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场一片狼藉，活像是被人糟蹋了的小姑娘。人群在两天两夜的疏散行动中，终于有了减少的趋势。
随处可见挨着墙角，甚至瘫在地上工作人员，累的连手指都动弹不了。
张有才终于联系上了自己的妻子，刚刚生产完的妻子和岳父岳母带着宝宝跟随着第一批部队就撤离了。
妻子抱着孩子给他传来了一张照片。
照片上新生的婴儿那么丑陋，在他的眼睛里却美的像是天使。他不断的摸索着屏幕，像是透过屏幕能摸到自己孩子娇嫩的肌肤。
幸运的是，他们虽然一直不能撤离，但机场是最容易离开的地方。机场已经安排了一架飞机，专门送他们这些留下的工作人员离开。
老烟头见他又在看他的手机。
“都说了让你先走，你老婆刚生孩子，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她们可怎么办。”老烟头叹气。
张有才咧嘴笑了一下，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干净。
“也没想到能这么长时间，我总以为再干一会儿就能撤离了呢。”
别看老烟头一把年纪，这么久下来连年轻人都很难撑下去，他却还精神不错。
他们机场的队长小跑过来，招呼道：“赶紧收拾一下，咱们马上登机离开！”他的声音也很激动，他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坐飞机离开这件事竟然让他这么迫切。
这时，24小时播报临江市新闻不间断的省台突然切换了画面。
一名省台的记者举着麦克站在临江市政府的台阶上。
“紧急播报，紧急播报，两天前撤离初期，有一辆小学校车里面的十六名儿童失联。”画面切换到被废弃的校车附近：“据悉，十六名儿童有7名失踪时不满十岁。现在有关部门号召还没有撤离的机关工作人员、党员、人民群众，向市政厅前集合。组成搜救队，对失踪儿童进行搜索救援。”
画面再一切换，十六张照片一一出现在屏幕上。因为放学，有好几个孩子没有穿校服，联系了家长，只能将孩子当天的穿着以文字形式体现在照片下面。
“紧急通报，紧急通报，两天前撤离初期，有一辆……”
这条新闻循环播放了无数遍，生怕会有人不知道这个消息。
机场内响起的飞机起飞的广播盖住了电视机的声音。
“乘坐A9264列航班的旅客注意了，现在开始检票登机，请乘坐此航班的旅客到B94检票台排队检票。航班上不能携带……”
原本倒着的，坐着的，站着的人相互搀扶着站了起来，往B94检票口方向挪去。人们都太累了，累的除了登机的声音外什么都听不见。
老烟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抽烟抽多了，声音沙哑的厉害。
“最后一班了……”他脚尖碰了碰旁边发呆的张有才：“走吧，登机了。”
张有才回过神来，缓缓的站起来，他的制服早不知道扔哪里去了，身上的白衬衫像是被扔在地上踩过了一样脏。
两个人跟着人流慢慢的向B94挪去。
“那十几个孩子……”张有才开口道。
老烟头弓着腰摇头：“咱们不是做警察的，人口失踪这事咱们管不了那么多，咱们已经在岗位上尽全力了。”
张有才走了两步，回头。只见星星散散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像是沙漠中饥渴难耐的旅人，明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在向唯一一个能够活命的绿洲走过去。
人群走过了他，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问题，连一个余光都没有人看向他。
张有才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老婆孩子，低下了头。
………………
周北川和秦沐歌自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周北川本来有伤在身，这一折腾，身上的伤口又隐隐的渗出血来。秦沐歌绝不许他再加入搜救行动。
周北川苦笑：“我没想到有一天竟然需要躲在你身后受你的照顾和保护。”
两个人分开了些许时日，对秦沐歌来说就像是分离了一辈子那么久。这张消瘦的，满脸胡渣的，动一下好像都要休息一下的男人，她没想到会有一天怎么看都看不够。
秦沐歌捧住他的脸，用全身每一根骨头，每一滴血液，全部的热烈的、冰冷的、痛苦的、幸福的情绪来将他的样子印在自己的脑海中。
她点起脚尖来，狠狠的亲在了他的嘴唇上。
“周北川，戒指呢？”
周北川愣愣的从脖子上将串着戒指的项链取下来。秦沐歌拿着戒指，一只套在自己的手上，一只套在了他的手上。
双手十指相扣。
“周北川，你愿意娶我么？”
周北川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他没想到有一天这个戒指还能回到秦沐歌的手上：“我愿意。秦小姐，你愿意嫁给我么？”
秦沐歌带着泪水噗嗤一下笑了出来，点头。
“等这事完了，咱们就结婚。”
周北川真的不想松开这只手，却知道这时，只能让她离开。
秦沐歌不再犹豫，跟着其他人向市政厅走去。
………………
当秦沐歌来到市政厅的时候，这里几乎和平时上班的日子里一个样。明明不是建在山上，但却在正门前面建了一道长长的楼梯。大楼巍峨的坐落在上面，一道两人高的门，一共四层楼。
秦沐歌还特意问过这件事，为什么政府部门非要建一条长楼梯，周北川说这样才能显现出威严来。
大家一般以为像这样政府的部门一定是人来人往，各种需要解决问题的群众会聚集在这里。可事实上，即使是平常的时候，如果你真正去过市政厅这样的地方，你就会发现除了法院，警察局等少数几个地方，政府机关的地方，人都非常少。
而当秦沐歌来到市政厅的时候，更是门可罗雀。
当她进了大门，最先看见的就是大厅内摆放的长长的一排桌子，上面整齐的摆放了厚厚一沓沓寻人广告。
最后留下的几个政府工作人员将需要搜寻的区域分成了十二个小块，每块需要一个小分队，每块分队里面至少需要40个人，才能在最短的时间以最优方式搜寻所有的地方，而这已经是数次精简过的分配方案。
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站在中间，旁边的高毅冲秦沐歌抬了一下手，秦沐歌走了过去。
老人家笑呵呵的看着她。
明明是非常温和的目光，秦沐歌却觉得那眼神隐藏着太多的智慧，可以轻易将她看透。
“好，好。”老人点头道：“年轻有为啊。”
秦沐歌只在电视上见过这位并不常常出现的老人。老人年轻的时做外交官期间，谈笑风生间与无数外国强敌周旋，在无数个国际大会上展现华夏的风采，他的风度和智慧深受外媒称赞。
秦沐歌从前只是远远的敬佩过他，此时这位老人站在她的面前，她竟一时间有些激动。
可此时她在这里没有任何发言权，只能站在最边上服从指挥。
高毅收到消息，匆匆向老人报告。
“书记，相关部门能调动的人都在维持撤离行动，从各个地方抽出来了大概一百来个人，现在已经赶到。”
“一百来个？”秘书提高声音：“这会大大加大我们的搜救时间，造成感染风险。现在感染人数在不断增加，我们要保证自己人的生命安全。”
“这一百多个人还是硬挤出来的。本身就没有人手，哪里还能组织成一个搜救队！”
聚集而来的从各处调来的人，也已经疲惫不堪。
高毅低声对书记道道：“不能再拖了，如果要进行搜救的话，现在必须立刻行动。”
市政厅的大厅还有门口，集合的人员自发的列成了三个队伍，可对于搜救工作来说却远远不够。
小警察拿起传单来递给每个人一人一个。秘书立刻拦住了他。
“没有足够的人手，我们决不能轻易的进行搜救。”
小警察甩开他的手：“你说的轻巧，那十几个孩子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拦一秒钟就是让他们头上悬着的利剑更近一分。”
秘书也很激动，此时他早已忘了两个人级别上巨大的差距，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有良心的人在说话。
他指着那些聚集在这里的警察和军人：“他们的生命呢？你就不管不顾了么？他们明明有可以撤离的机会，却服从了安排来进入最危险的地方进行搜救，在安全远远没有保证的情况下，你要送他们去死么？！”
“别吵了！”高毅喝止道。
所有人向他这边看来，准确的说是看向来老人家。
此时的老人，就像古时候指挥军队的将军，前进还是后退，生存还是死亡，他的肩膀上担待了其他战士的命，在这巨大的压力下，老人往前走了几步。
所有人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诺大的大厅，一百多个人，此刻却鸦雀无声，看向了站在最前面台阶上的老人。
“同志们，非常感谢你们在最危难的时候，选择站出来。”
“我看见你们之中有许多人不是警察，不是军人，有人可能是办公室职员，有人可能是某个单位的保安、工作人员。你们没有责任进行这样一场搜救，但你们还是来了。不管结果怎么样，祖国为你在此刻的挺身而出骄傲。”老人声音沉稳又显得巨大，像是锤子一样敲击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我要说明，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任务，是个危及生命的任务，而这可能甚至都不是你们本职工作的责任。现在人手严重不足，这将大大加大我们搜救的风险。在此，我没有任何权利替你们做出生命的决定。所有人请闭上眼睛。”
众人微微骚动起来。
老人提高了声音：“请愿意参加这次行动的人举起手来。其他人可以随着大部队离开。你们之中有为人父母为人子女的，为自己的亲人、为自己的生命而离开，这没什么丢人的。”
整个大厅寂静无声，像是没有一个人存在一样。
高毅站在老人的旁边，台阶下面一百多个人安静的站着，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他叹了口气，这没什么。大家都是爹生父母养的，没人天生应该为了救别人的命而牺牲自己。
他转过头去，轻声道：“书记，我看我们还是……
而就在这时，人群中极为缓慢的举起了一只手。这只手举的实在有些犹豫还有些低，不知道他是在这时想要举手还是挠头。
高毅愣了一下。
很快，另一只手握着拳举了起来。
然后另一只，又一只！
在寂静无声的沉默中，闭着眼睛的人们举起了他们的手。
没有一个人向后，没有一个人离开。
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此刻翻涌在了高毅的胸口，他堵的喉咙有点难受，他的眼睛湿润了。
好像多了很久，整个大厅都没有动静。
人们慢慢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了身边这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此刻举起的手臂，像在黑暗中托起了一丝希望。
书记动了一下，一旁的秘书下意识的扶住他，却被他推开。
“感谢各位同志。”书记年迈的却一直挺起的腰此刻慢慢的低了下去，这颗一辈子未在敌人面前低下的头颅此刻深深的鞠躬。
这是老人对此刻的人性，所能做到的最虔诚的礼敬。
秦沐歌身处其中，被这一张张陌生普通的面孔震撼。
顾铭一辈子都在寻找人性的真相，而此刻，秦沐歌觉得她真的触碰到了那所谓真相的边缘。
“将传单发出去。”老人家吩咐道。
高毅这才慢慢回神，激灵了一下跳起来，将摆在桌子上的失踪儿童寻人启示发放了下去。几个市政厅的工作人员也帮忙一起发放。
秦沐歌和高毅随着小队走出市政厅的大门，一个脏兮兮的穿着白衬衫十分狼狈的年轻人拦住了她。
“请问，搜寻工作是在这里集合么？”
高毅：“……是，请问您是？”
年轻人露出一口白牙：“我叫张有才，我是咱们临江机场的，听到电视里说有孩子失踪了还没找着，请问这里现在还需要人帮忙么？”
年轻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纪有点大的人叼着一根烟，旁边还有个女人，像是他的老伴。
叼着烟的人埋怨道：“不是让你和孩子一起走么？你跟来不是添乱？”
女人将他的烟从他手中抽出来扔在地上：“孩子都走了不用你管。我怕你这个糟老头横死在外面没人给你收尸。”
老烟头：“……”这话说的。
老太婆说了一辈子的刺耳的话，现在听在耳边却似乎贴心的很。
她看向高毅：“孩子，把传单给我吧，我从小在临江长大，你放心，哪个胡同多长我都能给你说出来，只要孩子还在临江，我就能给你找出来。”
秦沐歌推了一下呆住了的高毅，他这才用微抖的手将传单抽了出来递过去。
老烟头诧异的挑了挑眉毛：“就这么点？”
“这不是给别人发的，是给搜救的人看的。人手一张就行，不需要多。”
张有才十分憨厚的笑了笑：“那你得多给我们点。来的人可能有点多。”
他侧过身去，挡在秦沐歌前面的人移开。几个身影从市政厅门口的台阶下走了上来。
秦沐歌不由的向前走了两步，这才看见市政厅门前的空地，她屏住了呼吸。
只见原本应该空着的院子里现如今站满了人。他们有的穿着制服，有的穿着便衣，有的人还拿着行李箱。
年轻的，年长的，男的，女的，他们互不相识，可此刻都为了一个理由而来。
此刻，秦沐歌真的希望顾铭就在这里。
她不知道顾铭说的真相是不是这个，但她知道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相。
人，会为了生存而作恶，那是本性。
人，会为了陌生人而牺牲，那依然是本性。
顾铭有一点说对了，只要创造出某种条件，人总能释放出世间极恶来，犹如地狱恶鬼。但他不知道的是，人是如此神奇的物种，他们永远能在最绝望中释放出可以驱散一切黑暗的光辉。
最伟大的永远不是慷慨赴死，最伟大的是人明明有机会活命离开，但他们却选择不走，仅仅是为了救其他人的命。
“人，永远有向恶的欲望。同时，人，也将永远存在向善的欲望。”——————出处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