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心理催眠师手记(第二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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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佣兵·下篇·

看着他走向洗手间方向的背影,我回过头问搭档:“你为什么不乘胜追击,而是提议吃晚饭?好不容易说到这儿了。”

搭档:“我仔细考虑过,我认为假如不让他情绪稳定下来,很可能他会闭口不谈或者绕开这个话题。你没看出他情绪突然变得不稳定了吗?”

我:“是有点儿,但……”

搭档:“从昨天到今天他虽然烧了差不多一盒烟,但总共也没吸几口,就证明他其实还在克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而且他说过与家人和曾经国内朋友的关系,并且确定个人感情的部分后,我就知道他很可能是在某种情感方面出了问题。”

我:“你是想说情感转移吧?”

搭档:“是这个。人不是机械装置,不可能没有任何情感,既然正常的情感被迫封闭,那么必定会转移到其他地方,否则他性格会有明显的扭曲。你能看到那种明显的扭曲吗?没有,对不对,那就证明还是有某个不被人知的宣泄口,不过,我猜这个宣泄口可能也是临时的,这才是最糟糕的。”

我:“难道你打算长期……”

搭档:“长期跟踪?我们都清楚这不可能实现,所以我觉得他的自我情感压制和抑郁是我们无法排除的。”

我:“抑郁?有抑郁部分吗?”

搭档:“他的确有,我没说错。你不觉得他并不在乎自己将来会怎样吗?不单是情感,还有更多,甚至包括生命,对一切他都充满了绝望。最开始的时候我隐隐就有这么一种感觉,但是太飘忽不定了我不能确认,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了解到足够多后,直到现在才把这个问题揪出来。”

我:“那,等饭后除了那个孩子以外,还有别的重点吗?”

搭档认真想了一会儿:“我觉得那个孩子是唯一的重点,从一开始就是。而且我突然有一种预感,假设我们能够做些什么,那也应该是带有拐点性质的……嗯,我不清楚该怎么说,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你是想说转折性质的吧?”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但我没把握能做到,因为他太强大了,他所经历过的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计,而且接触时间又这么短,加上对他情感问题的根源认知不足……”说到这儿,搭档轻叹了口气,“所以我说,假如我们能扭转些什么,制造出那个拐点的话……但就怕我们无能为力。”

我:“发现晚了?”

搭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最近十年的经历和环境太过复杂,没人能快速捕捉到核心。虽然他是单纯的,但是在他的单纯之下也有复杂的一面,毕竟他所处的环境很特殊……在我看来他就像是一个放大镜,把战争原本被我们忽视掉的那些一点一点地放大,并展示在我们面前,每个细节。通过他我明白了战争真相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没有正义和邪恶,没有所谓的胜利和失败,一丁点儿都没有,只有阴霾和残酷。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就无法真正明白这些。所以那些生活在和平环境下,却对战争充满向往并跃跃欲试的人都是叶公好龙。”

我:“嗯,那么……”此时搭档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从洗手间回来了,于是停住了话茬。

饭后搭档果然没直接切到我们最想问的那个话题,而是小心翼翼地绕开核心兜着圈子问了许多别的。当“佣兵”点燃第三支烟的时候,搭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过头问他:“现在能说说你的那个朋友了吗?那个孩子。”

他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点点头。

搭档:“你们接触过很多次?”

他:“非常多。”

搭档:“我记得你说过他住的地方在很远的山区,对吧?”

他:“对,所以那个村子也平静一些,相对远离战火。”

搭档:“你经常去吗?”

他:“最初经常去。”

搭档停了停,放慢语速:“他,有什么不一样吗?和其他当地孩子相比。”

他:“嗯……那个男孩不像是营区附近的孩子——我是指城里的孩子——军方营区大多在城市周围。那些孩子很早熟,也很滑头——当然不是那种让人感到讨厌的,而是被生活所迫的生存需要。他们还很小就会跟你做生意,有时候用一些奇怪的东西跟你换香烟、食物、日用品,或者当地少有的电子设备。他们非常精明,经常装作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我猜大概也就八九岁——在那里,出于营养不良或者早熟,通常你看不出一些孩子的具体年龄。她就用一些子弹还有破片手雷从我这里换走不少东西——那些子弹和手雷就是我刚提到的‘奇怪的东西’。她会带来那些玩意儿并且装作很困惑的样子找到我,然后用蹩脚的英文问这是什么,是否值钱。”说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当然很值钱,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因为那些东西很可能就会要了谁的命。”

搭档也笑着点点头。

他:“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时间允许我就蹲下来认真地和她谈这笔大生意。有时候是几包香烟加上几美元,有时候是一个音乐播放器,或者是一块手表。除了武器和望远镜,通常我会把身上带的一切都当作货币来提议,以换取那些手雷或者子弹,有时候甚至能换到一整个AK弹夹。后来营区一个外号叫皮条客的黑人也加入了我的行列,并且请求我每当小女孩来营区门口的时候告诉他,然后他会带来一些巧克力或者其他食物来跟那个孩子谈生意。我还记得有次一个路过的伙计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老黑要不要把这个女孩控制住,因为那些弹药很可能是她的亲戚们的,而她的那些亲戚也许是武装分子。老黑一脚把他踹倒,破口大骂:‘滚,很可能这些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武装分子那里偷来的!她这是在救我们的命,你个浑蛋!’说完哭了,把身上的能给的一切都给了那个女孩。”

搭档:“这个小女孩后来呢?”

他:“后来有差不多一个月我没见过她,问了其他孩子,听说是被亲戚带着去了边境,也许已经逃离了战火吧。”

搭档:“嗯……那,给你们带路的男孩呢?不跟你谈生意吗?”

他:“他是山区长大的孩子,不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样滑头。不懂,也不会。他喜欢你什么东西的时候会愣愣地盯着看,但是不好意思开口。”

搭档:“例如?”

他:“第一次到他们村子里的时候,大兵和我的同事向那名懂英语的教师问路,我在一边抽烟,然后发现那个孩子一直盯着我的夹克衫看,可能他很少见到那种款式的夹克衫,当时我弄来一件空军的夹克衫穿着。我问他是不是想要,他腼腆地摇摇头,在自己身体上比画了一下。我明白了,这件夹克衫对他来说太大了。我跑回车里翻出一件浅灰色的NBA帽衫和一盒巧克力糖给了他,并且告诉他这是为我们带路的谢礼,他很高兴地收下,但没舍得立刻就穿,直到我们走的时候都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个场面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他停下点上根烟,并一反常态地深深吸了一口,“所以每次路过或者方向一致的话,在征求伙计们的同意后,我都会绕道去那个村子看看他。”

搭档:“那个孩子有家人吗?”

他:“只有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死了。”

搭档:“因为战争?”

他:“是的,阿富汗内战。”

搭档:“谁打死的?政府那边还是……”

他摇摇头打断搭档:“混乱的局面下你无法把罪责单独推给哪一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

搭档:“……那几年你都会去看他吗?”

他捻着手里的香烟低着头舔了舔嘴唇:“最初是假如情况允许就去。大约一年后,有一天我穿过城区开车回营地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个穿着一件灰色的NBA帽衫的背影,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开出有一阵了才想起来那个身影似乎很熟。于是我放慢车速观察了下周围,确定安全后停车等着,结果发现真的是他。他看上去很不好,很疲惫,脸上有些地方破了,血混合着泥土粘在一起,那件帽衫虽然看上去还算完整但有血迹,裤子破破烂烂的,只有一只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村子被袭击了,他和一些人逃了出来,来了这里。”

搭档:“武装分子?”

他:“不知道,他也说不清,实际上没人能说清。那段时期很乱,亲美和反美的势力以及各种派系、军阀都拼命想扩充自己的规模,他们有时候会四处抓人补充兵源。而为了防止抓来的人逃走,通常都会把村子毁了,男女老幼全部拉回自己的基地。”

搭档:“那孩子的父亲……”

他:“也许被抓走了,也许是其他可能,我不知道。在混乱中又是夜里,能逃出来已经很不容易。男孩在城里这边有个远房亲戚,但是他不清楚具体住址所以找不到,也因此和一起逃出来的人走散,然后就遇到我。”

搭档:“你带他回营区了?”

他:“我办不到,军方管理很严格,公司雇用的当地翻译也只有D级出入证——只能去非军事单位的营房,乱走甚至有可能会被击毙。所以我只好把他安排到一个为美军工作的当地线人那里,给了他们一些钱,委托他们照顾那孩子并帮忙打听他的亲戚在什么地方。有一段时期他整天去营区门口晃荡,因为他在当地没有任何熟人,只有我。我曾经想给他搞一张D级证,但是那阵很乱,到处都是各种袭击和突发性事件,所以营区警戒等级提升了,我想尽办法也搞不到。”

搭档:“后来找到他的亲戚了吗?”

他:“找到了住址,但没找到人。那里只有几间半塌的房子,听说那一家人越境逃到巴基斯坦去了。我仔细考虑了好久后问那个孩子愿不愿意住在别人家。他说不愿意,于是我就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所有闲暇时间,同时还找了公司的伙计们一起帮忙把那几栋破房子没塌的部分修整好。又从营区找来了床垫,并四处搜集来一些家具,重新换了个铁质的门,甚至弄来一台发电机。我尽可能把那里布置得舒适一些,然后把男孩安顿在那里了。”

搭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抬起头看着搭档:“我还能怎么做?”

搭档:“我是说……”

他:“不不,你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明白了。”

搭档:“呃……无助?”

他:“依赖,是依赖。他不知道还能去找谁,甚至他不会像营区附近的那些孩子一样去搞点儿什么让自己生存下去。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做不到把他扔在那里不管,我见过死在街上的男人、女人、孩子。他们当中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有被打死的,还有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烧死、绞死、炸死的……我见得太多了,我不想让他也成为一具尸体被老鼠啃,或者为了活下去成为武装分子……”他停住话茬盯着手里那支早就烧尽的香烟发了会儿呆。“安顿好后,一有空闲时间我就跑去跟他聊天,聊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聊我小时候,教他使用地图,告诉他什么是篮球扣篮,以及其他一些我所知道的。后来有次Mat,就那个加拿大人,他提醒我:‘你最好教会他使用武器。’我为此挣扎了一阵,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于是就拿上支步枪去找男孩,但让我震惊的是那个孩子对枪支很熟,他摸索了一会儿后轻松就分解那支枪开始检查、擦拭。”

搭档:“很可怕……是因为……”

他:“环境,是他所生活的环境。我们,生活在和平环境下的人,十几岁的时候也许在狂热于某个偶像,也许忙着讨好女孩,也许专注于某种电子设备,这是我们的环境。而他们没有那些,只有混乱和动荡,因此从很小起那些孩子就能接触到武器,并且把那个当作玩具。虽然武器的制式不同,但是他们却出于亲切感和某种本能很容易就上手。就好像不需要别人教你就能使用各种款式的手机一样。那里的几乎所有孩子就是这样——即便是那些我们认为很单纯的山区孩子。他们从小跟大人那里学来的就是这些,包括改装能改装的任何东西,例如他那辆自行车。”

搭档:“原来是这样……你所做的是想让他看上去像个普通孩子,但是有些事情是你改变不了的。”

他低下头看脚下:“是的,我虽然能给他一个看上去像是家的地方,并且在生活用品上尽量让他和美国那些孩子一样,但是我给不了他新的童年,我改变不了环境,对此我无能为力。所以,”他叹了口气,“所以虽然他是个很单纯很朴实的山区男孩,可是在掌握武器这方面和我没区别,是个老手……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和我很像:很傻,很土,很难和其他同龄人混在一起,但却学会了不该学会的东西。我们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搭档默默地点点头。

他:“你刚问过我为什么会为他做那些,也许这个才是答案吧……”

搭档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他:“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Mat,虽然当时他什么都没说,但看得出有些触动。凡是在他不忙的时候,也和我一起去看那个孩子,并且帮他弄了个卖香烟的小摊。不是固定的,是流动的那种。我和你一样,问过他为什么帮那孩子,他假装没听见只是埋头做,不过有次喝多了他说自己大儿子跟那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大。”

搭档:“其实你和他这么做都应该是出于参与到战乱的自责,而产生了一种补偿心理,但战争不是你们造成的……”

他:“我不想去深究这件事到底是谁造成的,我只想在我能力范围内做点儿什么。也许你说得对,是在做某种心理上的补偿,但我不会因此而心安。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把心里那些不好的东西消除掉,无论是对那个男孩还是对我,除非我回到原点——压根就没见过战争,就是这样。”他默默地又看了一会儿手里那段烧尽的香烟,把它放进烟灰缸。“没什么事的时候,他会跟我四处跑,去另外一些村子,或者另外一些城市。有一次,我不小心开到了他曾经住的村子附近,然后我就傻了。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也看到了。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停一会儿,因为他想去看看。我向一起去的兄弟征询意见,他二话没说拿上武器就跟着我们去了。”

我看了一眼搭档,他此时正用拇指在下唇上划动着,表情凝重。

他:“村里一片废墟,没有人烟。那个孩子找到自己曾经的家,没进去,只是默默地蹲在门口向里面看。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多问,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点上烟等着。我以为他会哭,可过了一会儿当他站起身转回头的时候,我看得到他脸上的悲伤,但却看不到眼泪……我不敢想象那个瘦小的身体到底能承受多少东西,但我知道肯定比我想象的更多。那趟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我们也是。晚上送他回去的时候,跟我一起去的兄弟摸了摸他的头,他站在车边看着我们。我扶着方向盘搜肠刮肚地想说点儿什么安慰的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男孩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满眼的沧桑……”

我感觉似乎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喘不上气来。

“从那之后,”停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男孩就很少说话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需要时间,并且建议我给他弄条狗养,并且说这样会对他有帮助,可我不那么认为。白人,很单纯,他们脑筋是直的,习惯把事情简单化,也许他们是对的,可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这点,我会想很多,我会考虑很多,因为在我看来事情就是那么复杂,一点儿也不简单,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那个男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自己的家,然后他养一条狗就能好起来了?我亲眼见过并且参与过战争,那些场面整夜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找个女人睡,或者去旅行就可以解决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超人、有蜘蛛侠,我也不相信自己能从邪恶的人手中拯救这个世界,如果说可以的话我唯一能拯救的就是我自己,很简单,抬起枪,对着自己脑袋,扣下扳机,‘砰’!直接轰掉就好,一切就结束了。这是我能确定的。但是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过,因为他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他们也无法理解东方人的脑子就是会想很多,会兜圈子,会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

搭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虚无缥缈地看着我们身后好一阵才重新回到现实中:“我没去给那孩子弄条狗,只能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陪着他,不过我知道他情况很不好。偶尔,他也会像原来那样说点儿什么,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也很少再笑。”说到这儿他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天我和Mat带他去附近的一个集市,很远我们就看到一群人围着在看什么,于是我们也过去了。穿过人群后我们看到有几个人被套着轮胎在烧,地上有挣扎过的痕迹,看起来烧了很久,人早已经死了。我当时就愣在那里,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男孩站在我身边目不转睛地也盯着看,这时候Mat出来挡在面前骂我,推着我们离开了。回去的路上,Mat尽可能不带脏字地向那个孩子解释,说那几个人可能是小偷或者坏人,甚至胡乱编造了一些情节,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从军方得来的消息,然后他回过头盯着我的脸压低声音:你他妈要是还不帮我我回去就fuck了你!于是我也加入了那个离奇故事的编写行列。因为我们说得过于混乱,所以把男孩逗笑了,这让我和Mat都松了口气。但没想到的是,下车时那孩子突然问我们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我觉得不妙,有点儿慌,语无伦次地告诉他也许有。Mat打断我告诉他:相信就一定有。男孩点点头后又问:‘那为什么神会允许人们做这些事?’我和Mat愣在那里无言以对。后来听说美军去了,找当地人收了尸,然后用军车原地打转把那里弄了个尘土飞扬,掩盖了地上的痕迹。”

搭档默默抽出两支烟,扔给我一支后把烟盒递给他,我们三个男人坐在那里半天没说过一句话。

“过了些日子,”打破沉默的不是我们,“Mat在休假离开前一晚醉醺醺地来找我,进门就哭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口齿不清地说了半天我也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他从腿包里掏出一份地图给我,我打开看,那是驻地城区的地图。有个地方被打了个叉,歪歪扭扭地用英文写着‘悲伤之地’,我认出是那个男孩的笔迹,而打叉的地方就是我们上次看到烧死人的地方。这时候我听懂Mat在说什么了,他说想他的三个孩子,然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又开始哭。我从来没见到过他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他靠墙坐在地上,搂着他的肩膀让他哭到睡着为止。第二天等我醒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没多久就听说他已经向公司提交了转职申请,并做了陈述。我知道他不想再回来了。”

搭档:“为什么Mat不彻底辞职呢?”

他:“我猜他也许永远无法离开这个系统,我是指那些和战争有关的,因为他需要偶尔回到战区才能放松自己,或者……他把一些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这里了……我也一样。”

搭档:“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他:“联系,听说他现在和第二任前妻住在一起。”

搭档:“哦……”

他把烧了一大半的香烟缓慢地在烟灰缸里捻灭:“男孩问我Mat去哪儿了,我告诉他那个浑蛋回北美了,也许你还能见到他,但是会很少。他问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我告诉他我不会……我们俩心里都清楚我在撒谎。我知道他没有安全感,但是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没有安全感……那天我把我给他的香烟全部都买了回来。回到营区后被老黑看见了,就是那个外号叫皮条客的家伙。他是部队的一个中尉。他有很多不知道哪儿弄来的色情杂志并且四处推销,所以我们叫他皮条客;他告诉我说你这样不对,你不可能照顾那孩子一辈子,必须想别的办法,而且以后不能再对这种战争孤儿或者难民投入太多感情,因为这样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那些人。我说可能做不到。他骂我说你太贪婪了,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这样的孩子太多了,难道你要一一去帮他们弄个家?买走他们出售的所有东西?你必须冷静下来,并且学着冷漠下来,然后把那些热情转到别的地方,自己、女人、家人。我知道他是对的,但是我做不到……一个多月后老黑被流弹打中了大腿,离大动脉不到一厘米,差点儿死了。回去前,他塞给我一大摞色情杂志和几条香烟说这些东西都能卖,因为好多人找他要色情杂志。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他叹了口气,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也许是因为他说的那些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后来每次休假的时候我就开始忙于四处打听是否有人愿意收养那孩子。但年龄和国籍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所以进度非常缓慢。大约过了一年,在一次休假快结束时,有对住在亚特兰大的夫妇打电话给我表示对此感兴趣,想知道更多信息。于是我特地申请延长假期跑去(美国)中部见了那对夫妇。我告诉他们很多,并且给他们看了照片和我能提供的一切。也就是那次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身份,那个孩子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在我们所处的秩序社会,你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一串号码或者别的东西,否则你很多事情根本办不了,我们认的是一串号码而不是人。但在那里,在战争边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别的都不再重要。可是一旦把那里和秩序社会对接,牵扯到需要身份的时候,麻烦就来了——在当时(阿富汗)的混乱局面下,许多政府的部门根本不存在,就算你企图花钱打通关系都找不到谁来负责这件事,这才是最糟的。所以我只能试着说服那对夫妇让他们主动和我所在战区当地领事馆联系试试看,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回到洛杉矶我又问了所有能问的人,找了所有我能接触到的关系,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很难。”

搭档:“我记得有专门的这种组织,救援那些战争孤儿的……”

他摇摇头:“你说得没错,我联系过,他们并没直接答复我而是要我提供更多资料,因为这种孩子太多了……多到你难以想象……所以我打算先回阿富汗,看看能不能再找出别的什么解决办法。但是,回去后我却找不到他了。”

搭档愣了一下:“出了什么事儿?”

他:“在我延期休假那段时间城里出了乱子——两拨军阀势力打了起来,因为双方都亲美,所以军方得到的命令是不能武力干涉,只能调停。大概一周后他们协议停火了,但整个城区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塌了很多房屋,伤亡了很多平民。我顾不上安全警告,连着两天跑去他曾经住的那里把废墟翻了个遍,没有尸体,只找到了给他弄来的那些家具和日用品。我问了营区的大兵和雇员,也问了所有我认识的当地人,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搭档:“逃走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我不知道。”

搭档:“嗯……那后来呢?”

他仿佛难以呼吸似的深吸了口气:“大约过了两周,有天我带着几个伙计去很远的一个地方。快开出城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在路边一个水沟里有某个似乎很熟悉的东西,我放慢车速后看清了,路边的水沟里趴着一具看上去很瘦小的尸体,套着一件灰色的NBA帽衫……我停下车,站在水沟边看了一会儿,但没有勇气把尸体翻过来确认……之后怎么回到车上的,怎么开到目的地的,怎么回来的,我都不记得了。一片混乱。”

他再次沉默了,我和搭档谁也没吭声,而是默默地等着。

“从那之后,”他再度开口的时候我们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们说我的脸色和神情看上去和当地的难民很像……我独自去过那个水沟,尸体已经不见了。我后悔自己当时没能去确认,因为仅仅凭一件衣服确定不了什么……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搭档:“再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吗??”

他无声地点点头。

搭档:“这件事你对Mat讲过吗?”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搭在桌子上的手臂:“过了一阵,下一次休假的时候我才告诉他。那天早上,我站在洛杉矶河边花了十几分钟才鼓起勇气给Mat打了电话。他听完之后沉默好久跟我说,‘杨,这就是你一定要在一个充满暴力的环境下想找回自己那点儿人性的结果,你很蠢,是个白痴,你在做没有任何人能够完成的事情。你说自己不相信超人,可你他妈的认为自己就是超人,但你不是,你只是个蠢货,我真希望我从来都不认识你。’我解释说那件帽衫也许只是巧合,并且我没有去确认。Mat没理我的解释,而是让我去找他,建议我们一起辞职去加拿大干伐木工。我什么都没说,不过我记得他最后那句话:‘真希望我们都从来没去过那里。’我知道他也很难过……”

搭档:“你会像Mat一样吗?我指离开战争,或者相对的、某种程度上的远离。”

他低下头想了想:“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搭档:“离开阿富汗去伊拉克是你申请的还是……”

他:“我申请的。”

搭档:“为什么?”

他:“我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

搭档:“伊拉克和阿富汗有什么不同?”

他:“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充满了混乱、破坏、看不清源头的仇恨、血、愤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和绝望,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唯一不同的是那里看上去更荒凉一些,永远是刺眼的阳光。而我,还有我的同事所做的,以及其他公司的雇员们所做的也都和在阿富汗一样——我们把武器贩卖给那些人,让他们用钢铁和火药填满仇恨,然后再让他们认为这就是消除掉恐惧唯一的办法,但那只能招来更多的仇恨,使自己陷入到某种更加恐惧的地步。我很清楚这些。但,假如没有这些就不需要我的存在……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分裂。可这是事实。”

搭档:“没有一点儿希望或者不那么消极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也许有,但我看不到。”

搭档:“为什么?”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着。

搭档:“我猜,也许你知道。”

他虽然没有抬起头,但我注意到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似乎企图在压制着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这个世上有太多我们认为美好的和幸福的东西他从来没见过。他没有享受过我们习以为常的那些,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痛苦、分离还有绝望,他记不清自己妈妈长什么样,但他清楚地记得弟弟死去的样子。他曾经问我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不同而杀人,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在四处找他的时候,我明白了,实际上我为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在地狱的边缘能找到一点儿安慰,就像是某种把我和战争隔离开的屏障,让我能暂时有一些安慰。我说过他在某些方面很像我,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过选择……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没有任何错,却承受那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我永远忘不了他满眼沧桑望着我的样子……也就是从那之后,无论是伊拉克还是我再次来到阿富汗,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在人群里,在某个废墟上,某处村庄,某辆车上,各种地方,仿佛每个孩子看上去都长着他那样的脸……挥之不去……对我来说,前线,战区,还是华盛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是一个样子,没有任何区别……我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但是对此没有解决的办法。我说过,假如我想拯救自己的话只能举起枪对准自己的脑袋……你问为什么我看不到希望……因为……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带走了我的全部热情。”

一滴眼泪无声地掉落在他的膝盖上。

搭档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你……曾经为此……有过……呃,我是说,现在这样吗?”

他用手指摸了摸膝上的泪痕:“有几次。我不记得了。”

搭档:“你有没有彻底倾诉过这些……”

“你们。”他抬起头,除了眼圈微红外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这也是第一次。除了你们之外我没和任何人完整地说过这些,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在我心里永远无法被平息。”

搭档抿了抿嘴:“那,有个问题我问过好多次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们:“我已经没的选择了,虽然最初是我所做的选择,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可能性了。我说过,我已经成为了一件武器,无法离开那里——战争?战区?地狱的边缘?我不在乎,因为我只能存在于那里,别无选择。”

回去的路上搭档依旧像昨天那样沉默着,没跟我交谈过一句。到了诊所楼下的时候,我看着他,而他没有一点儿要上去的意思。

我:“你直接回家吗?”

他默默点点头。

我犹豫了一下:“刚才,你忘了约明天的时间。”

搭档:“不需要了。”

我:“你是说……”

搭档:“你真的认为我们能帮他?”

我:“嗯……我以为你把这当作能力的挑战……”

搭档:“这不是挑战,我做不到。就像他企图拯救那个孩子一样,很无力,也不可能,只是某种程度的安慰罢了。”

我:“嗯……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嗯……案例。”

搭档:“其实我们何尝不是他那样。最初我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先听听看,也许能搞掂这件事,这就如同他最初接触战争一样。虽然昨晚我说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但回去之后我还在想,用什么方法能先让他放松下来,再缓解掉第一层压力,等今天听到一半我就放弃了,我知道那不是我们能做到的,而且我不认为有人能做到。除非……”

我:“什么?”

搭档:“除非是他自己,因为‘面对’这种事情,是别人无法替你完成的。”说完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整整一周,搭档都没来诊所,也不接电话,我忍住没去他家里打扰他。

一周后的傍晚,我收到一条搭档发来的短信:他走了。

我知道指的是谁,于是直接回复:去哪儿了?北美?还是战区?

他:看你的email。

用手机打开邮箱后我犹豫了几秒钟,离开餐桌去了卧室,拿起床头的平板电脑重新打开邮箱。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广告及各种邀请中,找到了那封搭档转发给我的电子邮件。

回到客厅,我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开始读。

前不久休假的时候,一个在国内的朋友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兴趣见心理分析师。我问她为什么要推荐心理分析师给我,她的答复很简单:因为他们想见你。我想了想,然后买了机票回到了中国。接下来认识了你们,并且花了两个下午和晚上坐在你们面前说了那些,包括最初我不打算提的。

这段时间既短暂又漫长。

回想整个过程,我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记忆中的东西:混乱,仇恨,愤怒,无奈,还有那么一点点情感。我深信记忆是一种经验上的或者类似于此的提炼,但我没想到有些东西会如此强烈,甚至是某种直接的情绪。

其实最初我打算尝试着通过一些描述来说明这个世界有多悲伤、多无奈,那不是电影而是现实,无论是对你们还是对自己。但我能感觉到根本没有说清什么,全都是那种朦胧的、似是而非的东西。这是因为我整个人都是在不稳定的情况下说着什么,虽然竭尽全力让一些东西变得相关联但又莫名其妙地无所适从。但在这种状态下我之所以依旧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战争也好,和平也好,它们本身就是没有具体轮廓的,是朦胧的,似是而非的。所以我还是继续、并且坚持讲完了,即便我根本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而另外一个让我讲下去的原因,是我深信:语言,是一种思维病毒,因为它能改写我们的大脑回路。但很意外,它作用于我反而更强烈些,正是这个强烈的冲击才让我清醒。

曾经,我认为生存也许有很多看上去合理的解释,但实际在某些地方生存不是其他什么,不是电影,不是薪水,不是奢侈的宴会,不是卡拉OK,更不是酒吧前台的某个漂亮姑娘。在某种情况下生存就是单纯地活着,没有更多了,更多都属于奢侈。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都忽略了这点,只看到了繁华的那面,所以我无法接受来自真实的冲击。而现在我看明白了。我们,人类的认知体系真的有很大差异。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给我们一个同样的地平线或者海平面去看同一个日出或者日落吧?也许。

每次想起这些我都会产生一种宗教性的恐惧——所谓未知力量。

我选择了原先我认为是对的方向,但是我忘记了同时也应该承担某种结果,这是个巨大的错误。在这之前我从没有正确理解倾诉以及倾听的精神力量,而是沦陷在某种情绪中,这很不好,很蠢。而让我认识到这点的,是你们。

我终于明白了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苦难和折磨,也不仅仅是悲伤和恐惧,我们还有更多的选择。这不是逃避,是经历痛楚更应珍惜希望,而不是忘记了希望。我一直以为,我早已死在战争中了,但是我并没意识到死去的并非是我的全部,我也不是阵亡的英灵,我只是把一些东西留在那里了而已。

那值得我回忆,但并不值得我为此而牵绊。

这两天,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我们聊得并不算多,但你们是第一个让我尝试着把这些倾诉出来的人,也许不那么完整,也许不那么系统,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我为此已经背负太久,感谢你们让我把它们放下,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过,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记了这个世界很宽广,无论是精神还是力量;忘记了这个世界很系统,无论是信仰还是种族;忘记了这个世界同样也有很多选择,无论是情感还是生活。

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并非别无选择。

感谢你们让我懂了这句话——生存的意义,就在于选择。

那么,我是时候该去做一个新的选择了。

——你们的朋友Martin Yang

我把这封邮件看了好多遍,然后端着平板电脑坐在那里开始走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响了。我回过神来,找到手机。

是搭档。

“那封邮件看了吗?”

我:“看了。”

搭档:“嗯,就是看了那封邮件我才清醒过来。”

我:“我能想象……”

搭档:“更关键的是我明白了一件事儿。”

我:“什么?”

搭档:“长久以来,我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某种心理成因,因为我精通于此,所以我能了解,我能解决,我能看透,我能通过分析和经验知道全部,所以我也就认定一切都没什么值得我投入的,无论是热情还是状态。所以,我才会消极并且无病呻吟。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而已,就像你休假时我说过的那样,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好了,因此,我就认为是一切都出了问题。”

我:“那现在呢?”

搭档:“现在我明白了,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震撼,我是指对自己的……见面说吧,你现在是在诊所还是在家?”

我:“家。”

搭档:“这就去找你,我想好好聊聊。”没等我说话他就飞快地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几乎一夜。

两天后的早上。

当我站在诊所门前掏出钥匙的时候才发现门没锁。

推开门,我看到搭档正带着他惯有的懒散表情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翻着杂志。

我边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边问:“是一夜没睡还是时差又乱了?”

“都不是,睡得很好,天没亮我就醒了。”他头也没抬地继续翻手里的杂志。

我:“真少见,是不是……”这时桌上的接待电话响了。

搭档懒洋洋地欠身拿起听筒:“喂?”

放好外套后,我坐到斜对面的沙发上看着这家伙。

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向我,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对着话筒说:“是的,我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