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大美不言:中国画论体系及其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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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国画论体系及其批评》

梁实秋

历来论画的书,像“诗话”“词话”一般,往往失之于散漫,虽然言谈微中,总嫌支离破碎,点点滴滴的贯穿不起,再不然就是失之于玄虚,惯用几个含混的字眼,而其含义难以捉摸。李长之先生这本小册子没有这两种毛病。如其书名所示,他是要给出一个“体系”。在目次的第一页上他写下了一个副标题:“确定中国绘画之特色为壮美性说”。壮美性说就是他所要阐明的体系。此说得力于康德的优美壮美之说,这是著者明白承认的。把复杂的中国画理编排归纳在这么一个体系里,这是著者苦心经营处。

其实这本书的更能引人兴趣者乃是著者对于这个体系的批评。结论云:

我觉得中国画是有绝大价值,有永久价值的,然而同时我觉得它没有前途,而且已经过去了。

这种艺术是绝无法继续的了……,主观上看,我们是不是还能铸造在士大夫的人生理想之中呢?社会变动了,我们的观念动摇了,我们对于画的要求,是不是还要男性的呢?受了西洋文化的熏陶以后的民族,是不是还安于那种老年的情趣呢?对象上看,我们的生活理想是不是还可以山林为寄托呢?对于人物器具的情感,是不是还能像先前那样冷淡呢?用具上看,我们今后的知识分子,有没有功夫去作那笔墨上的三十年的练习呢?即使练习了,其欣赏的普遍是不是能一如往昔呢?中国绘画的特色和价值,在它有一种形上学,但是可惜这种形上学已经崩溃了!新的形上学还没铸造起来,即使铸造起来,也岂能和过去的一样呢?

中国画在宋元到达了极峰,但也就是末途了。

中国画的永久价值是一事,能不能继续是一事,像希腊的雕刻一样,不是只成了历史上的陈迹了吗?所以中国新艺术的开展,只有另行建造,另寻途径了!

这一段话里充满了惋惜的意思。眼看着一种有绝大价值的艺术要变成陈迹,当然要令人惋惜。凡是留心现代中国画的人,大概都觉得悲观,好像是黄金时代已经过去,元四大家的风范不可复见,即四王吴恽亦不可复得。不仅中国画为然,中国旧诗也是一样,当代能诗的并无几人,像“海藏楼”那样的作品已不多得,其他更无论矣。中国旧戏又何尝不然?老成凋谢,瓦釜雷鸣!大概这些艺术的衰落,由于人才的凋零,而人才之所以不盛,则由于“有闲阶级”的式微。艺术是“闲”的结果。人在有闲的时候才得下功夫苦苦钻研,才能有成就。如果大家都忙着衣食,忙着名利,忙着追求现代的专门知识,用毛笔的机会根本就不多,怎能产生画家?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客观环境固然可以决定一种艺术的盛衰,但客观环境也不是硬邦邦的一点都不受人为的力量的影响。现在西洋文化进来了,我们的社会变动了,士大夫阶级没落了,这是大势所趋,无可挽回的事。可是如果有一批爱好艺术的道地的中国人有意不使国画成为绝响,在这急遽变化的社会潮流当中,划出一部分力量投在有闲的生活里,似乎也未尝不可培养出一些好的作品。即以西洋画为例,那也是很需要多年修养的,但在高度工业化的国度里,并不曾绝迹。如果毛笔墨纸的来源断绝,中国画家就灭亡。否则中国画的前途虽然暗淡,只要有人肯下功夫,一时尚不至于完全消灭。不过,从前文人画的全盛时代的情况,当然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还有一点:中国画已有定型,犹之中国诗、中国戏,规模是不容再改动的,一改动便不再是那么一回事,所以李先生结语所说:“所以中国新艺术的开展,只有另行建造,另寻途径了”,颇值得考虑。评者私意,以为中国画将来也许堕落以至于灭亡,但是中国画不能再翻出什么新鲜花样,没有改良改造的余地,毛笔水墨宣纸只能产生这样的画,要画也只有山水花卉这么一套,讲画理也只有“气韵生动”“写胸中逸气”那么一套,讲技术也只有用笔用墨那么一套,此外没有别的法门。中国画里加上飞机汽车以及西装少年,或是撷取其他当前写实题材,都是偶然做戏,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思想上不该复古,艺术上却无法维新。

中国画是不是要遭遇希腊雕刻的命运呢?看样子恐怕不免。我们是不是由着它去,有没有一点办法呢?李先生的书使我们不能不想。

原载于一九四六年一月《时与潮文艺》五卷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