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夕阳残照(最受学生喜爱的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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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独特的风标——记肖军同志的几件事

文/臧克家

一个月前的下午,肖军同志的公子和其他两位同志一同来访,我滔滔向他倾吐了对肖军同志的美好印象和钦佩之情,他没一句涉及父亲的病。肖军同志生病,耳有所闻,但不在意,因为他在我眼目中是个“壮夫”,在体魄、精神这两面,都富于坚强的抗击力量。

晴天一声雷:肖军同志逝世了!我既感伤,更大的是震动。

我和肖军同志,1935年夏天初识面于青岛海滨。他穿一件短袖拉链汗衫,给了我个“赳赳武夫”的深刻印象。他豪放而率真,刚交数语,就嘱咐我:“给鲁迅先生写信,他住上海大陆新村12号,记住!”一见交心,引为同志,使我很感动。那时,我在山东临清中学教书,信件检查,学生遭逮捕,惶惶不可终日,信没写,但他的一番心意我领会了。

风云变幻,天各一方。人在写自己的历史,历史也在磨炼人。肖军同志在延安,在东北,在北京受挫折的境况,我从报纸上,从传闻中知道了不少。大家都把他当一个奇特的人物看待。这十几年来,我在种种集会上看到了他。有时,坐在一张桌上;有时,遥遥招一下手;有时,在某刊物的招待宴会上,得以交谈,觉得他没有大变,风姿犹如当年。爽快,豪迈之中令我觉到带点谦逊的意味。譬如,酒席上让座,把我推到第一位,说:你年纪最大,我比你小两岁……以后,时常读到他的文章,旧体诗写得颇有味。看到他带着竹盔下矿井的动人形象,也从报上看到他出国访问的消息。虽然,在会场上看到他头发半白了,但精神还挺健旺,面容红中透黑。别人在滔滔发言,他默然侧耳而听,神态自若,不惊不躁,很有涵养。

我与肖军同志,终其一生,总起来见面不过二十多次,彼此没有往来,偶尔片纸一函,相交通。可是,他给我的印象却很深,交感之情也不浅。这一点,从他公子的口中得到了印证。

近十年中有四件事,对我触动极大,等于他的自我塑像矗立在我眼前。一种独立不拔,风标奇特的印象,深深印在我的心上。

在作协的一次理事会上,周扬同志为了许多同志被错划右派的问题,作自我检讨并向受害的同志一一指名道歉。我看到肖军同志孤零零独个坐在前排,谛听周扬同志的讲话,热情鼓掌并高声称赞:“好!”丁玲同志在发言中提到肖军同志时说“他是‘英雄……’”,这话里虽含有诙谐的意味,我却从他的言行中确认了它。

好几年前,在人大会堂开了个文艺界数十人参加的座谈会,很隆重,中央负责同志也出席了。肖军同志站起来发言,他说:“我去了趟美国,有些人以为我叛逃了,看,我不是回来了吗?”听了他的话,我不止为他的直率,更为他的气度所打动。几十年来受到冤枉与压抑,没有怨气,也没有牢骚,热爱社会主义祖国,拥护党的领导,一派真情,表现了一个革命作家的气度,怎不叫人深深感动出国访问的人,回来不写文章的可说百中无一。有的,所历甚少,而所写甚多。肖军同志旅美归来,我没见他的只字,只传闻他的片语。有人问:“你对美国印象如何?”答:“中学教育比我们办得好。”再问:“还有什么好处?”再答:“他们的厕所比我们的干净。”从答问这件小事上,见出肖军同志的奇特风格,浩然胸怀。

三四年前,报纸上报道了肖军同志“封笔”的消息。我感到惊异。及至看到他所持的理由——没力量写出好东西来,就干脆放下手里的这支笔吧,又使我深思反省,佩服他直来直去的磊落性格。他的公子来我家时,还谈到这件事。他说:“封笔”之后,有的报刊发表了他的旧作,爸爸很不高兴,对此提出了意见。言必信,行必果。在肖军同志身上,又多了值得我学习的一点。

我与肖军同志,认识得早,对他的一生,可知之甚少,与他交浅而感印却很深。他去了,我确有悲痛之感。这非纯系乎个人的,而是痛心于真正挺立不拔,匹夫不可夺志的“壮夫”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