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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我生命中的那些时刻

文/王开林

那年我十七岁,很稚气也很腼腆,却偏要负笈北上。我想:此去真该轰轰烈烈一番,离开亲人与故土未尝不是件好事。

于是,红红白白的校徽便可爱地挂到胸前,那阵子,我几乎飘飘欲仙了。

那个佩戴校徽的少年便原封不动地保存在三寸见方的胶片上,他的眼睛里有若许之多的惶惑与好奇,因为未知世界刚向他揭开帘幕的一角。

在这里,他要铸就一颗刚强的心,要炼五彩石补自己还不完整的天空,要学会爱与被爱的艺术,要索解生活的奥义,这些一经开始就永无止境。但他确实是从这里起步的。

圆明园的那个夏夜,月亮孤零零地在云海中泅渡,断断续续的是慵懒的夏虫的啁啾声。百余年前曾烧得惨叫的石头,现在已清凉得有些异样。

君坐在我身边,我们共守着一份缄默。

后来就谈到脚下那片废墟,据说要用巨资来修复。也许是弥补一种残损的理想庞贝城要修复吗?雅典娜神庙要修复吗?留下一场劫难的遗骸比试图忘记历史的创痛要高明得多。W君激愤地说。

雨云渐渐地会合在我们上空,我们没走,等着一场快意的浇淋,闪电撕裂开厚厚的夜幕,瞬间勾出了圆明园阴森的轮廓,我们显得孤立无援,弱小得不堪一击。但我们据守着一份勇气与黑魃魃的天地抗衡。

谁曾想象到大雨中的圆明园那一派凄迷景况。齐腰深的野草狂舞如万千鬼魅,倾颓的巨石都一律那么狰狞可怖,仿佛要嘶叫要跳起,雨珠在石上溅成的雾气越积越厚,裹着惨淡的瓦砾场。

这一刻我们该惊悸该迷失,然而没有。

我们将衣服拧干了,吹着口哨,走到校门口时,月亮才气喘咻咻地摆脱乌云的追逐。于是我们倍觉轻松。

心情抑郁的黄昏。我约了一个爽朗的女同学去湖边,汲取她的快乐来感染自己。

谈什么不可以呢?比如说爱情吧,它似乎是树尖顶一个最美丽而又最难得的苹果,因为无法攀援而一时不能摘下。

她眨眨眼,说爱情只是苹果花,风会捋下许多,所剩的才会产生那些圆满结局,到此反倒成了一种悲哀,那甜滋滋的味道往往到口即忘,记不那么长久,而蕃盛的花在心中则总是开满一树。

我们分手时,一轮明月照着她的归路,也照着我的归路,我们都有一份快乐,便觉得世界很公平。

我们追求的是不萎不黄的新鲜的异性感情。我们谁也不愿将它腌制成咸菜,获永久之利,待不时之需。我们会用全身心去护持它的绿色生命,如果一切不能恰如人意,我们便互相祝福,忍痛割舍。

我更愿意寻求异性的友谊,这是男女间的中介国度,是人世间的一片乐土,有时只要她们用清新的目光探询一下抚慰一下,顿时就可以平复心中郁积的苦闷。我在同性朋友那里获得的是粗犷的友情,而此刻进入的却是柔静澄明的境界。

我进入图书馆,就如同进入知识的圣殿,一时间多少俗思俗念都烟消云散,书页翻动的沙沙声中岁月清清浅浅地流走,我就翻越了二十岁的山脊。在我生命的第一座山峰上,除了知识的五彩石我别无选择,但我愿刻下一块方碑,题写四个字:青春无悔。是的,青春无悔。

记得曾有一个同学问大家燕园的空气是什么味儿?虽然大家的嗅觉不赖,却都懵然而且茫然。

北大空气中的每一粒子都染透了书香,这答案令人信服。

在知识核反应的年代,我们总有一种无法餍足的饥渴感,深知自己智慧的机体极弱,需大剂量地补充营养。北大人强烈的社会责任心就表现在我们要获得尽可能多的知识,反刍给人民,造福于国家,无论是莘莘学子还是耄耋老者都一律那么勤勉,惰性与无知在这里是一种深度的耻辱。

我知道书包再怎么沉也不会压断脊梁。

在校园里蹓跶,我的脚步总要停在李大钊同志与蔡元培先生的铜像下,伫立几分钟。我总觉得从蔡孑民先生智慧的前额从李大钊同志沉着的目光可以看到北大人几十年一贯至今的对于知识与真理的热爱。

李大钊同志的铜像旁劲松环立,那一球球的松针在寒冷的冬天尤其绿得令人起敬,象征着这位老前辈逸群的气节与操守。

蔡元培先生的神态则若有所思亦若有所悟,铜像四周鲜花灼灼,那草坪上已踩出了几条路,所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先生于北大功德无量,景仰者自然不少。

未名湖畔绿树荫蔽的土坡上有一处粗糙的墓庐。埃得加·斯诺先生在最艰难的岁月不遗余力地宣传中国革命,死后将自己的一半骨灰埋在这明湖秀水旁,可谓是一个彻底的国际主义者。他终于了却夙愿,安息在一席和平的土地。北大不会遗忘也不曾冷落这位生生死死与中国命运相关联的美国友人。墓庐虽然简陋,但总有几丛红红白白的小花在四周欣欣吐放,散发着幽微的清香。

北大历史的纵深感就这样表现俱足。

我呼吸燕园纯净的空气,坐在一张宁静的书桌旁,有时想:历史曾辜负了多少人,他们祭献了热血与头颅,祭献了青春与爱情,却换不到一张平静的书桌。“五·四”青年的袅袅余音在北大的上空至今仍萦绕不散。

我常常反思历史,因为正是它的血光诞出了今天的朝霞。

人都有一个多梦季,一个大痛苦和大欢欣联袂而至的季节。因为追求伊始,那颗鲜活的心躁动不安,任何一次失败或成功它都乐意接纳。

我浸于文学之中,我常抒写浪漫者的浆歌,将自己坦诚的心倾诉于另一些真挚的心。

在北大,我的第一篇散文发表了,那天我神色飞扬地去告慰那片虫鸣鸟喧的小树林,阳光将柔长的手臂伸进林子,抚弄我身前身后的栀子花,它们快乐而有节律地颤栗着。

未名湖偌大的版面也同时发表了我的一个秘密;我已选择文学,选择了这项将欢乐与痛苦紧紧扭结在一起的事业。

也许我的这种选择太草率,因为我的性情太坦诚太热烈,我的爱憎总在无思无虑时流露出来。

但北大人正是如此棱角分明,不世故因而更少自我羁绊,不盲从因而更有独立精神,不畏葸因而更能奋然前行。

更重要的是我们对于生活的这份倾心和这份专注的态度。于是,我释然于怀,更执著于自己的选择。

四年足以使一只雏鸟羽翼丰满,成长为一只雄鹰,飞离他温暖而熟悉的巢,箭一样射向高远的蓝天,驮着太阳自由地翱翔。

但他将永生难忘生命中的那些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