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红军被捕时,我正在政法学院演讲,题目是《智者为王——怎样做一个成功的律师》。礼堂里挂满了海报,上面是我的大幅照片,黑西装、红领带,双眼犀利如鹰,据说社会贤达都用这种眼神瞅人,任世间风云变幻,老子眼皮一翻便能看破浮生。文字部分是我的赫赫功勋:资深律师、合伙人、著名节目主持人、政府法律顾问、《律师实务》杂志编委……演讲稿是周卫东写的,用了大量的法律术语,我嫌太枯燥,加了十几个案例,有故事有情节,个个曲折生动,听得下面笑声不断。讲完后是自由交流时间,一个学生问我:“魏律师,能不能透露一下您执业十四年赚了多少钱?”我慢悠悠地回答:“这世上有三件事不可问:男人的钱包、女人的体重、和尚的爱情,本律师无可奉告。”满堂哄笑。前排一个女生款款站起:“魏律师,您说律师行业充满了机会,只要通晓规则,十年就能赚上一千万。我想问您:这‘规则’指的是什么?包括潜规则吗?”我微微一笑:“用个合同术语,那叫‘包括但不限于’,潜规则也很重要嘛。”她高兴了,转身煽动众人:“请魏律师给我们讲讲潜规则好不好?”众人一齐鼓掌,我想这小丫头还挺机灵,先恭维她:“你很漂亮。”此言一出,满堂都是嘘声。我接着说:“不过潜规则的问题太关键了,你要真想咨询,本律师要收费,就按美国大律师的标准吧,”我喝了口茶,“每小时五百美金。”
又解答了几个提问,口袋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是首阳分局陈局长发来的短消息:人抓住了,该你出场了。我心里一喜,随手点了一个学生,这位是典型的学院派,獐头鼠目,唾沫横飞,舌头一伸就是几万公里,先讲著名的“辛普森审判”,讲了两分钟,口水至少喷了几夸脱,接着问我怎么看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我心想老子哪有空理你这种弱智问题,随口敷衍几句,草草宣布收场。上车后直接拨通陈局长的电话,杀人那晚他几乎把我惊死,非要到我家看看。好在我反应快,临时想了个招把他支走,现在想起来裤裆里还有点湿。
陈局座开口就是一阵大笑,说今天真他妈开眼,“抓了两个现行,我总算见到活的明星了,还是他妈不穿衣服的!”一小时前他们闯进房间,把任红军和杨红艳抓了个正着,这两人正在进行不伦活动,摆的造型诡异至极,正是江湖传说中的“69神功”,就是互相亲吻对方的泌尿器官,亲得吱吱有声,口吐白沫,玉腿横空乱摇,满屋子萝卜屁味。我心驰神往,流着口水问他现在怎么办。陈局长十分直爽:“我审过了,任红军手里还有六百多万,你拿一百万,剩下的交给我处理,知道不?告诉姓任的,痛快交钱走人,你好我好大家好,否则,我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知道不?”我生平最恨这种腔调,说官不是官,说土匪不是土匪,一听就想扇他两耳光。运了半天气,我问他:“老贺那边怎么办?他可是当事人,赃款追回来了,一分都不给人家,这……这合适吗?”陈某不高兴了:“这不是你应该问的!知道不?怎么办我心里还没数?那老兔子,****的事我还没跟他算呢,知道不?”我怏怏收线,对着窗外骂了两句娘,心情慢慢低落下来,这时赵娜娜来了个电话,说胡操性有事找我,让我马上回所里。我满口答应,顺便闲聊了两句,说我手里有个一百多万的案子,忙不过来,问她愿不愿意帮我,“跟当事人谈好了,代理费收百分之六,你要愿意做,我一分钱不收,全给你。”她十分惊奇:“咦?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怎么会这么大方?”我说跟太阳没关系,“我混了这么多年,没交下几个朋友,娜娜,你算一个。再说你也需要这笔钱,对不对?我听说你正打算买房,首期还没凑够吧?”她喜出望外,连声道谢,我温柔地挂断电话,满脸都是狞笑。
江湖风波险恶,坏人当家,不怕豪客刀,就怕美人笑。害人之道,攻心为上,对仇人要像春天般温暖,二奶般柔顺,县长般亲切,不能有恶气、怒气、怨妇气,不能怒目相向,一定要对他笑。说几句知心话,时常喂个仨瓜俩枣,慢慢地拉近距离,一点点解除敌人的防备,向来温柔是利器,昨之笑靥,今之狼牙,铁打的英雄也扛不住三句软话。等他戒心全失,破绽全露,出手一剑,杀人无血,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次对付孙刚就是用的这招,一个劳动纠纷,区区八百元就把他拿下了,现在还蹲在看守所,这厮挺讲义气,从头到尾都没咬我,估计还等我帮他辩护呢。现在轮到赵娜娜了,这小贱人更好对付,又贪财,又轻佻,一身都是破绽,等我慢慢挖好坑,看她怎么往火里跳吧。
陈杰的身体埋在郊外的树林,脑袋绑上石头沉到了江底,衣服全都烧了,只留下了一个手机,我配了一个充电器,电话一律不接,让肖丽发了七十六条短信,内容全都一样:我找到机会了近期可能无法跟你保持联系两年之后等我的好消息。陈杰发短信向来不加标点。这是反侦察的重要技巧,即使将来尸体被人发现,也不会马上怀疑到我。为了把事情搞复杂,我故意把地址写乱,有五十几条短信落款“陈杰于广东”,有十几条是“陈杰于云南”,另外四条是肖丽帮我选的,全是陈杰的死党,署名是“陈杰于黑龙江”。这三个地方都在千里之外,身在异乡,死个人跟死只鸡没什么分别,等警察奔赴大江南北,到处探访发现“查无此人”,我早就隐姓埋名,移居异国他乡了。
这些天一直在联系移民公司,听了两堂讲座,研究了十几个移民方案,最后还是选定美国,因为移民美国的周期最短,一年之内就能拿到居留权,也不用坐移民监。这就是我要的,身处虎狼之地,一日不可久留,等绿卡到手,我一张机票飞到大洋彼岸,纵然有天罗地网,也奈何不了我半根毫毛。
这些事肖丽全都被蒙在鼓里。这半个月她瘦了十几斤,每天坐在沙发上发呆,脸色苍白,头发零乱,时时泪流满面。有时我也觉得可怜,可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静静地看着,两个人默默相对,她的眼神绝望又恐惧,我表面平静,其实内心也同样绝望,同样恐惧。
我从来没想过要带她一起走,从来没有。我们本是一个巢里的蚂蚱,日日逐草寻食,现在风起霜来,注定要振翅自飞。这是幽暗的丛林,长草萋萋,虎狼潜伏,死生各凭天命。一年之后,我大概已经成了海外华人,腰缠千万,开靓车,住豪宅,依然是灯红酒绿,笙歌悠扬。那时的肖丽独自守在万里之外,发疯也好,自杀也罢,全都与我无关,我也不会在意。这事是她惹出来的,杀人、分尸她都有份,应该学会独自承受。我们相处两年有余,有过短暂的甜蜜,更多的却是仇恨。现在身处漏船,风浪滔天,如果一定要有人死,那就让她替我去死。
她每天都作噩梦,醒来后浑身颤抖,紧紧地箍着我的身体。有时我也会问自己:老魏,你是不是太坏了?不过很快就为自己找到借口:这是江湖,总要有人死。与其被杀,不如杀人。
我们每天都做爱,这事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好,也从来没像现在这么坏,我把她的肩膀咬得鲜血淋漓,她把我的后背抓得条条血痕。
我天生自私,只爱自己的伤疤,绝不会爱上任何人。三年中也许有过幸福,我却只记住了仇恨。
用陈杰的手机发完七十六条短信,我心稍安。这小子人缘不错,很多人祝他马到成功,还有的让他保重身体,只有赵娜娜回得最特别,她问那个死人:你就这么走了?不收拾老魏了?
我和肖丽面面相觑,呆了半天,我慢慢输进去一行字:算了,放他一马,这账以后再算。
她回得很快:太可惜了,这王八蛋挺好对付的,又贪财,又好色,我们所里的合伙人都想收拾他,你能出面就最好了,唉!
我如陷雪坑,周身冰冷。邱大嘴也就罢了,胡操性怎么也会害我?还有朱英度、邓思恢,一向兄弟相称,亲热无比,怎么也会在我背后捅刀子?一时心灰意冷,低着头走到窗边,外面雨声淅沥,灯火阑珊的城市寂静而凄凉,我瞬间恍惚,仿佛身陷鬼蜮,到处都是怨毒的眼神和阴冷的笑声,小鬼含沙射影,伺机而动。一些人磨牙狞笑,一些人挣扎呻吟,行路人从陷阱中爬出,转眼又跌进新的陷阱,每条路上都流着淋漓的血,而传说中,此地并非别处,正是人间。
回到所里已经傍晚了,到胡操性办公室坐了坐,这厮一脸丰腴的微笑,说他不想干律师了,这行当是非太多,现在风声又紧,一个不慎就能惹出祸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啊。”我说你每年一两千万的业务收入,当真舍得丢下?他给我泡了杯茶:“一点小钱,不值什么,现在投资环境这么好,我打算搞个私募基金,那才是赚大钱的生意呢!”我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厮奢侈惯了,吃的用的全是极品,这茶是江南一个茶厂特贡的,一年产量只有几十斤,我连声赞美,他来劲了,伸手扔来一个铁罐:“拿着!一共就寄来两斤,你拿一斤去!”我受宠若惊,站起来作了个揖,他眯着眼笑,说:“找你就为这事,我一心不能二用,咱们合作吧,案源由我提供,你只管具体操办,赚了钱咱们三七开,我七你三。”我眼珠一亮,口水都差点流出来。胡操性手眼通天,过手大案无数,标的动辄就是几亿,真要骑上这条大鲨鱼,每年轻松捞个几百万。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暗暗警惕,这老小子我太了解了,一向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又卖乖又示好,到底安的什么心?这时邱大嘴斜着眼从门口走过,表情极其怨毒,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胡操性颇为不屑,歪着嘴训我:“怕他个屁!一个臭当兵的,做他妈什么律师?放心,以后他要再惹你,我他妈收拾他!”我千恩万谢,垂着头走出来,心中狐疑不定,始终猜不透他是什么居心。
前些天王秃子放出狠话,要让邱大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满城人渣都接到了海捕文书。邱某素称狠人,现在来了个更狠的,吓得屁滚尿流,几天不敢回家,最后到公安局找到他当年的团长,此团座身居要职,在本市只手遮天,吐口唾沫都能钉死人,王秃子狠则狠矣,还不敢公然跟政府叫板,这才悻悻收手。邱大嘴捡了一条狗命,转眼就盯上了我,每次见面都龇着长牙,三番五次要跟我比试拳脚,昨天在电梯口邂逅相遇,幸亏在场人多,否则我之鸡肋,彼之老拳,说不定就要七窍流血,满地找牙。
下楼时正好遇到朱英度和邓思恢,我想起赵娜娜的短信,一下来了主意,说晚上请他们喝酒,顺便套套他们的话。两人都没推辞,邓思恢更是直爽:“找个当事人买单吧,哪用得着你请?钱多了花不完,给我多好?”这家伙是招牌的铁公鸡,以钱为命,一毛不拔,千斤重锤砸不出屁来,万度高温煮不出半点油花,他执业快二十年了,早就发了大财,据说身家还在胡操性之上,去年“江都华府”开盘,售价一万多一平米,他一出手就是两套。这人赤脚医生出身,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解放前的地主:皮袄烟袋老肥狗,娇妻淫妾嫩丫头。每天蹲在石榴树下,抠抠脚丫,打打算盘,白衣不啻王侯,诚为人间至乐。现在家财千万,依然不改农民本色,穿的全是地摊货,寒酸至极,系上根草绳就是个掏大粪的。前些年我们鼓动他买了辆北京切诺基,开了几年,油耗大,车况糟,三天两头出毛病,开起来势如天崩地裂,号称“律师中的战斗机”,他居然一直不舍得换。朱英度资历浅,二〇〇〇年才拿到执业证,全部身家不超过二百万,此人跳脱异常,非名牌不穿,非名牌不用,还倾家荡产买了辆紫红色的捷豹,是我们所最好的车,外面看起来牛逼闪闪,其实拮据得很,现在还租房子住。我经常奚落他,说人间有三绝:人中吕布、马中赤兔、猪(朱)中英度,后者尤绝,堪称“绝世神猪”。这厮几番恚怒不已。这两人年龄、性格差异都很大,却一向相交莫逆,随时随地粘在一起,圈内很多人怀疑他们“搞基”,这是粤语“同性恋”的意思,两年前我去广东办案,遇见了一位资深大状,这大状生得极好,面如敷粉,肤若凝脂,顾盼间媚态逼人,说起话来细声细气的,酷似一只雪白柔顺咩咩叫的小羔羊,端的是人见人爱,何况老奴。此人身家千万,却从来不嫖不赌,也不应酬法官,生平只有一个爱好:每到周末就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去当地一个副院长家里做客,具体干些什么谁都不知道,反正他老婆受不了了,愤然提起离婚诉讼,口口声声叫他“卖屁股的”。众所周知,法学中有两个名词:程序正义和实质正义,而此大状矫然独行,于二者之外开辟了第三条正义之路,人称“屁股正义”。
大富豪夜总会是我的顾问单位,也是本市著名的销金窟,门里门外站满了旗袍美女,开叉开到胳肢窝,一路都是白生生的大腿。朱英度带了中院的郑法官和一个姓费的当事人,气焰嚣张至极,开口就问有没有拉斐红酒,老板赶紧鞠躬:“有是有,不过全是假的,不能卖给你们。”说着从架上摘下一个空瓶,“喝这个吧,口感纯正,回味悠长,正宗法国波尔多出品,价钱也便宜,一千八百八十八,只是一杯拉斐的价钱。”朱英度撇撇嘴:“连拉斐都没有,算什么高档夜总会?”转过身问姓费的当事人:“怎么办,费总?这也完不成消费任务啊,要不然,一千八百八十八的来一打?”费总不含糊:“一打就一打!喝不完几位带上,郑法官,您说对不对?”郑法官此中老手,当然识数:与其拿几瓶来历可疑的酒,还不如扎扎实实地要点钞票。当下摆摆手:“先来三瓶吧,不够再说,妈咪呢?妈咪怎么还不来?”
这都是题中应由之义,很快姑娘们一群群涌了进来,宛如枝头熟透的桃子,个个水灵鲜嫩,咬一口滋滋冒甜水。几个男人大乐,左挑右拣,最后逐一选定。邓思恢人已暮年,最爱幼齿,挑了个羞答答的中学生模样的小姑娘,估计比他孙女都小;朱英度屠夫世家,挑了座峰峦突起的肉山,屁股没坐稳就开始上下其手,摸得肉山乱颤,山洪滚滚欲发;郑法官挑了个东北大妞,搂着腰端详良久,觉得不如我那个漂亮,非要走马换将,一群人都笑。说话间酒菜果盘摆齐了,男男女女搂作一团,吆五喝三地行起令来,我跟东北大妞挑逗半天,她不觉情浓,挨着我又挤又蹭,我说你饥渴啊,她浪声呻唤:“是啊,大哥,我饥渴,给我,给我!”几个男人色迷迷地笑,我说女人两张嘴,上面的要吃,下面的也要吃。她飞快地在我腰下掏了一把:“男人还不是一样?”我说那不同,男人下面是吐口水的。一群人放声大笑,我转身问邓思恢:“邓老,咱们认识有十年了吧?”他愣了愣:“有那么久?”我说恐怕还不止十年,一九九六年咱们就撞过车,世纪农业那起集体诉讼你还记得吧?我是原告律师之一,不过你当时是大律师,肯定没什么印象。他喟然长叹:“真他妈快啊,转眼就是十年。”我趁机下钩:“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他阴沉一笑:“你这人吧,哪都好,就是有点缺心眼。”东北大妞乐得直龇牙,我心想这老狐狸道行太高,还是别问了,别被他绕进去。他慈眉善目地瞅着我:“不是开玩笑,你真有点缺心眼,真的,自己琢磨去吧。”我若有所悟,琢磨了半天,正想继续请教,一个经理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跑进来:“不好意思,警察临检,各位收敛一下。”这话不太中听,朱英度马上火了:“有什么可收敛的?啊?有什么可收敛的?看你那熊样!我们****了还是吸毒了?啊?有什么可收敛的?”那汉满脸尴尬,这时几个警察推门而入,个个全副披挂,如临大敌。我心里一抖,为首的警察慢步踱来,直视我的脸:“你是不是魏达?”
我安坐不动:“对,我是魏达。”
他眼一斜:“你挺有名啊。”
这不是好话,我心中通通乱跳,脸上强作镇定:“哪里哪里,混口饭吃。”
他嘴角微微抽动,像笑又不是笑,我心下更虚,手心满满的汗。他看我半天,突然大手一摆:“有个案子请你协助调查,来吧,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