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蒙特·弗洛伊德认为,文明以持久地征服人的本能为基础,这个观点现在已被视为当然了。但是他提出的问题,即个人由此遭受的苦难是否相当于文化的恩惠,却一直没有得到认真的探讨,特别是自从弗洛伊德本人也认为这个过程是不可避免、不可逆转的以来,更是如此。人的本能需要的自由满足与文明社会是相抵触的,因为进步的先决条件是克制和延迟这种满足。弗洛伊德说:“幸福决不是文化的价值标准。”幸福必须服从作为全日制职业的工作纪律,服从一夫一妻制生育的约束,服从现存的法律和现存的秩序制度。所谓文化,就是有条不紊地牺牲力比多,并把它强行转移到对社会有用的活动和表现上去。
这种牺牲已有了很好的补偿,因为在技术发达的文明地区,自然实际上已经被完全征服了,更多人的更多需要得到了满足。成为人们怀疑迄今为止一直支配着西方文明“原则”的充足根据的,不是生活的机械化和标准化,不是思想贫乏,也不是今日的进步所具有的越来越大的破坏作用。生产的持续提高,使大家生活得更好的指望越来越现实了。
但进步的加速似乎与不自由的加剧联系在一起。在整个工业文明世界,人对人的统治,无论是在规模上还是在效率上,都日益加强。这种倾向不仅是进步道路上偶然的、暂时的倒退。集中营、大屠杀、世界大战和原子弹这些东西都不是向“野蛮状态的倒退”,而是现代科学技术和统治成就的自然结果。况且,人对人的最有效征服和摧残恰恰发生在文明之巅,恰恰发生在人类的物质和精神成就仿佛可以使人建立一个真正自由的世界的时刻。
当今文化的这些消极方面可能表明,现存机构行将废弃,新的文明即将诞生,因为压抑持续得越厉害,就越没有必要存在。假如压抑确实是文明本身的必然本质,那么,弗洛伊德有关文明代价的疑问就显得没有意义了,因为根本没有任何替代物。
但弗洛伊德自己的理论却提供了不能同意他将文明与压抑等同看待的依据。必须根据弗洛伊德的理论,对这个问题重新展开讨论。自由与压抑、生产与破坏、统治与进步的相互关系实际上是否构成了文明的原则?抑或仅仅是人类生存的特定历史组织的产物?还是用弗洛伊德的话说,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之间的冲突已经不可调和,以致必须压抑性地改造人的本能结构了?或者还应允许有一种非压抑的文明观,它的基础是完全不同的存在的经验、完全不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完全不同的生存关系?
我们将讨论的非压抑的文明观不是一种抽象的、乌托邦式的思辨结果。我们相信,由于下述两个具体而又现实的理由,这种讨论还是合理的。第一,弗洛伊德的理论本身似乎已经驳倒了他一贯否定非压抑性文明史可能存在的论点。第二,压抑性文明的成就本身似乎已创造了逐渐废除压抑的前提。为澄清这两个理由,我们将根据其自身的社会—历史内容,对弗洛伊德的理论思想作重新解释。
这种做法也意味着我们与修正主义的新弗洛伊德主义是相对立的。我相信,与修正主义者的看法相反,弗洛伊德的理论本质上是“社会学的”,[1]而且揭示这一本质也不需要任何新的文化定向或社会学定向。弗洛伊德的“生物主义”从深刻的意义上说是一种社会理论,但新弗洛伊德主义对这一深刻的意义却视而不见。他们在把重心从无意识向意识、从生物学因素向文化因素转变时,抛弃了种种本能的社会基础,把社会看成个体面临的现成的“环境”,不追究社会的起源与合法性。因而新弗洛伊德主义对这种“环境”的分析也只是对社会关系的故弄玄虚,他们的批评不过是在得到坚定认可和良好保护的现存制度内部兜圈子。结果,从严格意义上说,这种批判依然停留在观念上,因为在现存制度以外,它毫无思想基础,它的大多数批判性思想和价值观念都是由现存制度提供的。唯心主义的道德和宗教正在庆贺它们的快乐的复活:它们用来装潢自己的正是最初视为有害并予以驳斥的心理学词汇,这样就掩盖了它们与官方所要求和宣扬的态度的一致性。[2]而且,我们相信,对文明的历史结构的最具体的见解恰恰就包含在这些修正主义者所反对的概念之中,其中包括弗洛伊德的整个元心理学、后期的本能理论及其重建人类史前史的思想。弗洛伊德本人把这些概念当作纯粹的工作假说,它们有助于澄清一些含混的问题,并在一些理论上互不相关的见解之间建立暂时的联系,但它们只要不再能推进心理分析的理论和实践,它们总是可以被修正,甚至被抛弃的。在弗洛伊德以后的精神分析运动的发展中,这种元心理学几乎被完全取消了。由于精神分析开始受到社会和科学的尊重,它就摆脱了危害性的思辨。说它们有危害性,事实上有多种意义。它们不仅超出了临床观察和医疗功用的范围,而且对人的解释比弗洛伊德早期的“泛性论”更加严重地冒犯了社会禁忌,从而揭示了文明的破坏性基础。在下面的讨论中,我们将努力运用甚至在精神分析本身中被禁忌的某些见解来解释文明的基本趋向。
本书旨在对精神分析哲学而不是对精神分析本身有所贡献。本书只作理论研究,而不涉及现在已成为专门学科的精神分析技术。弗洛伊德提出了一种“人”的理论,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心理学”。这一理论使弗洛伊德跻身于伟大的哲学传统之中,成为一名哲学家。我们关心的不是要纠正或改进对弗洛伊德概念的解释,而是要恢复这些概念的哲学和社会学意义。弗洛伊德谨慎地把他的哲学与科学区分开来,而新弗洛伊德主义者却基本上否定了他的哲学。从治疗学理论上看,这种否定可能是完全合理的。但任何治疗学论证都不应当妨碍提出一种理论构思,它旨在诊断总的失调而不是治疗个体疾病。
对有些术语必须先作一些解释:
“文明”和“文化”两词,同在弗洛伊德的《文明及其不满》中一样,是交替使用的。
“压抑”和“压抑性”是在非专门意义上使用的,表示限制、压制和遏制过程,不论其是有意识的还是无意识的、内部的还是外部的。
“本能”,按照弗洛伊德的本能观,是指人类机体的主要“内驱力”,它们在历史上可能发生变化,并有心理上和肉体上的表现。
注释:
[1] 关于精神分析概念的社会学特性的讨论,参见海因茨·哈特曼:《精神分析概念在社会科学中的运用》,载《精神分析季刊》,第十九卷,第三期(1950年);克莱德·克拉克洪:《人之镜》(纽约,1949年);海因茨·哈特曼、厄恩斯特·克里斯和鲁道夫·M·洛温斯坦:《对“文化与人格”的若干精神分析评论》,载《精神分析与文化》(纽约,1951年)。
[2] 关于对新弗洛伊德修正主义的更详细讨论,请参见本书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