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米沃什
我在此。这三个字便包孕了可以说出的一切——人生由这几个字开始,又复归为这几个字。“此”是指在这个星球上,在这块大陆而并非别的大陆上,在这个城市而并非别的城市里,在这个我称之为“我的时代”的纪元中,在本世纪、在今年。我不曾受赐于彼时彼地,于是我触摸一下书桌以抵御自己的躯体会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些都是非常本原的念头,不过,话说回来,人生的科学正需依赖对基本事实的逐渐发现。
我曾就许多问题写作,不过大部分文字都不是自己本来希望付诸笔端的。这一回我也未能实现自己早已产生的意图。不过我始终明白自己想要的东西无法企及。我需要一种本领,能传达出对自己“在此”的全部惊奇,并用一个无法造出的句子来表达,它会同时传送出我皮肤的气味和肌理、贮存在我记忆中的一切,还有我现在同意和反对的一切。然而在追求无法企及的东西时,我的确学会了一些事情。我们每个人都为自己的无用和无知感到羞愧,因而认为只宜传达自己觉得别人能够理解的事情。有时我们也会慢慢丢弃那种羞愧心理,启齿公开谈论所有那些自己不懂的事情。倘若我并不聪明,又何必一定要假装能为自己的同代人指点迷津呢?然而也许交流的价值取决于对自身局限性的认可。非常有趣的是,对于其他许多人来说,这也是他们都具有的局限。这些不也就是一百或一千年以前人们便面对的局限吗?当空气中充满进行分析、做出结论的喧闹声时,承认你不懂是否全然无益呢我读过许多书,不过把这些书一本本摞起来再站上去也不会使我的身高增加一尺。我试图把握未加丝毫掩饰经验,此时书中深奥的字眼没有多少用,因为一切已为人接受的观点都不足以解释这类经验。借用书中的语言会在许多方面大有裨益,可也会毫不察觉地把人带入一切齐备的迷宫之中,使我们呆在没有出口的陌生走廊上。因此我必须主动抵抗,必须审视每一时刻以确保不背离自己已真真切切地体验过的、曾亲身接触过的事物。我无法发明一种新的语言,所以便运用我首先学会的那一种,可是我希望能区分自己的语言与仅仅是时髦的语言。我无法把自己曾经读过的书以及其中相互对立的理论和观念从记忆中抹去,可是我有持怀疑态度、问天真问题的自由,无需去附和说是或不是的众人。
恐吓。我勇敢无畏是因为确信自己有重要的事情对世人说,那是别人都不会应邀说出的。此后自我的感觉和独一无二的角色感开始减弱,想到所有那些曾经生活过、现在生活着以及未来将出生的人,有远大抱负、持怀疑态度或坚信不疑的人,那些在感悟力和思想深度上均比我优越的人,我称之为自己的“我”的自信心便不复存在了。已念了两千年的祷告词和戴假发、穿镶褶皱花边衬衣的作曲家创作的优美乐章促使我问自己为什么也在此。为什么是我?倘若人无法预先估计自己获胜的机会,要么跻身于佼佼者之间,要么就缄默不语吧。就在此刻我在纸上记下这些符号时,无数的人正在做同样的事情,我们写出的封皮鲜艳的书会添进那一堆堆作者和书名都将归于湮灭的书中。无疑就在此刻,某人正站在一家书店里,面对着这些光彩夺目而又徒劳无益的远大抱负,他下定了决心——保持沉默更好。若仔细掂量,这句孤零零的话足以叫人劳作一生。然而如今我在此有勇气把它说出来,也许是较为逊色的勇气,却不是盲目的。或许这是我致力于实践这句话的执拗。或许这是我以往的无畏、气质、命运,是要寻找新的托辞。不管怎样,与其说我的慰藉在于应邀扮演的这样一个角色身上,倒不如说是存在于由各色人等的点滴努力所构建的巨大镶嵌砖式的整体之中,而无论成功与否。我在此,而且每个人都处于某个“此”中,所以我们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设法彼此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