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怕的不是身处的环境怎样,遇见的人多么可耻,而是久而久之,我们已经无法将自己与他们界定开了。
——张爱玲 《倾城之恋》
回到酒店里,容茵换下私人衣物,穿上洁白的工作服,戴上厨师帽,将全部发丝掖进去,对着镜中脸色苍白的自己绽出一抹笑。
走出更衣室,杜鹤早就等在那儿,原本有些锐利的目光在看到容茵的瞬间柔和了不少,视线在她脸上逡巡了一圈,说:“你昨晚没休息好?”
容茵没留意到自己一直蹙着眉,只顾摇头:“睡得还挺好的。大概最近太累了。”
“忙过这几天就好了。”杜鹤说,“昨天的事儿我听说了,你简直成了唐氏的大救星!”说到这儿,她凑近容茵的耳朵,低声说,“唐总这回肯定得把你当老佛爷供起来吧?”
容茵忍不住笑了:“凑巧罢了,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杜鹤消息果然异常灵通,朝她挤了挤眼,低声说:“柯蔓栀都被勒令停职了。”
容茵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停滞:“昨天我不在后厨……少了一个人,你们没遇到什么麻烦吧?”
杜鹤似笑非笑:“自然有人抱怨了。”她又挺起胸膛,“不过你也有忠实拥趸替你出头啊!汪老这回倒是没说什么。”
容茵笑着朝她抱拳:“多谢杜师兄仗义执言!”
杜鹤瞥她一眼,神情有一丝诡秘:“要是诚心道谢,不如老实交代昨晚去向。”
容茵脸色一红,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转了一圈:“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了,还要问我。”
“我知道,那是我的本事。”杜鹤拿食指在半空中虚点了点容茵的额头,“你从实道来,才是你的态度。”
容茵嘴角噙了一丝笑,神色却一本正经的:“跟你了解到的差不多,但有那么一点儿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杜鹤竖起耳朵,一脸的八卦求知欲,半点平时的淡定从容也见不着。
容茵叹了一声:“我也说不好,但我们两个……开始得稀里糊涂,我怕……长不了。”
杜鹤“嗨”了一声,抱着手臂,斜眼瞟她:“你俩之间,要担心也是他担心。没了你,他的损失更大。你没了他,还能找更好的!”杜鹤说得信心满满,一副娘家人的口吻,“再说了,和唐氏的大Boss谈那么一段恋爱,说起来也是一段鎏金岁月啊,这一盘啊,不亏!”
容茵如果不是这会儿身体不太舒服,肯定真要笑出声了。
杜鹤这张嘴虽然不着调,可说起话来还真别有一套安抚人的逻辑!
两人来到工作间,汪柏冬、殷若芙和其他人也陆续在十分钟内聚齐。因为电影节还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各项活动和宴会层出不穷,汪柏冬简短地开了一个早会,大家伙儿又各自投入到忙碌的筹备工作中。
容茵默默地观察汪柏冬的态度,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确实如早餐时唐清辰说的那样,汪柏冬真对自己前一天的举动心存感激,总觉得他连看过来的目光都比寻常柔和了许多。
至于殷若芙,容茵早已习惯了她的阴阳怪气。她们两人之间的心结不是一朝一夕造成,容茵自觉并不是圣母性格,自从那天两人当众闹僵,干脆只将她当作普通同事对待,压根没打算跟她有什么冰释前嫌的可能。故而无论殷若芙在工作间隙用什么样的眼神悄悄打量她,容茵都干脆当作没看见没察觉,该做什么做什么。
其实除了正常的工作内容,和早晨与唐清辰的不欢而散,容茵仍有一份隐忧不时浮上心头。
尽管唐清辰停了柯蔓栀的职,但她顶多要负上监管不力的责任,令客人过敏事件的罪魁祸首还隐藏在大批工作人员中间……甚至,容茵仔细推敲过,动手参与其中的工作人员可能不止一两个人。
且不说昨晚又爆发了另外两起客人食物过敏事件,单从孔月旋对芹菜过敏的事来看,首先能知悉这项内幕的就不会是一般人,至少就她所知,在此之前,孔月旋从未在大众面前暴露过自己的过敏史,而能将那份掺有芹菜末的火焰薄饼送至餐桌,并标注上她的名字——容茵暂时无从判断自己是出于巧合当了一次替罪羊,还是对方也将狙击枪瞄准了她——这也不是寻常人轻而易举能够做到的,其中涉及的环节很多,而那个幕后黑手需要买通的工作人员,绝对不止一两个人。
很明显,那天晚上他的首要目标是孔月旋,其次才是另外两个同样食物过敏的客人。孔月旋名气大,身份金贵,与各方势力牵涉也多,因此尽管她本人性格开朗大方,但却是许多人眼中惹不起的一位大人物。那人将目标放在孔月旋身上,歹毒用心可见一斑。
更可怕的是,容茵并不觉得这就是他的全部计划。尽管孔月旋这一击落了空,可谁知道他还留了什么后手?
一整天,容茵就在这样精神高度紧绷的状态下匆匆度过。
这天一早,容茵觉得头晕,她觉得应该是自己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的缘故,因此早餐刻意多吃了将近一倍的量,这才赶往工作间。杜鹤将一份做好的甜品放入单独的冷藏室,一转身看到容茵的脸色苍白,凑近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杜鹤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容茵已经觉得非常不舒服了,她想抬起头解释,却发现自己连腰都直不起来,大脑一片混沌……她努力回想了一下今天早起在手机上看到的日期,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什么情况。她摘下手套,扶住杜鹤递过来的手臂,轻声说:“应该是生理期,我想去——”她突然捂住嘴,一把推开杜鹤要围过来的胳膊,飞快地冲出了工作间。
汪柏冬知道她在专业领域是一把好手,也从来不会在工作时间有这样失礼的举动。随着他的侧目,杜鹤丢下一句“我去看看”,也疾步追了出去。
殷若芙目光流转,望着被杜鹤大力的动作甩开的门,突然说了一句:“她该不会……”
汪柏冬皱起眉,殷若芙见状,乖巧地闭上嘴,可缭绕在心头的那股气闷,怎么都挥之不去。
容茵从距离工作间最近的卫生间走出来,脸色是显而易见的萎黄,她一手捂在胃部,另一手扶着门框,朝杜鹤露出一抹安抚的笑:“我没事。有两年没犯这个毛病了。”
杜鹤神情严肃,却还记着压低嗓音:“容茵,你该不会是……”
容茵迎着杜鹤质疑之中隐含担忧的目光,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不禁哭笑不得:“不是。就是生理期反应比较严重,加上胃不太好。”
话音刚落,杜鹤的手已经覆了过来。
容茵懵懂地感觉自己鼻子被她捏住,紧接着就听杜鹤命令道:“仰头!”
容茵也感觉鼻腔有什么热热的东西流了下来,头一阵阵发晕,紧接着肚子也有规律地阵痛起来。她跟随着杜鹤的脚步一路往休息室的方向走,一边听杜鹤说:“你这毛病还真不少。今天什么都别干了,歇着吧!”
鼻血好一会儿才止住,容茵攥着冷毛巾,一边听杜鹤磨叨:“平时看你抗压能力挺强的,没想到身体素质这么差。少吃冰,别喝酒,多吃水果多喝水。昨天一整天,我看你总共就喝了一瓶水不到,还是冰水。你这样,大姨妈能高兴吗?”
门外传来有节奏的敲门声,紧跟着,门向外拉开,殷若芙俏白的脸孔含笑出现:“汪老师让我来看一下,杜师兄,容茵没事儿吧?”
杜鹤面上的僵硬一闪而过,随即他推了一下眼镜,语气不大温和地说:“女孩子的毛病,我这儿正教育她呢。”
容茵站起身:“没事儿。流鼻血,我马上就回去。”
杜鹤没好气地说:“我说姐姐,你都这样了,好好歇一天也不犯法!”
容茵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又看向殷若芙:“杜师兄也是为了照顾我,他马上就回。我需要再去一趟卫生间。”
她走出门口经过殷若芙身边时,突然听到对方小声说了一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捣什么鬼。”
容茵脚步已经迈了过去,听到她这句话,若立刻停住,房间里的杜鹤肯定也会注意到,而她的身体状况也不容许她在这节骨眼上和殷若芙争执。因此她只是停顿了一下,随后快步离开了。
杜鹤眼见容茵走了,也跟着站起身,却并不忙着离开,而是拿一只杯子倒了一些水,坐回桌边不慌不忙地喝了起来。
殷若芙从容茵那儿没有得到回应,将目光放在杜鹤身上,柔声说了一句:“杜师兄,你这么喜欢容茵,不知道你知不知道聂子期的事情呢?”
杜鹤眉峰一挑,那神情如春江破冰,乍暖还寒:“哦?Fiona这是有故事要给我讲了?”
殷若芙此前几次三番对杜鹤用激将法,每一次都没得到预期中的反应,没想到这次杜鹤却接了招,不禁含起一丝笑:“故事说不上,就是凑巧听说了一点往事。”
杜鹤跷着二郎腿,看着她:“你不急着回去工作了?”
殷若芙站在门边,笑容轻巧:“几句话的工夫,不碍事。”
杜鹤说:“愿闻其详。”
殷若芙说:“聂子期是她的大学同学,也是她在苏城的……老情人。这次她来平城,原本也有投奔他的意思,前不久他们还一起去临安旅游呢。”说到这儿,她故作悬念地停顿,随后又说,“谁知道不久前她破格调来唐氏参加这个活动,先是和你混了个脸熟,唐总也对她青眼有加,不久前,她就在这栋楼里的咖啡厅和这位聂先生说了分手。当时那个情形你是没有看到,啧啧,聂先生真是可怜呢。”
杜鹤神情丝毫未变:“听起来也不过是普通人的普通经历,并没有什么精彩的地方。”
殷若芙唇角漾起一丝笑:“可我看容茵今天的状况,故事的走向好像又要精彩了呢!”
杜鹤反应极快,神情一瞬间染上薄怒,冲口说了一句:“你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女孩子,怎么思想这么肮脏!”
殷若芙冷笑一声,头一天母亲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有些话刚一开始难以启齿,可一旦破开一个口子,把后续的那些说完也就没有想象中那么艰难了。她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仿佛漫不经心,可没有人知道,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从头冷到脚,连手臂上都浮起一粒一粒的鸡皮疙瘩,她那样看似强势地站着,无非是急需一个支撑罢了。她开口,舌尖微振,触碰到自己的嘴唇也是凉的,可说出口的话却是热辣辣的,话里的深意连她自己都不能细想:“是说的人肮脏,还是做的人肮脏?杜师兄,做人不要太双重标准,否则连我这个忠实粉丝都要瞧不起你了!容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过切实的了解吗?”
这一回,不等杜鹤有任何答复,抛下最后一句话,殷若芙转身就走。工作服的衣角带起一阵风,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加快步伐返回工作间,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找到一点内心的宁静。
空无一人的房间,杜鹤的目光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容茵是个怎么样的人,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自有一番定论。可那么纯粹温柔的一个人,身边却强敌环伺,她如同一阵执拗的风,原本并无他意,却在所经之处掀起惊天波澜。她还能坚持自己的初衷,与自己如从前那样简单平和地相处吗?
容茵重新回到工作间继续手头的工作。尽管她自己什么都未解释,汪柏冬却也看出她脸色黯淡,再联想之前殷若芙的那句嘲弄,以及容茵不时撑一下腰后的动作,看向她的眼神也越发复杂。
工作间隙,汪柏冬抽空回到休息室打了一个电话。
那头唐清辰接起电话来,语气罕见地有一丝急促:“汪老,如果不是非常要紧的事,稍候我给您拨回去。”
叫他汪老,就是说明身旁有外人了。汪柏冬拧着眉,快速说:“是要紧事,清辰,我只问你一句话,容茵可能有了,是不是你的?”
电话那端有一瞬间的凝滞,紧跟着唐清辰的声音就响起:“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就是有这个可能我才这么问,她今天……不太对劲。”
唐清辰说:“这件事我自己会处理,您不用操心了。”他说,“我这边还有别的事,先不跟您说了。”
挂断电话,汪柏冬突然警觉地抬起头,休息室的房门镶着一块半透明的磨砂玻璃,他抬头的一瞬间,只看到一个暗影从那儿滑过,可等他追到门口打开房门,却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回想起刚刚电话里唐清辰的反应,汪柏冬只觉得越发头疼,现在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太乱来了。
另一头,唐清辰正和莫言沣会面,这本是他期盼已久的一次会面,莫言沣肯主动前来,放在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机遇,可自从接过汪柏冬的那个电话,他却接连两次短暂地走神了……容茵,怎么可能会有孩子?
两人的会谈暂时告一段落,唐清辰邀莫言沣到酒店的餐厅雅间用餐,从外地出差结束匆匆赶回的苏苏作陪。
莫言沣瞥一眼苏苏,说:“唐总的手下个个儿都是精兵强将啊!”
唐清辰微微一笑:“这位是苏苏,今天我向你提出的那个合作案,就是她一手经办的。”
莫言沣略一点头,说:“早有耳闻。你们和F国曼菲公司合作的项目,听说也是苏苏小姐全程跟进的。”
苏苏面有疲色,被点到名,顾盼之间却又神采飞扬,举起餐前的香槟酒对莫言沣说:“莫总过奖了。刚从外地出差回来,险些错过和莫总的这餐饭,好在赶上了,不然可真是我莫大的遗憾!”
莫言沣说:“不在这一餐。按照你们唐总说的,接下来咱们有的是见面机会。”
唐清辰说:“苏苏,你陪一下莫先生——”
莫言沣目光如炬,言谈更是老道:“看起来唐总有很紧要的事儿要办,怎么,和之前那通电话有关?”
唐清辰神情淡然:“那本身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我是突然想到,需要跟后厨的人交代一声,给莫先生上几道最近新研制的特色菜品。”
莫言沣似笑非笑:“原来如此。”他看着唐清辰,说,“我记得贵酒店的甜品做得很不错。上次我和内子的婚礼蛋糕,造型很别致,味道也不错,连我这个不太爱吃甜的人,都多吃了两口。”
苏苏在一旁说:“莫总和夫人新婚甜蜜,哪还用得着吃更sweet的甜品啊?”
莫言沣的眉眼有一瞬间的柔和,他看一眼苏苏:“苏苏小姐真是会说话。”
苏苏一偏头,下颏微扬:“我们唐总最知道我,我这人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最喜欢说实话了!”
两人的视线一齐看向唐清辰,他绽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说来也巧,莫总提到的那位甜品师,近来也在我们酒店工作,您有什么特别想吃的甜品吗?可以指名要她做。”
莫言沣的眼睛里燃起一丝兴味:“我记得之前内子和朋友专程来贵酒店找这位甜品师,那个时候服务生给的答复是,这位甜品师并不常驻唐氏。”
唐清辰的语气淡淡的,强势内敛:“现在她是唐氏的一员了。”
苏苏敏锐地嗅到唐清辰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虞,可她出差这段时间每天忙得昏天暗地,又因为之前猛追聂医生的事,面对林隽也有一丝不自觉的疏远,两人许久都没像从前那样凑在一起八卦了。有关唐清辰和容茵之间的种种,她的了解还停留在出差前不久那次几人在日式烧烤店的晚餐。从前但凡提及容茵,自家老大嘴上不说,眼睛里的笑意可是藏都藏不住的。林隽不止一次地说,恐怕这一次是真的好事将近了!就连那天在烧烤店,当着大家伙的面,他不也是和聂子期当面锣对面鼓地公开竞争?按说这段时间容茵都在唐氏为电影节忙碌,和唐清辰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应该是渐入佳境才对,怎么才没几天工夫……自家老大这里却变了天?
莫言沣已经拿出手机:“我问一下家里那位,看她想吃什么。”
唐清辰做了个请便的手势,一边走出房门,对门口静候的餐厅经理轻声交代。
午餐时间,容茵突然接到有贵宾点名要吃她做的几道甜品,员工餐厅用餐时间有两个小时,但她大致估算了下,时间怎么都是不够用的,只能拜托杜鹤帮她打一份饭菜回来。
杜鹤去得快,回得也快。容茵因为姨妈驾到,体力不支,确实急需补充营养,眼见杜鹤连她自己那份也一块儿打回来,打算陪她一起吃,干脆拉了两张凳子,在工作间外的走廊上吃起了午餐。
杜鹤边吃边说:“幸亏这会儿没人,不然被看到了,肯定得吓一跳。”
容茵说:“在工作间吃饭总是不太好,怎么都会有味道。”
杜鹤说:“别说话了,先把我给你打的这碗红豆小圆子吃了,补血补气又顶饿。”
也不知道是凑巧,还是杜鹤别有心思,红豆小圆子里还放了一些红糖,一碗喝下去,后背都冒出了汗,小腹和后腰的不适感也消退许多。容茵打开饭盒,见是两荤两素的盒饭,其中还有她平时很喜欢吃的鱼香茄子。从前杜鹤见她点过两次,没想到竟一直记在心里。容茵垂着头,吃进一块茄条,咬了一口旁边的奶香小馒头,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啊,杜鹤。”
杜鹤正埋头吃饭,听到容茵这声谢谢,拿筷子的手在半空顿了顿,说:“这点事儿,以咱俩现在的交情,应该用不着说谢谢这么见外吧?”
容茵说:“和你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好像一直在给你添麻烦,我觉得我这个朋友当得挺自私的。”
杜鹤瞄了一眼容茵低垂的脸庞,从这个角度看去,能看到她的脸颊多少有了血色,圆鼓鼓的脸颊,微翘的圆润下颏,还有那双只要抬起来就让人眼前一亮的猫眼儿。容茵长了一张很有福气也很漂亮的脸,但她好像丝毫不知可以利用自己的容貌达成目的。从小在男人堆里打混,一路有自家亲大伯和老子保驾护航,杜鹤自认没吃过什么亏,却也见多了各色女人用尽手段达成所愿,也正因为这样,容茵的容貌在她眼里才是格外顺眼。
不自知的美貌,在阅尽千帆的人眼里,才格外动人心弦。
在唐清辰的眼里,也是因为这样,才对容茵格外特别吧?
杜鹤的眼色沉了沉,轻快开口:“容茵,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你会讨厌我吗?”
容茵抬起头,见杜鹤咬着筷子尖,眼睛里透着淡淡的笑,神色却是十分认真的,她说:“其实让谁开心或不开心,都不重要。同一件事,各自的立场不同,感受就不同,重要的是这件事对你的意义是什么样的,以及这件事从大局和大众来看,是不是有违公正道义。”
杜鹤突然笑出了声:“公正道义?容茵,托你的福,让我今天耳目一新,听到这么古早的词汇。”
容茵也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说话,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只要这件事不违法不违规,也没有做得多不地道,那么做与不做,就是你的个人自由,其他的用不着想那么多。”
杜鹤歪着头看她:“你相信现在还会有不伤害他人利益的选择?容茵,你不觉得有时候你太天真了吗?没有哪件事不会伤害其他人的利益,哪怕只有一小撮人,但终归还是会有人利益受损,还是会有人不开心。可我们还是做了。”
容茵沉默地扒了几口饭菜,过一会儿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我那几句话说得不够成熟。”
杜鹤无声地松了一口气,就听容茵又说:“我管不了别人怎么想怎么做,但如果是让我在一件事上做选择,我会考量自己的利益所得,也会尽可能多的不让太多人利益受损。”
杜鹤说:“你觉得,事情除了利弊,还有对错之分?”
容茵抬起头看着她:“有啊。”
容茵回答得太顺畅,太理所当然,仿佛这件事在她心里从来都是这样子的,从没有过半分疑窦。
杜鹤半晌没说话。
容茵说:“先吃饭吧,这么沉重的话题,不适合吃饭的时候说。”她笑着碰了一下杜鹤的胳膊,“还是你故意要挑起这么个话题,好让我跟你一起少吃点好减肥?”
杜鹤笑了,端起饭盒扒饭。她吃起东西来有几分男孩子的豪迈,但并不粗鲁难看。
吃过饭,杜鹤去处理垃圾,容茵回到工作间继续工作。门打开,她以为是杜鹤,便说:“你去休息一会儿吧,下午肯定还有的忙呢。”
“你这么心疼我,真令我感动。”含着笑的男声在身后调侃地响起。
容茵一听这个发音咬字就认出来人,头也不回地说:“帕维尔,你很闲?”
帕维尔笑呵呵地走近:“不闲的时候还惦记着来看你,才算诚心吧!”
不等他走得太近,容茵已经做了一个手势:“帕维尔,我不认为你在这个节骨眼上乱逛是个明智之举。”因为杜鹤随时有可能会回来,容茵干脆用帕维尔的家乡话对他说道,“最近人人自危,你身为A组的总负责人,应该有这个危机意识吧?”
帕维尔站在距离她三步开外的位置,虽然不算太近,但也足够看清容茵手上正在忙些什么,他眼神微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类似Cannoli这种点心,应该是我们A组的活儿吧?”
容茵干脆整个转过身来,一手反撑着身后的案几,那是非常明显的防卫姿势:“上面交代下来的,我只是个来干活儿的,不问那么多为什么。”
帕维尔的目光闪过一丝黯然:“茵,是我最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总觉得自从电影节开始以来,你对我冷淡许多。”
容茵摇了摇头:“是我们最近都太忙了,而且这两天发生的事,大家也都没什么好心情。”她看了一眼帕维尔,“柯总被暂时停职了。”
帕维尔微一摇头,表情显出几分纳闷:“只要她没做什么对酒店不利的事,很快就会恢复原职。”他看着容茵,“你的眼神仿佛在说,我跟她有什么……”
容茵怔了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哪怕帕维尔和柯蔓栀之间真有点儿什么,身为同事,她也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明显,职场中的成年男女,有点儿这样那样的事不是很正常吗?她刚刚那个表情和那句话,确实显得太敏感了。
帕维尔见她不说话,笑着朝她走近了一些:“怎么,难道我们茵在吃醋?”
容茵第一反应就是摇头:“我怎么可——”
下一瞬间,帕维尔已经从她身后的案台抽过那张写着几样甜品名字的便条。琥珀色的漂亮眼珠眼波流转,不等容茵动怒,他已经又将那张纸条插回原位,笑着说:“原来是你的老熟人。”说完这句话,他见容茵一脸懵懂,不禁抚额,“你该不会连这些甜品是做给谁的都不知道,就在这儿忙了一个中午吧?”
容茵神色寻常:“知道对方是谁,并不会影响我做这些甜品的品质。”
帕维尔一下子笑了:“在这方面,你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严谨。”
容茵微微偏头,她并不习惯和异性离得这么近讲话:“帕维尔……”
“容茵。”帕维尔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她,容茵不自觉地抬起头,就见帕维尔突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看着她,说,“看在我们是老朋友的份儿上,我才跟你这样说,如果哪天,我是说如果,你不喜欢在现在的工作氛围,可以来找我。”
容茵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帕维尔,我曾经跟你说过,做完这段,我就该回我的那家小店了。”她见帕维尔神情肃穆,眼神里还含着一丝忧虑,便用没蘸面粉的手背敲了敲他的肩膀,“我从没想过要抢你的位置,说话算话。”
帕维尔后退半步,低头笑了,他的眉毛很浓,眼眶深邃,这个角度只能依稀看到他唇角的笑纹,看不真切他眉眼间的神色。
随后就听他说:“我先走了,茵。”
容茵点点头:“等电影节结束,大家一起好好吃一顿庆祝。”
帕维尔走到门边,没有回头,只是朝她摆了摆手。
走出门,就见杜鹤非常安静地站在门口。
杜鹤说:“你的家乡话还真是难懂。”
杜鹤说的是中文,帕维尔笑了,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用中文回答,而是用英语说了一句:“有人能听懂就行。”
说完不等杜鹤说什么,转身走了。他穿着平常那件白色的厨师装,没戴帽子,那背影看起来玉树临风,他走得大步流星,没有丝毫迟滞。
杜鹤望着他的背影,许久,唇边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甜品终于在规定时间前做好,眼看服务生端着甜品离开,容茵总算松了一口气。
杜鹤在一旁笑:“我听说这只是唐总一个私人聚会上的要求,说是就想吃你做的几样甜点,跟电影节本身无关,也值得你急成这样?”不等容茵有反应,她“哦”了一声,说,“我懂了,某人可是咱们唐氏未来的老板娘啊,急唐总所急,没毛病。”
容茵望着工作中的烤箱发呆,一时间没有注意到杜鹤语气里的怪异,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杜鹤,你消息真的很灵通啊。”
杜鹤愣了愣,有些不自然地笑了一下:“怎么,是有什么八卦想跟我打听吗?先说好,我也不是无所不知的啊!”
容茵扭头看向她:“那你知道唐清辰的那个私人聚会结束没有?”
杜鹤沉默片刻,说:“应该快要结束了。”
容茵说:“谢谢。”与此同时,烤箱发出“叮”的一声,里面的灯暗了。容茵拧开烤箱门,一股蓬松的甜香弥漫在空气里。
杜鹤摸了摸肚子:“有我的份儿没有?”她又恢复了往常的调侃,挑着眉看容茵,“我看唐总也吃不下这么大一份……”她探过脖子,看向容茵手中的烤盘,“这是什么?”
“荷兰松饼。”容茵微笑着解释,一边将一些切好的草莓和蓝莓果洒了上去,她动作利落地将松饼一分为二,朝杜鹤一偏头,“新鲜水果和几种口味的酸奶都在你的左手边,想吃什么口味浇上去就行。”
杜鹤朝她摆了摆手:“知道你忙,先走吧。”说完,就拿起一罐刚开封的香蕉味酸奶一圈圈地洒上去。直到容茵走出门,房门彻底关上,她才发现酸奶倒多了。工作间的灯一向很亮,照耀在鼻梁上的眼镜框上,那抹光亮倏地闪过,冰冷而刺目,杜鹤一只手撑在工作台上,另一手从旁边拿起叉子,切下一块沾着酸奶的荷兰松饼,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
荷兰松饼烤得非常松软,内里嫩嫩的,天然的黄油香气很容易让人放松下来。杜鹤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一口一口将整份荷兰松饼吃光,末了轻声说了一句:“真是个傻子。”
另一边,容茵端着松饼走进电梯一路上行到28楼,电梯门打开,她本想拿出手机给唐清辰发个短信,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了他。
他正握着手机放在耳边,不知在打给谁。
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容茵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的声音。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容茵举了举手里的盘子:“听说你快忙完了,做了一份荷兰松饼给你。”
唐清辰叹了口气:“莫言沣那家伙把你做的所有甜点都打包走了,苏苏在旁边看得直流泪。”
容茵被他的形容逗得笑出声:“苏苏出差回来了?”
“才回来。这又马不停蹄地跟进莫氏的事,也是辛苦她了。”他瞧见容茵的动作有所迟疑,立刻从她手里把松饼盘抢过来,“入驻酒店的甜品师大把,这份松饼就我一个人独享了。”
眼看唐清辰对着盘子明显有切痕的松饼发怔,容茵浅笑着说:“我想着你刚吃完饭,应该吃不了太多,就分了一半给别人。”
“谁?”唐清辰坐在小吧台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新鲜的意式特浓,状似不经意地问。
“杜鹤啊。”容茵说,“今天午饭都是她帮我从食堂打回来的,也算是谢谢她为我忙前忙后地跑。”
唐清辰说:“你跟他倒是走得挺近的。”
容茵微微一笑:“她确实很优秀。你不是也想电影节结束可以跟她签长约吗?”
唐清辰递了一杯咖啡给她:“你脸色不太好。”
容茵接过咖啡却没喝:“不太舒服。”
唐清辰问:“怎么了?”他仔细端详容茵,她看起来脸色苍白,耳朵却有点儿红,眼皮儿还有点儿浮肿,确实一副没休息好的疲惫样子。回想起刚刚她为了满足莫言沣的要求忙了一中午,恐怕连午餐都没吃好,他心头涌起了不知名的陌生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却牵扯得心脏不适。他放下杯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给你煮一壶红枣茶。”
容茵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想到给自己煮红枣茶,心里感动的同时还有点儿惊讶:“你怎么知道我……”
唐清辰斜觑她的神情:“你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因为汪柏冬那通电话而心烦意乱简直是可笑,他或许还不够了解容茵,但察言观色这项功夫他可比绝大多数人强太多了,看容茵的神情,压根儿不像有半点慌乱的样子……
“老大,我知道了。是咱们舅公误会了,容小姐根本不是怀孕啦!”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容茵的耳朵很灵,刚听到头两个字就认出是林隽,可后面的内容却令她浑身发冷。
舅公是谁?怀孕又是什么意思?
容茵觉得自己刚泛起暖意的指尖瞬间冰冷,她追寻着唐清辰的目光,却发现对方避开了她的眼神。
酒店内部上下都开足了冷气,林隽站在门口的位置,却是满头大汗,不知道是之前着急跑的,还是此时此刻看到唐清辰和容茵两个人的神情急的……
唐清辰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容茵已先一步抢断:“你说谁怀孕?”
林隽一向口齿伶俐,面临此种情景,难得地结巴了一回:“我——我刚刚说——说的是……容小姐,我不是说容小姐你怀孕……我、我的意思是说,容小姐你压根儿就没……”
“他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一场误会。”唐清辰的声音听起来仍然如大提琴的音色一般,低沉且悦耳,可此刻听起来,却令人觉得太清冷无情了。
容茵觉得齿冷,她看向唐清辰的双眼:“误会?所以需要让林隽去调查我?”她撇出一丝冷笑,“你刚刚倒咖啡给我,是为了试探?”她在脑海中迅速地将两人碰面起至今唐清辰的种种反应连成了一条线,“你说泡红枣茶给我也是为了观察我的反应?你以为我怀孕了,而且孩子还是杜鹤的?”她忍不住摇了摇头,像是觉得此情此景不够真实,或是想自己再冷静一点,“在你眼里,我是那么无耻的女人?跟别人有了孩子还会再同你谈恋爱?”
唐清辰的眉心皱在一起,他平时哪怕是皱眉的神情都是淡淡的,哪怕再不悦,那神情也一样矜持好看,而此刻他皱眉的样子可称不上淡定,明显不悦到了极点。林隽站在一旁,向来八面玲珑的人难得地不知道手和脚该往哪儿摆,甚至不知道自己应该就这么一步一步后退出去,还是干脆当透明体站在原地。唐清辰瞥了林隽一眼,林隽瞬间明了,无声地向后退离。
容茵抿着一朵浅笑:“不用了,我和林秘书一起下楼。”
唐清辰说:“容茵,不要闹脾气,有些事我们应该说清楚。”
容茵说:“你既然把我想得这么不堪,我们之间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容茵走得飞快,比站在门口的林隽更先一步到了电梯,电梯门打开,她率先迈了进来,眼看林隽不动,她也不劝,门即将闭合的那一瞬间,她从口袋里掏出之前的电梯备用卡,顺着两门之间的缝隙朝林隽掷了过去。
一张卡片那么轻,容茵扔出去的瞬间却觉得如有千斤重,手臂垂下来的时候连肩胛骨都在隐隐作痛。
电梯匀速下降,容茵却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都在失重。她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双臂,力气大到捏青了自己的手臂都不自知,可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更清醒一点。她紧紧咬着唇,前不久她因为汪柏冬要求署名的事而忍不住哭出来,可此时此刻,明明觉得心脏如同被人捏在掌中反复揉搓一般,眼睛却连一点湿润都没有,反而干涩得让她头痛欲裂。
容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出了电梯门,才发现自己找不到门卡了……她站在电梯门口,一手捏着手机,另一手机械地摩挲着工作服的所有口袋。
“你怎么在这儿?”
容茵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汪柏冬苍老的面容。即便明知道汪柏冬不大喜欢自己,容茵此前也从没对他产生过任何好恶的情绪。蛋糕署名事件之后,她和汪柏冬的关系看似冷淡,但她能够隐隐地感觉到,汪柏冬对自己态度其实有所缓和。后来容茵甚至反复考量过,当时汪柏冬的那种态度,说是一切为公也不为过,毕竟唐清辰请他来做导师,就是为了能有一个专业人士在关键时刻为唐氏大局力挽狂澜。是她和殷若芙之间的关系太过微妙,而有关雕花技法,在殷家内部又有着一段不为外人所知的往事,当时她的反应其实过度敏感了。
“我问你,你怎么这个时间段会在这儿?”汪柏冬皱着花白的眉毛打量她,“身体不舒服?”见容茵迟迟没有反应,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如果……身体状况不合适,现在请假退出也是可以的,活动还有几天就结束了,少你一个大家也能应付得来。”
电光石火间,容茵领悟了什么,她直愣愣看着汪柏冬:“你是……唐清辰的舅公?”
汪柏冬眯了眯眼,眼角的褶皱更深了一些:“你和清辰聊过了?”
他改口叫“清辰”,而不是“唐总”,就证明自己说对了。容茵惨笑一声,踉跄着步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汪柏冬在她身后喊:“你这算什么态度?”
容茵脚步未停:“我退出。”
汪柏冬说:“你说什么?”容茵声音太小,而他确实年纪有些大了,一时间没有听清容茵到底说的是什么。
容茵猛然转过头,她站直了身体,一步一步朝汪柏冬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她的神情不再是平时那副温温的样子,只一脸平静,却让人觉得疏离。这个样子……真的和当年的殷筱晴有几分相像。汪柏冬忍不住也跟着挺直了脊背。
容茵垂下双手,她觉得人有时候大概真的是有点儿贱,一个人站在电梯里时她觉得仿佛天都要塌了,站都站不稳,可谁能想到几分钟后她面临汪柏冬的嘲弄,能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如水呢?
一个人只有一再地面临打击,才会知道所谓的临界点根本不存在。
人这种动物,越是面对挫败,才越会变强,而安逸和懒惰只会让人软弱,渐而变成不靠别人就活不下去的废物。
“我说,I quit!”容茵微微一笑,又回到了刚回国时跟谁都不熟、对所有人都十分提防的状态,回到了那个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出滋味儿来的自己,“还有,我从不知道一向声名在外德高望重的汪柏冬,有一天也会跟个长舌妇一样到处嚼舌,散播不实的谣言。我没有怀孕,更没有滥交,我今天只是生理期所以身体不适。而你们家上下从你到唐清辰都从心里面烂透了,总要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才觉得安心。这里,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因为多待一秒,我都觉得恶心!”
说完这些,容茵转头就走,她一路奔回自己的房间,才发现门卡和手机一起被自己捏在手里,而自己刚才还像一个傻子一样站在电梯门口摸来摸去。
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低笑了一声,拿卡片刷开房门。
五分钟后,她背着包出现在了酒店一楼的大厅。
手机叮叮叮响个不停,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本以为是林隽或是其他人发来的解释内容,却不想最上面那条信息赫然写着:“容茵快来!江湖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