除了许地山之外,还结交了一批来自中国的青年知识分子作朋友,他们是宁恩承(满族)、郦坤厚、吴定良、邱祖铭、吴南如、祝仲谨、沈刚伯等。当时,老舍曾与其中的宁、郦、吴、邱、吴一同组成了读书会,并且以“六君子读书会”命名。他们每周或隔周总聚会一次,畅谈读书收获,发表对国内及国际形势的看法。
东方学院有一所规模较大、环境幽静的图书馆,每到周末或假期,老舍总喜欢到那里读书,有了阅读的心得,便到读书会的活动中,与友人们共同切磋。这些朋友,还是《老张的哲学》、《赵子曰》公开发表前后的评论员。
宁恩承是《赵子曰》写罢的第一位读者,读的时候,他“笑得把盐当成了糖,放到茶里”。他与老舍有着同样的民族出身,对老舍创作的看法亦可谓独具只眼。对老舍最初写作长篇小说的动机,他有着这样贴切的记录:“在伦敦时老舍每叹一无所长。‘贩卖大白话’或者是一条出路。他说‘你们各有专业,各有所长,我拿什么呢?’所以立志写小说,贩卖大白话为生。”[120]看来,宁恩承是十分理解满人与“大白话”的关系的。而宁恩承的以下评价,也说明了他是在运用满人传统文化的视角来观察老舍的写作特色:
老舍的文字很像年轻的旗人贵妇,天然的脚不缠足。穿一件旗袍,自然之美,高胸细腰之美,均呈现出来。文言文像从前民装女人,穿了许多褂子、裙子,上边有许多绣花,缠着足扭扭捏捏,失了自然美态。一些半文半白的文字,文白杂错很像放了足的女人,扭扭捏捏,去不掉缠过足的笨拙。这种“改良派”比不上天足落落大方。老舍的小说不用文言,不用诗句,不用典故,不用文白加杂的句子,不受缠足的限制。天然的旗装是他独树一帜的创造。[121]
《赵子曰》出手之后,经许地山介绍,身在伦敦的老舍加入了国内著名的新文学团体“文学研究会”。在这个1921年成立,“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为宗旨”的组织里,老舍的入会号是167号。文学研究会,一贯以“文学为人生服务”为主张,加入这一团体的老舍,必然会对此前“写着玩”的创作状态有所省视。1927年整整一年,他没有写什么作品。这一年的夏天,《小说月报》的主编郑振铎(西谛)来到伦敦,他们二人首次见面,老舍也从中更多地了解了国内文学创作界的整体态势。
他的创作迎候着一次攀升。
写《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时,他所读过的外国文学作品还不太多,在当时有限的阅读范围之内,他本能地选择英国作家狄更斯的Nicholas Nickleby(《尼古拉斯·尼克贝》)和Pickwick Papers(《匹克威克外传》)等,作为自己创作的参照物;而眼下的老舍,已经比较系统地涉猎了狄更斯、沃德豪斯、雅各布斯、莎士比亚、笛福、斯威夫特、威尔斯、康拉德等英国作家的作品,还阅读了包括但丁《神曲》、福楼拜与莫泊桑的小说、古希腊与古罗马文学在内的多种英译作品,世界文学的视野大开。深入到文学名著的璀璨殿堂之中,他对于艺术事业的庄严和神圣,有了崭新的认识,受到极大的激励。对于旷世之作《神曲》,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再地说:“在一个不短的时期,我成了一个但丁迷,读了《神曲》,我明白了何为伟大的文艺。”[122]“世界上只有一本无法摹仿大书,就是《神曲》,它的气魄之大,结构之精,永远使文艺学徒自惭自励。”[123]“天才与努力的极峰便是这部《神曲》,它使我明白了肉体与灵魂的关系,也使我明白了文艺的真正的深度。”[124]在反复研读欧洲各民族优秀作品的过程中,老舍还体会了,“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是当代文艺的特色”[125]。比照之下,他感到,自己的前两部作品是“粗劣”的“开玩笑的小说”,“而并没有在笑话中闪耀出真理来”。于是他决定,再度提笔时,在“读与写的经验增多”的基础上,必须注意往“细”里写,要表现出作品的“形式之美”。显而易见,有了这番认识之后的老舍,不会再放任自己随性地“写着玩”。
正当此际,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兴起的消息,频频传到英伦。老舍和他的朋友们,“天天用针插在地图上”。他们知道,中华振兴的希望全尽在故土。老舍愿为自己古老的东方民族出一份力的精神又焕发起来,试图通过文学来做一点儿什么。他一边思考,一边再度拿起笔,构思写作一部有别于前两个作品的新长篇——《二马》。这是1928年的事情。
1929年夏季,老舍按照原订计划,结束了在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为期五年的教学工作。此前几个月,《二马》完稿,并在国内《小说月报》上,从第20卷第5号起开始连载。
第三节 周游西方,逗留南洋
五年的旅英生活,是在快节奏中度过的。在原本并不算繁重的教学工作之外,老舍主动学习英文、读书、写书,弄得他紧紧张张的。既穷且忙,“穷忙”之间,精神上倒也充实得很。五年里,他很少有机会到伦敦以外的地方旅行,旅行者必备的经费和时间,他都短缺。从现有的记载看,除了伦敦市区和附近的里士满、汉普顿宫、巴斯、朴次茅斯、牛津、剑桥外,在英国,他也就只到过爱尔兰的都柏林和苏格兰的爱丁堡。
老舍一生到过国内外许多地方,我们似乎并没有证据,说他是个热衷于游山玩水的人。1929年《留英学报》上发表了他的短篇小说(可能是他在英国期间写出的惟一短篇),题目就是《旅行》。这是一篇以戏谑的笔调写成的作品,讲述了三位来自中国的青年人──老辛、老方和老舍,在英国境内旅行的故事。老辛是做外交的,老方是搞科学的,所以二人每每在旅行日程安排上意见相左。这就轮到由作品中的老舍来裁决,可这位老舍却总是主张哪儿也别去,睡觉为好。他们所到之处,明明是“有屋子出租”的英国房主老太婆,却拒绝把房间租给他们这三个“黄脸鬼”,汽车站“还有几张票,一看是三个中国人成心不卖给他们”[126]。小说情节简约,给读者留下了这样的印象:作品中的老舍,就是现实中老舍的影子,他爱静不爱动,对四处旅游兴致并不很浓,对旅行中常常碰到的种族歧视现象,倒是感触良多。旅行,对一位像他这样的作家来说,其主要价值在于社会采风和文化考察,而不在于观光游玩或别的什么目的,乃这篇小说的弦外之音。
东方学院的工作结束之前,老舍经过考虑,选择了不直接回国,先去西欧另外几个国家走一遭的计划。这也是他心中文化考察计划的一部分,假如不利用这个时候去亲身感受一番西欧各国的文化艺术氛围,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有这个机会呢。
早在这一年的年初,他在致东方学院院长秘书的信函中提出:“如果方便的话,我想通知校方,到一九二九年七月三十一日我合同期满时,我将返回中国。”“在此之前,我希望有二——三星期去欧洲大陆,然后由那里返回北平。为此,根据校方(您在一九二六年十月九日来信末段所写的)将在我合同期满时付给我返回中国的旅费,尽管当时指的是从伦敦直接返回,但旅费相同。”[127]
凭着东方学院支付的回国路费,加上自己平日里积攒的少许资金,大约在1929年6月,老舍离开英伦,开始在欧洲西部国家的只身旅行。他先后到了法兰西、荷兰、比利时、瑞士、德意志和意大利等六个国家,用去了差不多三个月时间。这远远超出了他原计划两三个星期的时限。
关于这段旅行的见闻和思考,老舍没有写过成形的文章作为记录,目前研究界亦没有得到太多资料,只是从老舍的家中,还能找到他从欧陆带回国内来一直珍藏的画片、画册,以及在那里与朋友的合影。相比之下,老舍在几年后撰写的一篇创作谈文章提供的一点情况,是颇为重要的:“离开伦敦,我到大陆上玩了三个月,多半的时间是在巴黎。在巴黎,我很想把马威(《二马》主人公之一——引者注)调过来,以巴黎为背景续成《二马》的后半。只是想了想,凭着几十天的经验而动笔写像巴黎那样复杂的一个城,我没那个胆气。我希望在那里找点事作,找不到;马威只好老在逃亡吧,我既没法在巴黎久住,他还能在那里立住脚么!”[128]这说明,老舍的法国之行,确乎带有社会文化考察的本意;他很希望在继《二马》小说把中国人放到英国社会里对比过中英民族性格之后,再把中国人放到法国社会里面,对比一下中法民族的性格异同。为了做这件事,他动了居留法国边工作、边考察、边写作的念头,却没能获得兑现的条件。
“在德法意等国跑了一圈,心里很舒服了,因为钱已花光。钱花光就不再计划什么事儿,所以心里很舒服。幸而巴黎的朋友还拿着我几个钱,要不然哪,就离不了法国。这几个钱仅够买三等票到新加坡的。那也无法,到新加坡再讲吧。反正新加坡比马赛离家近些,就是这个主意。”[129]这样,1929年9月,口袋里只剩下十几个法郎的老舍,登上了由马赛到新加坡的轮船。
老舍旅英期间通过读书了解的作家中,波兰裔的约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是他十分喜爱的一位。康拉德笔下的大海,无比逼真,又无比神奇。读他的作品,老舍“闭上眼睛就看见那在风暴里的船,与南洋各式各样的人”[130]。这回,也因为有着康拉德的诱导,老舍才想到南洋去。
二十多天的海上航行,海很快就看腻了,同行者中间虽遇上了几个投缘的伙伴,但总是萍水相逢,难有深谈。他把船上的大半时间,都用来继续写作一部上船前即开始动笔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叫作《大概如此》,写的是一对中国青年男女,在伦敦的恋爱故事。“男的穷而好学,女的富而遭了难。穷男人救了富女的,自然喽跟着就得恋爱。男的是真落于情海中,女的只拿爱作为一种应酬与报答,结果把男的毁了。”[131]据老舍看来,这个作品的“文字写得并不错”,可是对它的题旨,作者不满意。终于,在踏上新加坡土地以后,写得了四万多字的这部作品,被作者丢弃。
10月里,船驶进新加坡海港。囊中枯竭、心里悬虚的老舍上了岸,找辆洋车,直奔当地商务印书馆分馆。在那里,他找到一份《小说月报》,说明自己就是那上头小说《二马》的作者,这样,通过商务印书馆、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和中华书局几家驻当地机构负责人的帮助,他很快就获得了一份到华侨中学当国文教员的工作。
在这所学校,他只任教不到五个月时间,把继续乘船的盘缠攒够,就在第二年即1930年的2月,回国了。虽说在星岛仅住了不到半年,他可是从身体到精神,将那里的生活,着着实实体验了一遍。得了时疫,身上出了不少“痧疹”,自以为“不死才怪”,结果服下校医给的两包金鸡纳霜,也就好了。对热带地区“仙境”般的风光、气候,他样样感到新奇:“路的两旁杂生着椰树槟榔;海蓝的天空;穿白或黑的女郎,赤着脚,趿拉着木板,嗒嗒的走,也许看一眼树丛中那怒红的花。有诗意呀。”[132]那住室里比《辞源》书还长的老鼠、会吱吱唱的壁虎,也都让他挺开眼。
真叫老舍长久难忘的,是新加坡人的精神面貌。他说:“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不能再写爱情小说了!”因为,在那里,他真正看到了中华民族的伟力。以往,在西方作家写南洋生活的作品中,“主角多是白人;东方人是些配角,有时候只在那儿作点缀”;可是,来到星岛后的所见所闻,足以令人消除一切种族偏见,“事实在那儿摆着呢:南洋的开发没有中国人行么?中国人能忍受最大的苦楚,中国人能抵抗一切疾痛:毒蟒猛虎所盘据的荒林被中国人铲平,不毛之地被中国人种满了菜蔬。中国人不怕死,因为他晓得怎样应付环境,怎样活着”[133]。“没有了我们,便没有了南洋,这是事实,自自然然的事实。”这使经过数载欧洲生活、时常被白种人藐视的中国人老舍,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了这种体验,他真恨不能立刻写出一部以南洋为背景的小说来。“我要写这么一本小说,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134]
然而,要写成这样的作品,又是很难的。他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各处采访;当地华人所操的广东话、福建话,以及马来话,都不是三两天就能学会的,这也使他的采访面临障碍;再者,写南洋开发,总得写到海,从小生长于北方都市中的他,感到力不从心。
为难,并没有使他全线退缩。“打了个大大的折扣”,他决定靠着教书跟学生们相处的便利,写一本有关当地儿童们的书。在他任教的华侨中学里,肤色黝黑、身体健康的孩子们,在精神上很像一群东西方文化和新旧文化交错的产儿,老舍对他们相当喜欢。“他们都很爱中国,愿意听激烈的主张与言语。他们是资本家(大小不同,反正非有俩钱不能入学读书)的子弟,可是他们愿打倒资本家。对于文学,他们也最爱新的,自己也办文学刊物的,他们对先生们不大有礼貌,可不是故意的;他们爽直。先生们若能和他们以诚相见,他们便很听话。”“学生自然能俭朴。从一个方面说,这个地方没有上海或北平那样的文化;从另一个方面说,它也没有酸味的文化病。”作品要写的,就是这样一些孩子的故事。作者的立意不低,他想要“以儿童为主,表现着弱小民族的联合——这是个理想……这本书没有一个白小孩,故意的落掉”[135]。
这部作品,题为《小坡的生日》。
在至少四个月中间,抗拒着蚊虫、老鼠和壁虎的捣乱,利用晚饭后的工夫写作,只完成了五万来字。这时,学期届满,学校放了年假。是就此回国,还是继续在本校教书,抑或换个职位再在当地工作一段时间?老舍选中了头一条。他没有力争留下,和此时有人从中破坏有关,老舍不情愿为自己的事情与别人争执,加上离家将近六年,他太想念老母亲了。
1930年2月底,去国六载,已进入“而立之年”的游子,搭上返回祖国的航船。离开祖国的时候,他还不过是一名默默无闻的年轻教员,归来之际,却已是在国内文坛上颇有名气的作家了。
更重要的是,经过异国他乡欧风亚雨的涤荡,比起当年那个一门心思真诚苦干的基督徒来,舒舍予,他已经成熟了许多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