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公公星夜赶回宫中的时候,早已经过了锁宫门的时辰,好在他是宫中太监总管,身份显赫,又是提前让人留了门的,守门侍卫不敢怠慢,开锁将他和一众随从都放入宫内。
刚进了宫门,一直是候在这里的戴公公的徒孙就迎上来:“我的爷爷啊,您可算回来了,圣上尚未安寝,现下恐怕还在御书房,就等着您的消息呢。”
戴公公随手赏了这个机灵的徒孙,问道:“太后娘娘是否也在圣上那里?”
那小太监得了赏赐喜笑颜开,如实答道:“太后娘娘最近休息的都不好,今儿个熬不住先回了寝宫。”
戴公公闻言便顾不上一日劳顿,匆匆又奔向了圣上的御书房。刚刚从小楚那里知道的消息实在是太过震惊,饶是戴公公一向沉稳的性子,这会儿也等不及明日了。
何况千载难逢张太后并不在场。
戴公公能在宫中混到最顶尖太监总管的位置,zheng治觉悟绝对是比别人高的。即使看起来圣上大事几乎都要请张太后定夺,实则张太后有意放权,未来仍是天子说了算。所以万事都应以圣上为先,戴公公的忠心从来是只给龙椅上那一位。
这会儿新帝刚刚从御书房回到旁侧的暖阁,摘了金冠去了外衫打算小憩片刻,听闻戴总管回了宫有要事觐见,他又再次穿戴整齐。李暨虽是少年,不过自幼被张太后教导得行止端庄,人靠衣装,一水描金绣玉的冠冕袍服上身能让他并不高大的身躯显得成熟稳重。他也是借此增强自信与威严。人前从不为了图轻便而废了礼仪。
戴公公心疼新帝少年老成的姿态所付出的代价,行礼过后接连告罪道:“奴婢搅扰陛下休息,罪该万死。”
“行了,别说废话了。你离去时说是有人告发肃……那逆贼藏匿之所,怎么去九门提督那里这么久才回来。可是问出了什么有用的消息?”新帝揉着酸痛的额头,顶着好几斤重的金冠,费力挪动着僵硬的脖颈靠坐在床边,勉强维持着帝王的仪态。
“回禀陛下,那告发之人正是楚子玉;奴才仔细审问了才发现,楚子玉告发之事却不止关乎那逆贼一人。”戴公公知道新帝困乏,便简短截说道,“楚子玉交代了那逆贼从宫中脱身的计划和之前王府的人秘密撤离京中的几个中转点,奴婢先前已经派人一一核查无误。他还说现在极有可能那逆贼尚隐匿宫中……”
“你说什么?”新帝闻言浑身一激灵,顿时清醒过来,颤声道,“那……那岂不是……”
“陛下不必惊慌。”戴公公暗中叹息,新帝到底还是年少,对肃王的事出于愧疚或者心虚也罢,如今这般诚惶诚恐的样子实在是可怜,他急忙安抚道,“宫中高手护卫众多,陛下安全无忧。而且那逆贼应该只是隐匿一时,求的是围困松解他才好脱身离开。”
新帝一想也对,肃王若真的存了弑君的念头,早在当日御书房中就动手了,或者前几日趁着宫中防备渐宽松,也有的是机会。本来新帝就不信肃王有谋反之意,这时听戴公公似乎要说更多隐情,急忙挥手遣走了原本就已经退到屋角装聋作哑的闲杂人等。
寝宫之内,只剩下新帝与戴公公两人。
戴公公欣慰于新帝的谨慎与机敏,也压低声音言道:“根据楚子玉的交代,肃王的确只好男色,而且这等隐情西戎那位嫡公主早就心知肚明。即使这样,西戎公主入得大雍之后,还故意叫嚷着非肃王不嫁,无非是装样子造势扮可怜,欺骗圣上和朝臣。早些时日,楚子玉曾陪着肃王微服到江南寻访名医的时候遭遇行刺,那些刺客正是西戎公主派去的。”
“等等……”新帝回想起当时江南那次行刺,母后应该也派了人去,而且母亲还推测西戎公主也派了杀手,这会儿与小楚的说辞算是对上了。但是那西戎公主所作所为实在有些居心叵测了。
戴公公却耐心等着新帝从沉思中抬头,才继续讲道:“外人看来西戎公主不顾杀兄废父的仇怨一心求嫁,肃王百般推拒抗旨不从,两人绝对是敌非友。可小楚却说肃王与那西戎公主早已秘密结盟,他在肃王卧榻的暗盒之中看到过西戎公主的密信。”
新帝将信将疑道:“所以说西戎这次进犯,莫非是西戎公主和肃王连手做出的阴谋?”
“奴婢不懂军国大事,只是觉得事有蹊跷才赶紧回禀圣上知悉。”戴公公又补充了一句,“况且那小楚的一面之词并无真凭实据,他此番背主也是因爱生恨,说不定故意污蔑肃王也未可知。”
新帝直觉这中定有隐情,再也绷不住帝王威严,急切问道:“戴总管此话怎讲?”
戴公公将声音压得更低,把从小楚嘴里听来的那番说辞学了一遍。
……
李云卿躺在临时搭建的营帐之内,怔怔发呆,这几日她藏匿京郊深山之中,对于时局把控全靠眼线暗桩传来的情报分析。听闻戴公公已经去了九门提督那里,又派人查探了那几处无关紧要的中转联络点。这么说来,小楚的计划应该是在正常地推进之中。
听梁伯转述,小楚这个计划实在是颇有新意,将人之本性也利用到了极致,可谓是一环套一环,步步为营潜移默化影响旁人。
久居宫中之人本就多疑,很难相信外人言辞,这计谋实现的逻辑恰恰不是让人信,而是是让人生疑。
就算小楚与戴公公在肃王府那番密谈早有铺垫,饶是小楚能声情并茂将谎话说圆,戴公公也不可能凭小楚一面之词就相信小楚提供的信息。所以如果小楚不加掩饰大义凛然直接告诉戴公公,那西戎公主有问题或者肃王是冤枉的,单说哪一个,戴公公都不会相信,更不可能将一个官奴的“胡言乱语”传到圣上耳中。
所以小楚采取了迂回的策略,先吊足戴公公胃口。小楚这次是打着“背主”的名头行事,先以出卖肃王的藏身之地为由才能引来戴公公。只要戴公公肯来,那就是对小楚有几分期待。必须有所求,才会有耐心听小楚随后的那些故事。
以奴背主是要有原因的,小楚抛出求自由身的念想博得戴公公认同,再爆出肃王好男色这等秘闻,言谈话语隐约流露出因爱生恨的情绪,一点点让戴公公自己脑补,构建出更为合理的证据链。这套不是小楚强加给戴公公的,而是戴公公因疑惑未解自己去推理去质疑,是一种发乎本心的自以为是。
接下来,小楚再故意捏造肃王与西戎公主有秘密盟约,这种听起来好像真有那么一点可能关乎国家社稷的重要内幕,戴公公到这里已经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
当然戴公公对于小楚的所有言辞是不可能全信的,又因为其中加入了戴公公自己的判断,不可能完全忽视。所以作为一个尽职的太监总管,圣上的心腹耳目,戴公公恐怕是会将这套话以某种形式传递给圣上知悉。
若圣上心思单纯,相信了西戎公主与肃王有秘密盟约要做颠覆大雍的事,那么就会对西戎公主设防,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去同情看似弱者的西戎公主。
若圣上与戴公公一样,习惯了宫中那套弯绕逻辑,就不可能全盘接受小楚提供的情报。毕竟往深处想,小楚或许是“因爱生恨”才会做出背主的举动,为了报复肃王,编造某些没办法取证的对肃王不利的谎话,是再寻常不过了。但是,哪怕圣上判断肃王与西戎公主有秘密盟约是假,起码也会对西戎公主产生些许质疑。
一旦圣上对西戎公主有了疑虑,就会发现蛛丝马迹;除非西戎公主真的清白无辜,那不正好说明了小楚是一派胡言,肃王受了污蔑冤枉么?
李云卿倒是希望自己真与西戎公主有什么秘密盟约。现在她就有真凭实据可以拿出来,作为把柄要挟西戎公主听命行事。
可惜,一切迹象表明,西戎公主与边疆进犯的军队有着某种密切的往来。说不得正如小楚和梁伯分析的那样,西戎公主打算借大雍之手彻底除掉西戎异己。这种诉求并没什么大问题,大雍的军队实力摆在那里,肃王有自信便是自己不到场,军系也可以将进犯的西戎人赶走,彻底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
怕就是怕西戎公主的野心不止这些。
倘若圣上争强好胜,真被有心贼子撺掇着御驾亲征,离开了京中重重保护,向边疆而去,那西戎公主趁机联合外敌内贼沿途设下杀手埋伏,圣上年轻识浅又无领军经验,一旦遇袭或遭出卖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忧国忧民的大事想过之后,李云卿不由自主满脑子开始思念小楚。
小楚怕是尚在九门提督的大牢之中,以奴告主按照大雍律法先是要挨一顿打的。小楚病弱的身体,这几日东躲西藏没有按时吃药调养,或许已然承受不住。如果一切进展顺利,要早点想个法子将小楚救出来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