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陪曾晓明去西藏,遇见了一个朝圣的喇嘛。那天我们逛了大昭寺,曾晓明这人缺根筋,乌七八糟地崇拜,遇庙随喜,见神磕头,还花了三百八十八元给释迦佛像贴金,而且不让我代惠,说世事可以糊涂,拜佛必须虔诚,如来佛又不受贿。我心想这厮如果不受贿,要你们这些傻出钱干什么?贴完金到八角街的玛吉阿米餐厅,曾晓明跟只风骚的小母鸡似的,青头绿尾,粉腰红鞋,坐在人群中左顾右盼,一副讨打相。我有点高原反应,浑身都不自在,瘪着脸看外面的拉萨街景。我心中烦躁,正打算回酒店,忽然看见了那个喇嘛。
他赤着脚,半身裸着,一路磕头过来。那条街有几百米长,路上行人熙攘,他动作极慢,两臂前伸,双腿后蹬,划拉半天才前进一步,看着非常滑稽。我忍不住笑起来,他一点点地挪,行人纷纷让路,慢慢地我笑不出了。这喇嘛很年轻,面色黑如焦炭,瘦得只剩骨架子,磕头时眉头紧皱,表情扭曲,像是忍着极大的痛苦。我心中好奇,过去问他哪里来的,他说甘肃,我接着问:“磕长头过来的?”他点点头,弯着腰想爬起来,突然扑通一栽,趴在地上就起不来了,浑身哆嗦不停。我上去扶了一把,弄得半身是土,赶紧皱眉松手。曾晓明也看见了,这人惯装绅士,撇下洋妞过来帮手,把他搀到街边阴凉处,喇嘛大口喘气,说他饿极了,问我能不能给他买点东西吃。我们把他扶回玛吉阿米,要了酥油茶、牛肉和藏面条,他吃得极慢,不时皱眉吸气,我这才发现他满身都是伤,手脚全都开裂,只用布草草地裹着,不停地渗着黑脏的血。我心里别扭,说你这又何苦呢,也没人给钱,几千公里受这么大的罪。他深深吸气:“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曾晓明指指他的手:“别磕头了,去医院吧,小心感染了。”他摇摇头:“没用,治不好了。”我们俩都笑,他指指肚子,“不是外伤,这里,肝……肝癌,晚期。”我立刻瞪圆了眼,怔了半天,说都这样了,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他笑笑:“我是出家人,没有家。”曾晓明给他倒了杯茶,说就算没有家,也不用出来受这么大的罪啊,不能好好地活,还不能好好地死?喇嘛望望他,还是那句话:“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我们俩无言以对,喇嘛十分安详:“不用担心,死不是什么大事。肝癌是去年……汉医院确诊的,医生说还有九个月,我就想,要死到拉萨去,我就怕死在半路上,别人磕二十里,我磕三十里。别人磕一天歇一天,我天天磕。别人看天气,我下雨也磕、下雪也磕。有一次连着三天没东西吃,我以为死定了,过路的给了一把糌粑,又活了下来,佛祖保佑,我……我活着到拉萨了。”我心想从甘肃到拉萨一千五百多公里,照他这样的磕法,至少也磕了一百五十万个头。不觉毛骨悚然,问他以后怎么办。喇嘛放下筷子,说没有以后了,已经九个月了,也许明天就死了。我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一下掏出了钱包,旁边的服务员小声告诉我:“小心点,这地方骗子多。”我没理他,数出一千元,说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点钱你拿着买点吃的,别要饭了。喇嘛什么也没说收了。曾晓明大受感动,说我没他钱多,就给五百吧,反正你也没几天了。
那是我平生极少的善事之一,也许还被人骗了。
那喇嘛只有二十六岁。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一年前他已经死了。
我常常想:如果我也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该怎么做?吸毒?疯狂地花钱?不停地找女人?还是把法院炸了?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磕长头,一个都不磕。我也不会笑,即使笑也是假的。他说得对,死不是什么大事,但死亡之前,我一定要血洗人间,如果不能用别人的血,那就用我自己的。
跟顾菲和元臻成聊了聊案子,我说有离婚协议,胜诉没问题,不过我劝你算了吧,你还不知道老潘?你开口他就会给。元臻成噘着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我安抚他:“有魏哥在,你还怕没案子?放心,以后忙不过来就找你!”他嘻嘻地笑。这小子两年前把胡操性得罪了,二话不说轰出门,从此各所漂泊,也没人带他,刚刚拿到执业证。小律师都是苦孩子,手上没一点案源,净接些没人干、讨人嫌的活儿:代书,一份诉状五十元;咨询,一小时三十块,比擦皮鞋的都不如。要不就办点工伤、社保类的小案子,替无产阶级讨公道,看脸子、碰鼻子,遇上黑心老板还要挨打,赚点钱不够医药费,糊口都是大问题。
顾菲气愤愤地说:“我就是要告他!”我对小元施个眼色,他知趣地躲开了。我说老潘到底怎么你了,顾菲脸刷地红了,想了想,大声说:“他……没有人味!一点人味都没有!”
这点我深有同感,老潘这人哪都好,就是没人味。从大学到现在二十年了,我从没见他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吃饭不拌唇,睡觉不磨牙,连撒尿都有固定程序:一二三,往前站;四五六,拿在手;七八九,抖一抖。一滴都不外漏。一个人要是没一点毛病,在我辈看来总有点虚,如果不是圣人,定是蜡做的。古人云食色性也,他既不贪吃又不玩女人,长那么多器官干吗?还不如全割了,当个无欲无求的高尚人棍。不过顾菲恐怕不是这意思,我试探着问:“他是不是……你们有多久……”她白我一眼:“别费劲了,不是,他不是阳痿!”我说没那个意思,那你为什么恨他?她低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问我:“你知道他为什么一直升不了?”我说不知道,她一咬牙:“那是他自己不愿意升!”
老潘只当了一年半书记员,表现太好了,功底扎实,上手又快,正好碰上缺编,一九九三年就破格升了审判员。然后再也没动过,足足干了十三年。八年前他们庭长退休,副庭长顶上,空出一个位置,人人都以为该他了,当时他爸还没死,也劝他找找院领导,不送礼也表个决心,他死活不干。最后还是顾菲去了,找的是他们主管副院长,此人全省知名,现在是江左法院的一把手,官声特别好,不要钱、不收礼,天天往政治处提东西,每件都附带说明:这是哪个公司送的,这是哪个老板买的,记下来!素得喝汤都不带油花。这两年反腐倡廉,此人红极一时,上电视,上报纸,号称全家都是不锈钢做的,硫酸泼不进,烧碱徒奈何,共拒收财物两百七十多万,指日就要高升。顾菲去了他家,送烟不收,给酒不要,笑眯眯地问她:“潘志明自己怎么不来?”顾菲说他怕影响不好,领导还是笑:“那你来影响就好了?不怕别人说他,啊,性贿赂?”这话就有意思了,顾菲那时只有二十五岁,人生的蜜桃刚刚成熟,谁见了都想咬一口。但人家领导没明说,她也不能往歪里想,陪着笑继续奉承:“某院长,您清正廉洁谁不知道?什么贿赂也打动不了!”这就是不懂事了,某院长立刻翻脸,说她上门不符合组织程序:“用谁不用谁,组织上不会考虑吗,啊?你这办的是什么事,啊?回去好好想一想!”
这一想就想明白了。在床上翻腾了一夜,第二天心一横,穿着超短裙黑丝袜就去了,这回无比顺利,两个钟头事就成了。组织上开始无微不至地关照老潘,填表格、谈思想,还列席各种会议。老潘单纯,还以为老天开眼了,又是工作计划,又是施政纲领,还对庭里工作指手画脚,惹得人人讨厌。也是活该事发,有一天顾菲派他陪老丈人检查身体,老头很倔,死活不让他陪,老潘哼着小曲儿回家,一进门就撞见了。按顾菲的说法,当时进来的不是人,竟是一头狮子,满头的毛都乍着,两眼血红,青筋暴起,在屋里吼了一声,揪下来就打。他的拳又重,顾菲怕弄出人命,急忙穿上衣服过去拉,被他一膀子扛在墙上,半天动弹不得,那边轰轰作响,还是没头没脑地狠打。顾菲急了,扑通跪倒,拿剪刀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求求你,住手吧,再打就打死了,你再不住手,我就……
打断了两根肋骨,谁都没声张。第二天开完一个庭,组织上又找老潘,说把这些表格填了,以后你就是潘副庭长了,他不同意,低着头说我还是当我的审判员。组织上说那不行,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呢,填!他拍案而起,抓起表格撕得粉碎,对组织上连声怒吼:“老子他妈不升了!不升了!”
接下来他就拒绝跟顾菲说话,怎么解释都没用,整整一年时间。顾菲说:“就是那一年把我的心伤透了,我哭,他看着;我下跪,他看着;我跳楼,他把窗户钉上;我割腕自杀,他把刀藏起来,就是不跟我说话。我……我也是个女人啊,最后我求他,说那咱们离婚吧,我对不起你,什么都不要,你别折磨我了好不好?他还是不说话!你知道……你知道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法庭上!说的什么?不同意!王八蛋,他就是要折磨我!他……这王八蛋宁可****都不碰我!”
我纵横情场几十年,对女人有个心得:一件事她只要肯讲,就一定肯做;如果不肯做,她绝对不会讲。心里慢慢痒起来,但想想老潘,又觉得下不了手,说实话,我从来都不喜欢他,不管当年还是现在。不过快二十年了,只有我占他便宜,他从没亏待过我。老潘在钱上很大方,大一时我父亲去世,家里实在太穷了,他们几个凑了几百块钱,又帮我申请助学金,好容易才读完大学。毕业后我工资低,家里也没有支援,经常弹尽粮绝,别人都不伸手,只有他,要几百给几百,自己没有就找别人借,从来不让我落空,也从来不会逼债。具体账目记不清了,可能到现在我还欠他二百元。
老潘是个重情义的汉子,这辈子心中只有一个女人,他只是不说,可能也不会说,他只会埋着头做,钉窗户、藏菜刀,还给顾菲洗袜子。我相信他早就原谅她了,可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一直不说话。在顾菲看来是折磨,在老潘则是无论如何都不舍得。他不是狠毒的人,真要恨她,骂一顿离了也就算了,何必搞得自己那么难受。
他们俩是在火车上认识的,那时我们已经毕业了,顾菲刚上大一,两人一见面就对上眼了,正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老潘对女性向来不屑一顾,这次火烧得极旺,一路都在憨笑,又倒水又剥橘子,还教她怎么当学生干部,看这么一条大汉温柔起来,真是恐怖,我参加过群殴活动,怕他收拾我,装得格外贴心,悄悄问他:“动心了?”他嘿嘿地笑:“就是动心,怎么了?”顾菲家里不富裕,后几年读书全是花他的工资,一遇长假就去北京看她,这人又细心,从衣服买到鞋袜,从钢笔买到卫生巾,还帮她写论文。顾菲爱吃“酱园子”,每次他都背一大筐。一大筐十二斤,从一九九一年直背到一九九四年,最后连顾菲她爸都感动了,说你孩子也太实诚了,光酱菜你背了多少啊。
这女人出落得越发诱人,我心里痒痒的,苦于找不到过渡的办法,试探着问了一句:“你们离婚,我听到一些传言,不知道……”她十分爽快:“都是真的,四个!我不光是报复潘志明这王八蛋,我也想让那个……那个王八蛋知道,哪个畜生都能****!”然后抬起头,表情恶毒,眼神犀利:“你也能,想吗?”
这招太厉害了,一步将死:想了就是畜生。我躲着她的目光,嘴里含糊应答:“开玩笑,我跟老潘,对吧?要不把小元叫进来,咱们谈案子吧。”
回家后天已经黑了,肖丽煲了一锅排骨玉米汤,又热又香,下肚实在舒服。一碗还没喝完,王秃子的电话已经来了:“查清楚了,在家!”
我心中狂喜,说太好了,你的人什么时候到?他粗声大气地:“坐我的车走了,就到!你别挂电话,咱们现场指挥!”我大笑,又喝了一口汤,话筒里声音嘈杂,有麻将声,吆喝声,还有王秃子嘶嘶的抽烟声,过了不到十分钟,他告诉我:“先上去一个,按门铃!”
我说:“好!我马上订地方,咱们办完事大醉一场!”王秃子愤然:“啥意思?看不起流氓?流氓也有操守!不受贿!黑社会也反腐倡廉,少来那一套!”我哈哈大笑,心想陈杰小王八蛋,你身边不是有高人么,今天找个两米五的来救你吧。这时肖丽又盛了一碗,笑嘻嘻地问我:“好喝吧?来,再喝一碗。”我笑笑,刚要伸手,突然心里咯噔一响,一个细节电光石火般涌上心头,我激泠泠一抖,全身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捂着手机问她:“我跟邱大嘴闹别扭,你跟陈杰说过没有?”
她歪过头聚精会神地想,我急了:“快说!”
她小声嗫嚅:“好像……说过,我也记不清……”
我一瞪眼:“别他妈好像!到底说没说?!”
她满脸通红:“说了。”
我一挥手,那碗当啷落地,一碗热汤全洒在她脚背上,只听一声凄厉的尖叫,肖丽扶着腿瘫了下去。我顾不上理她,连声催促王秃子:“撤回来,全撤回来!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