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方宣
月亮在敲门芬芳的槐花一串串挂在窗外,像一种装饰,大月亮照着木床上女儿和毛豆,就像照着巢中雏鸟——如此宁静的乡村春夜,总有细微的声音轻轻响起,是露珠滴落?还是槐花飘飞?毛豆耳朵竖起来像树叶,倾听片刻惊喜叫道:是月亮,月亮下来了,月亮在敲门。
月亮在敲门,这是孩子虚构出的童话,顺着这美丽童话一路联想下去——月亮是个胖乎乎的男孩,他在高高的天上太孤单,敲门进来想和毛豆她们一起玩,去河滩上放风筝,或者到青草池塘里打水仗。这是春天,风软得像丝绸,河滩上细雨三星两点敲打斗笠,牧童牵牛走过,牛背上站着八哥儿,河滩上两条脚印像藤蔓,长长弯弯弯弯长长;月亮坐在树枝上,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抚摸他的脸蛋——我喜爱这样有月亮的乡村夜晚,喜爱毛豆这样的乡村孩子,他们从小就在月亮下青草上长大,天生就是儿童诗人童话作家,从他们嘴里无意说出来的,往往就是寓言、童话、儿童诗。
有许多乡村孩子天生喜爱月亮,毛豆就是。暮春或中秋的夜晚,木窗外一轮明月近在咫尺,在城市从来没见过这么近的月亮,仿佛喘口粗气就要把它吓跑了。月光下,毛豆对陶舒天说:我说月亮不是月亮,是烙在天上的一块饼,让天狗吃去一半了。陶舒天说:我说月亮不是月亮,是架在树枝上的鸟巢,星星是鸟儿,从四面八方往窝里飞。毛豆抢着说:我说月亮不是月亮,是我妈妈的脸,在窗户外面,看我们睡大觉、做美梦。
听孩子们说话像在谛听鸟语、流水、清风和美妙的音乐,如果不跟孩子贴得很近,你根本想不到这世上随时随地会有孩子们优美的诗朗诵。毛豆不懂诗,也没有人教她背唐诗,她是个纯粹的野孩子,一来到青草茂盛的河滩就甩掉鞋子赤脚疯跑,像撒欢的小猪;而陶舒天则穿着皮鞋与长统袜神情呆板。有一天,毛豆对陶舒天说:大肚子蝈儿蝈儿的家,一定是住在竹笛孔里,要不然,它的歌声会唱得那么好听?还有,花翅膀的蝴蝶,它的家一定是在水彩蜡笔盒子里,要不然,它的衣裳会彩得那么好看?有时,她也会这样问我:要是我把日历一年年往回翻,你是不是会变成孩子?要是我把燕子关在家里,春天是不是可以留住?要是用石灰刷子刷一刷,是不是可以把漆黑的夜晚刷白?她无意中说出的话让我非常惊奇,城市长大的陶舒天从来不曾这样,她迷恋S.H.E、五月天,会说标准的牛津英语,会搭配牛仔裤与布衬衫,但在自然灵性上,她远不如田野上长大的小毛豆。
月亮在敲门——我也相信了月亮是个调皮的小男孩,他从圆窗里偷偷跳下来,萤火虫照着他走进美丽安静的村庄,他要带毛豆和陶舒天去采摘红樱桃,让小女孩们面带微笑,然后惊喜、尖叫。
蚂蚁唱歌依成人的经验,蚂蚁唱歌是骗人的鬼话。换句话说,就算是蚂蚁能唱歌,谁又能听得见呢?可我证明起码有一个人能听见蚂蚁唱歌,而且常常听得如醉如痴。这个人是谁呢?是我老家邻居的女儿小毛豆。
毛豆这个名字是我给她起的,她姓黄,合起来就是黄毛豆。她爸老大不乐意,说,亏你还写文章有文化,就给我女儿起名叫黄豆?还嫌不土呀,干脆叫地瓜得了。毛豆只有四岁,调皮得像个野孩子,并且身上永远脏污不堪。在街坊邻居之间,大家都不太喜欢她,不喜欢的原因之一,就是她爱撒谎,连她母亲也这么认为。大家喜欢把毛豆和我女儿做对比,我女儿永远文静、听话。每天早晨她早早起床自觉地背英语单词,然后吃饭上学。出门给她五元零花钱,到晚上她不知怎么用就又还给我。黄昏降临的时候,她会自动打开乐谱架夹上乐谱,练上一小时的小提琴。我有时候也觉得她生活太单调沉闷了,就带她上公园,希望她放开手脚像毛豆那样疯野一下,可她只是斯斯文文地站着,不肯坐在泥巴地上。
几天前我们回家又看到毛豆,吃饭的时候我也给毛豆盛了一碗饭,毛豆妈看见了,呵斥道:到一边吃去。她跟毛豆说话从来都用这种口气。毛豆觉得母亲在外人面前不给她面子,嘟着嘴一脸不悦。我捧着饭碗慢慢凑近她,她见了我立马笑了起来,吃了一大口饭。我也模仿她吃了一大口,她忽然神秘地冲我说:昨晚,我下了一个,一个天蓝色的蛋。我故意一惊,说:哎,蛋在哪儿?她把我带到她家鸡窝边,一指,说:在这儿。我想怪不得大家都说她爱撒谎了,她哪儿是在撒谎呢,她是把孩子的幻想、梦境与现实完全搅和在一块儿了,用作家的观点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我追问:蛋呢?她想了一下说:让蚂蚁搬走了。我忙说:我昨晚也下了一个蛋,是红的。她一怔,她没想到一个大人会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怔过之后她大笑起来,一直笑出了鼻涕。她说你的蛋有多大?我说有红灯笼那么大。她激动万分地跑去报告说,陶舒天爸爸也下了一个蛋,比我的蛋还大。她为找到一个同行而心满意足,可是却没人附和她,她稍稍显得有点失望,不过总算找到了一个知音,一下午她就缠着我。我午睡醒来,在厨房后面找到了她。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我在听蚂蚁唱歌。土墙上果然有一窝蚂蚁,我侧耳静听了一会儿,说:我也听见蚂蚁唱歌了,唱得可好听了,你看那个蚂蚁王,它像猪哼,那个小细腰蚂蚁,声音又尖又脆。还有那个来回跑的蚂蚁,嘎声嘎气的——她不住地点头,呃,呃,我天天都要来听,天气好时它们才肯唱,她仰起小脸冲我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羡慕毛豆的快乐与幸福,这份快乐我女儿不会拥有,她长大了多半会成为一个白领吧,机械、冷漠,这与不完整的童年肯定有关。毛豆长大了会干什么呢?干什么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她拥有一个浪漫主义的童年,一个会下天蓝色蛋、能听见蚂蚁唱歌的童年。
蚕豆花的眼睛在老家,毛豆总是寸步不离地纠缠着我。
她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两片通红的小屁股露在外面,像两片小脸蛋。她总是赤着一双脚,看见泥巴地上有一汪小水塘,先把它当成玻璃镜子,左照右照,照着自己脏兮兮的脸,仿佛不相信水塘中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她做鬼脸、吐口水乃至大叫,她要把水中的那个人呼唤出来。可是,那个人就是不肯出来,她失望透顶,用脚丫子去踩水,水花四溅,弄得满头满身都是水,可她却开心地对着我笑。我发现她总是用一些过激的行为引起我注意。她的妈妈、还有我的母亲都异口同声地大声呵斥她,要她不要踩水,可她根本不听,只顾开心地踩水。我母亲突然改口说:舒天爸爸讲故事了。这一招果然击中她的要害,她慌手慌脚飞奔过来,乖乖地听话地依偎在我膝旁,只有故事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我微笑着抚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给她讲了一个关于蚕豆的故事。我说青豆子是个心胸狭窄的小女孩,她一见别人倒霉就幸灾乐祸地大笑,有一天它看到青蛙一个猛子扎到荷叶上,就一直笑,终于笑破了肚皮。幸亏边上有一个小裁缝,赶紧用针线给她缝上,从此,每一粒豆子圆鼓鼓的肚皮上都有一条难看的疤痕。毛豆果然听得入神,问我:你说的是什么豆?我说:是蚕豆。她就要带着我去看蚕豆是不是真的这样,我们牵着手来到篱笆外,麦苗青葱菜花金黄,豌豆已经结荚了,蚕豆花却还在开,我们没有找到一粒嫩蚕豆。失望之余,我建议摘点豌豆回家做汤吃,她犹豫了半天,说,这豆是大牛家的,让人看见不好吧?我说没人看见。我们蹲到豌豆地里,刚刚摘了几颗,她一下子跳到田埂上。我不知何故,问她。她说:你看,那边蚕豆花像眼睛一样盯着我们,什么都逃不脱她的眼睛,看得我心里好害怕。我一看,可不是,每一朵藏在叶片下的蚕豆花都像一双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白发青,好像还一眨一眨的,似乎在说:你们偷人家豆儿,我全看见啦。
我们只好放弃做贼的打算,往家走的时候毛豆尿急,快憋不住了。我说,你穿的是开裆裤,要尿你就尿呗。她却像大人似的走到蚕豆地深处,刚刚蹲下却又像兔子一样蹿出来,她说:蚕豆花眼睛总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怎么能尿得出来?那么多的小眼睛呀,我恨不得用树叶把它们一个个全堵上。
这是今年春天发生的事,这也是多年来我过得最快乐的一个下午——我觉得自己心中盛满了诗歌、善良、纯真、美丽,还有爱。我想,世界上最纯净透明的人就是那些害怕蚕豆花眼睛的孩子,和他们在一起,我情不自禁地想做一个童话诗人,像泰戈尔、冰心或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