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完姓名和年龄,胖警察问我:“说吧,去年五月二十三号你干什么了?”我说大半年过去了,我哪记得住?要是我问你去年五月二十三号干什么了,你说得出来?
旁边的小警察丢下笔:“都说你难缠,终于领教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过奖过奖,一般难缠吧。”他们俩都笑,我伸了伸腿,脚镣哗啦一响,凉意从脚底直透心底。胖警察丢来一支烟,说你可不是一般难缠,他们回去都跟我学了,“魏大爷生来骨头硬,枪顶脑门不松口,拿着钉板当被盖。吃铁蛋、屙硬屎,一肚子精钢下水,打落满嘴牙,撬不出半个字!”是你说的吧?好汉子,真有种!嗳,你以前跑江湖卖过狗皮膏药吧?
胖厮语带嘲讽,不过表情动作都没什么恶意,我点上烟深吸一口,大模大样地摊平了身体,说拍马屁没用,你魏大爷一辈子讲原则,大是大非面前从不含糊。油浸千年老猪皮,锥子扎不透,铁锤砸不扁,硬的来了嚼碎了吃,软的来了搓扁了吃,少他妈跟我耍花枪,没干过就是没干过!你们也真想得出来,还他妈杀人,还他妈分尸,拍恐怖电影呢?
二〇〇七年的春天与往年并无不同,桃花开了,柳枝绿了,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甜味。温暖的春夜时常下雨,一些人死了,一些花热烈地绽放开来,而我的结局就要来了。
我三十八岁,不算老,也不算年轻,还有很多心愿。
这些天市局预审处派了三批人来提审,我咬牙硬挨,挣扎抵抗,不仅是为了活命,更为了那点可怜的自尊。活到我这般境地,死活已经不重要了,人生如白驹过隙,繁花开后,白雪茫茫,人间戏总有收场,又何必追问幕后悲喜。我这辈子总算五彩斑斓过,死也不枉,可我就是不想被一干无耻小人白白作践。
第一批来的是两个小毛孩子,男的叫张盛唐,女的叫李希敏,开始还挺亲切,说家常里短,谈人生风月,小姑娘还向我请教感情问题。我明白来意,顺竿就爬,说得满室生风,批评官场腐败,嘲弄社会现象,嘻笑怒骂皆是佳文。小伙子见我越扯越远,坐不住了,几次提起案情,都被我挡了回去。他一下沉了脸:“闲话不说了,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说不急,有的是时间,咱们接着讲故事好了。他一瞪眼:“给你脸了是不是?严肃点!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我张口就来:“还能是什么地方?看守所呗,我也没当成华盛顿白宫。”他大怒,恨恨地瞪着我。我对付这种小毛孩子向来有一套,他说一粒米,我回一箩筐,他舀一瓢水,我尿一条江,顶得他一愣一愣的,还自称“魏大爷”,气得他手脚乱颤,绕进来狠狠给了我两拳,问我招不招。我点点头:“招!”旁边的小姑娘一下乐了:“哟,你刚才不是挺神气吗?看来不打就是不行啊。”我说这两下哪能算打?魏大爷这两天皮肉正痒,一直想找个按摩的,犯人按得都不好,还是这小伙儿比较专业。张盛唐脸都绿了,一巴掌扇在我头上:“说!去年五月二十三号你干什么了?”我说这事不重要,我先坦白一桩二十六年前的严重罪行吧。他们俩面面相觑,张盛唐一挥手:“说!”
我清清嗓子:“二十六年前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到丰山县城关乡走亲戚,在萝卜地里强奸了一个村姑,她怀孕了,你猜后来怎么样?”李希敏刷刷地记,张盛唐又给了我一巴掌:“你他妈说评书呢?卖什么关子?老实交代!”我笑眯眯地:“后来这村姑生了个孩子,男的,叫张盛唐”,突然语声转厉:“就是你这杂种!”刚才聊天时我问他年龄籍贯,小毛孩子没什么心计,全招了。现在都在这儿等着他呢。
张盛唐腾地跳起,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我一声不吭,冷眼看着他又踢又打,打了几分钟,他也累了,扶着铁栅栏呼呼直喘。聆讯室都装了摄像头,我掀开衣服,胸腹间已是一片淤青,我双眼圆睁,指着摄像头厉声大叫:“都看见了吧?刑讯逼供!我今天要是死在这里,有良心的,你可要给我作证!”他又是一脚,踢得我痛彻心肺。
第二批来了七八个,领头的是市局预审处的何万年,这厮我认识,有一次邱大嘴请人吃饭,我和他都在场,说起来还是老乡。何万年是公安系统的名人,在预审干了二十年,审过的犯人至少七八百,多次立功受奖戴大红花。我知道来者不善,十几年前在公安局实习时也了解一些审案手法,心头甚是不安。
何万年极有章法,杀人的事一字没提,只问我和陈杰怎么结怨的,肖丽什么时候出走的,我怎么把她找回来的,她和陈杰又是怎么合谋讹诈我的,每件事都要穷极细节:时间地点人物,对方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表面上都是鸡毛蒜皮,实则大有玄机。这是公安预审的基本原理:只要说的是假话,逻辑上总有瑕疵,他事事详究,一遍遍反复追问,谁都不可能把说过的话牢牢记住,迟早会露出马脚。只要被他抓住破绽,口子就会越撕越大,最后全盘崩溃。更关键的是我不知肖丽说过什么,自己嘬着牙花子瞎编,犹如黑地里摸炸弹玩,稍不留神就是一团蘑菇云。万一两个人的口供对不上,那可就是灭顶之灾。
我知道来了硬手,干脆来个一问三不知,口口声声要见律师。旁边的小伙子瞪眼训我:“你想见律师就让你见律师?你做梦吧?”我说没有律师在场,我一个字都不会说,你看着办。耗了整整一个下午,何万年绷不住了:“你是不是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朋友一场,我好心劝你:痛快说了算了,免得受那么多罪!硬汉我见多了,三进宫、五进宫的,哪个不比你结实?最后还不是跟死狗似的?”
我丝毫不惧,说你魏大爷混了几十年,见过猪跑,吃过猪肉,原本就是个杀猪的!魏大爷什么没见过?你当然有办法,嘿嘿,进来打我呀,求你了,你一打我就招,最好打出点明伤,那样我好说你刑讯逼供。要不然就拿电棍戳裤裆,这招是不是叫“神仙叫”?我不是神仙,****也是肉做的,肯定扛不住。实在不行就弄个大灯吊在头上,三天不让睡觉,到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了打两分钟的盹,恨不能管你叫爹,对不对?其实不用三天,一天我就招,嘿,让招什么我就招什么,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样的供词我可不认,一上庭就翻供!
何万年嘿嘿冷笑:“看来有思想准备啊,好!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铁打的。魏律师,你可一定要坚强到底,别认啊,我审案这么多年,还没见过真正的硬汉呢。”转身吩咐手下抬道具:煤气灯、软椅子、茶水零食,一个小伙子嚓嚓地玩着电棍,倚在门边对我磨牙冷笑。我说搞这么隆重,是不是要拍电影?何万年笑眯眯地:“对,拍电影!我是导演,你就是男一号,撑住了啊,做场好戏给我看!”我也笑:“何导,能不能给我配个女一号?来场激情戏嘛,我就擅长这个。现在这电影不就靠那点事撑着吗,女的********,男的倾囊而出,嘿咻嘿咻吸引观众,咱们剧组是不是也得顺应潮流?”他不理我了,大声指派人手:“小周、小吴,你们俩第一班,剩下的人都睡觉去,咱们跟魏律师周旋到底!”
说话间大煤气灯已经吊上了,直对我的眼睛,白光四射,嗞嗞乱响,我几乎睁不开眼,看什么都白茫茫的一片。开始只是浑身燥热,照了两个钟头,满头的汗像蚯蚓一样往下爬,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好像在看书,另一个不知在喝什么。我说行了,我招,咱们开始吧。看书的警察头都不抬:“着什么急啊?想瞎编一通蒙混过关?别做梦了,再等两天吧。”我暗暗叫苦,又耗了四五个钟头,身上的汗流干了,五内如焚,舌头涩得像粘在下颚上,不得已跟他们要水,一个警察给我倒了一小杯,只够沾湿嘴唇的。过了整整一天,换了两班人,我几次说要招,他们还是不许,熬到第二天下午时分,睡意上来了,我连打哈欠,眼里不住地流泪,刚闭眼片刻,身后倏地一麻,满身如被针扎,我腾地坐直,知道必是挨了电棍。这东西真管用,霎时清醒过来,一个声音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饭?”我说要,很快一个圆圆的东西递了过来,是个塑料饭盒,我像瞎子一样摸索着往嘴里填,饭菜不错,有豆腐,有肉,不过像在嚼棉花,什么味都品不出来。三十几个小时没睡觉,再加上饭后食困,更撑不住了,哈欠一个接一个,眼泪不住地流。一切精气神都像被吸走了,情绪越来越沮丧,哀哀地只想哭。不知什么时候又挨了一电棍,半边身子酥麻,后面的事情十分模糊,只记得吃过四顿饭,对面换了五班人,每次换班都会有人冷言嘲讽,我无力回答,脑袋一片空白,反应也越来越迟钝,别人说一句话,我半天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眼皮重得无法承受,稍不留神就能睡过去。身后坐了个人,一见我耷拉脑袋就拿电棍戳,戳一下能清醒十几分钟,过后又是遏制不住的睡意,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垮了,嗷地一声嚎了出来:“求求你,让我睡……睡……”
对面人影晃动,一个声音问我:“真想睡?”我眼泪直流:“真的,你让我睡……”
“那你说,去年五月二十三号你干什么了?”
“肖丽杀人……我帮她处理……处理尸体。”
“杀谁?”
“记不起来了,哦不,是陈杰。”
“怎么杀的?过程怎么样?”
我嘴唇动了动,忽然没意识了,只觉脖子后钻心地一疼,我一下睁大了眼,听见有人咳嗽着问我:“你还有枪?哪来的枪?”
我随口回答:“枪,枪,云南买的。”跟他对答几句,跟着身子一瘫,眼皮又耷拉上了。身后嚓嚓又是一响,我一挺腰,感觉浑身无力,每根骨头都是软的,不,好像没有骨头了,整具身体像一堆烂泥,一个劲儿地往下出溜,手无力地垂下来,似乎落到了大腿上,皮肉没半点感觉。接着恍如置身云端,身子越来越轻,周遭白云漂浮……
忽然裤裆里一阵剧痛,我坐着就跳了起来,眼前蓝荧荧地一闪,当时就尿了裤子。我难过至极,哭都哭不出了,只是张着嘴啊啊地叫。后面的事情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只记得关灯时有人抓着我的手逐页按手印,还把一支笔递到我手里:“写!”
我脑袋一片空白:“写……写什么?”
何万年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一脸模糊表情:“连这都不知道,还是个律师!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吧?”我强睁双眼:“我叫……我叫……魏达。”他们哈哈大笑,我恍若未闻,抖着手拿起笔,有人把笔录翻到最后一页,我只写了一画,歪在那里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打我,不过一点都不疼,心里模模糊糊地只是想:我要睡觉,我要睡觉……直到两只大手架着我站起来,何万年的声音:“就你这样的,也敢愣充硬汉!知道不,有人连撑了四天,你他妈差远了,才六十七个钟头!”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听见他在对面大声吩咐:“听着,你就写:以上内容我看过,跟我说的一样!”
我四肢瘫软,涕泪交流,抬起一只手挡在前面,嘴歪眼斜地写道:
以上内容我看过,跟何万年说的一样。
他们也累坏了,一个人打了个哈欠,满屋子跟着哈欠连天,个个眼泪汪汪的。接手的警察根本没发觉我在捣鬼,一面招呼武警押我回仓,随手把笔录收了起来。
那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满仓都是鼾声,刘元昌问我喝不喝水,我无力回答,呆呆地看着昏黄四壁,平生种种刹那间涌上心头,眼泪都差点掉下来。
那天听说肖丽自首,我一下瘫了,也不知道怎么走回牢房的。几个武警进来给我戴脚镣,我一动不动,像木头一样任他们摆布,恍恍惚惚听见汤明礼在门外说话:“这是重刑犯,给我盯紧了!二十四小时派人跟着,不能让他自杀,也不能饿着,不吃就硬往里塞!还有,谁都不许动他!再出点什么事,我他妈扒你的皮!”黑三连声答应,几个人扶着我坐到铺上,扁头媚笑着过来给我脱鞋:“魏哥,慢点慢点,我来帮你脱!”我忽地清醒,我看看他又看看四周,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扁头啊呀一声惨叫,扑通跌倒,鼻血刷地涌了出来。我缓缓站起,横眉立目地喝令黑三:“让这王八蛋滚下去!操******,我看见他就恶心!”
黑狱之中心狠为王,杀人犯向来说一不二。我神魂颠倒地躺了两天,慢慢也想通了:与其终日惶恐,不如得过且过。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得混个乐呵。我是重刑犯,不用值夜,也不用坐板[1],晚点名都可以躺着不起来,管教也不来过问。春节前有领导视察,看守所大搞门面工程,发了新囚衣,到处打扫得清洁溜溜,墙上刷了白漆,标语也换了:遵守国家法律,深挖犯罪根源,积极改造,重新做人。仓里装了电视,每天可以看两个钟头:新闻联播、本地新闻,有时还能看上一集电视剧。每当屏幕上出现女人背影,总会有犯人高声赞叹:“哇,屁股!”表情像哥伦布看见了美国甜心。有一天正好看到冯佳的节目,这姑娘依然袅娜,犯人们啧啧咋舌,满仓污言秽语。我一阵得意,站起来轻狂地走了两步:“这妞儿漂亮吧?嘿嘿,跟老子睡过。”众人极为景仰,黑三口水都流出来了:“那你说说,这娘们骚不骚?她她她脱了衣服什么样?”我说女人嘛,脱了衣服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她屁股上好像长了颗痦子。黑三感动至极,含泪顿足:“****,那是什么感觉啊,要是这娘们让我睡一下,那是什么感觉啊?还有痦子!******,杀头都愿意啊!”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如冰水浇头,慢慢地瘫了下去。
年夜饭极为丰盛,一盆猪肉白菜、一盆肉末粉丝、一大桶豆腐汤,白米饭管够,还有两瓶通化葡萄酒,我看着他们张罗打扫,心里突然一紧,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个春节了。反正大账上有三十多万,豁出去了,叫陈姨从小厨房预订了十只烤鸡,五千块,不过这钱没白花,鸡烤得极好,皮香肉嫩,吃得人人眉开眼笑。刘元昌从没这么饱过,吃了一个多钟头,突然往后一倒,说肚子疼,接着狂奔到马桶上扑哧直响,拉了一夜稀屎。第二天脸色苍白,趴在那里一动不能动,我威望正高,叫犯人直接把他抬到铺上,黑三很是不爽,说铺上就这么点地方,他一个疯子……我一声断喝:“地方小,挤一挤!”他一下阴了脸,不过到底没敢反驳。
春节过后是一段悠闲时光,大部分管教都回家过年去了,犯人们吃得饱,睡得香,天天围在一起胡吹。有一天正吹得来劲,忽听后面女仓里轰轰地响,有人长声惨叫,有人号啕大哭,估计是泼妇们起了内讧。曹溪女犯向来剽悍,眼一瞪,牙一龇,动起手来不让须眉,拳脚指甲皆是利器,更有诸般酷刑:赤脚踩玻璃、烟头烫胸脯,三九寒天冷水浇身,还有一群人拿扇子扇,这叫“中央空调”。其中最狠的还是“拔胡子”——每有新人不听招呼,号头一声令下,麾下的母老虎鸣鼓上前,摁住手脚,扒了裤子,一根一根往下拽,拽得杀猪样叫。好好的虬髯客,转眼就变成小白脸。黑狱时光漫长无聊,女豪杰个个憋得毒气攻心,天天想着男人流鼻血,瘾大的撇着腿蹭墙,瘾小的摸着栏杆流口水,一切圆柱形的事物都被狂热崇拜,偶尔买到一根火腿肠,谁都舍不得吃,留在夜里百般蹂躏,幸亏这东西没长嘴,否则百里方圆都将听到火腿肠凄厉的呼喊,铁石心肠也得黯然落泪。
黑三来劲了,贴着墙根屏心静气地听,满头汗气蒸腾,喃喃创作了一部维多利亚风格的网络小说——《我在女监区当管教的故事》,主要描述一个色情狂力竭而死的故事。我十分不屑,对墙边的董葫芦施了个眼色,他点点头,一副“中流击水,拔刀砍贼”的表情。这些天我和他一直密谋,按董葫芦的说法,黑三早已众叛亲离,只有小六子一个死党,剩下二牛、张山都是董葫芦的人,彭厨子看着挺红,其实最是圆滑,墙头草,随风倒,谁厉害他就听谁的。铺下的都被打怕了,谁都不敢动,到时把管教笼络好,只须我一声号令,仓里立刻变天。这话瞒不过老江湖,他想借我上位,我也正想拿他当枪使,黑三又蠢又狂,搞得人人不爽,最好把董葫芦拉起来,让他们俩互相制衡,反正我是重刑犯,谁都不敢动我,到时让董葫芦和黑三当执行官,刘元昌当监察御史,三王并立,惟我独尊,一跺脚满仓震动。
女仓里骚动渐息,男仓里依然轰轰地响,有笑的,有骂的,措辞****至极,彭厨子听得心痒难耐,扑通跳下铺,一手抓住门上的栏杆,一面急速地耸动屁股:“啊呀,爽,啊呀,爽,爽,********……”满身肥肉突突乱颤,逗得犯人们哈哈大笑。正嘻闹间,一个女人的声音远远传来:“老魏,你好不好?能不能上来跟我说会儿话?”刘元昌捅捅我:“有……有……有人叫你。”我坐着不动,他继续推搡我:“叫……叫你!”我啪地打开他的手:“滚一边去!”刘元昌顿时蔫了,看看我又看看众人,一副做贼被捉的表情。这时隔壁有个公鸭嗓大叫起来:“****,别他妈叫了!老魏不理你,我替他行不行?我的****比他大!”一时满堂哄笑,我听而不闻,慢慢躺了下去,心里有点疼,有点恨,还有点无端的忧愁,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肖丽是春节后关进来的,第二天就妄图串供,话说得还算机灵:“老魏,你要早日坦白,争取一个好态度!我已经如实交代了,人是我杀的,你就不要抗拒了!”我心头一阵狂怒,想要不是你这小贱人,老子早他妈远走高飞了。一时毛发倒竖,大声喝令小六子:“你,上去,替我骂她一顿!”小六子一愣:“骂?骂什么?”我恨恨地说了两句,他扯着嗓子叫起来:“肖丽,你滚******蛋!少他妈假撇清,魏哥有今天全是你害的!”连说了两遍,黑三也坐不住了:“你这算什么骂?下来下来,听我的!”两个家伙吃力地架他上去,黑三一拍窗棂:“肖丽,你个千人操万人骑的骚X!贱货!臭****!魏哥本来都放出去了,你他妈又来搅局,害人精,****!”
肖丽呜呜地哭:“我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因为杀人的事才被抓的,你原谅我,呜呜,老魏,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想人是我杀的,怎么能让你替我受罪?”
黑三切齿大骂:“滚你妈的蛋!你就是个骚!贱货!臭****!你妈的,骚X!贱货!臭****!”
肖丽不说话了,过了片刻,一群女犯人同时嚷嚷起来:“姓魏的,你他妈有没有良心?人家为了你,连死都不顾了,你******!王八蛋!”接着又是肖丽的声音:“别骂他,你们别骂他……”黑三腾地跳下:“怎么样魏哥?我骂得过瘾吧?像这种骚,以前怎么不让我遇上?我他妈弄死她!”
我一下火了:“你他妈给我住嘴!”他愣了愣,脸腾地红了:“姓魏的,你他妈疯了吧?我他妈帮你呢!”我说滚你妈的蛋,以后我的事不用你掺和!董葫芦笑着打圆场:“好了,大家都是兄弟,别因为一点小事伤了和气。”黑三腾地跳起:“你他妈滚!我告诉你,还有你!少他妈拿我当傻子,小心别把我惹急了!我管你是不是重刑犯,大不了一命赔一命!”董葫芦施个眼色,立时就要动手,忽听隔壁仓有人大叫:“干部来了,干部来了!”我垂头而坐,听着屋后幽幽的哭声,一颗心不由得乱了起来。
元宵节过完,何万年又来提审了一次,非要我把签名改回来:“你他妈成心的吧?什么叫‘跟何万年说的一样’?”其实那个签名改变不了命运,该定罪照样定我的罪,但我就是要羞辱他。姓何的威风了二十年,现在弄出这档子丑事,肯定会传为笑柄。我嘲弄地打量他:“改就没必要了吧,本来就跟你说的一样嘛。”他脸都绿了,斜着眼威胁我:“那天的滋味不好受吧?要不要再来一次?”我说:“不要了吧,挺累的。兴师动众搞了好几天,就弄了那么份口供,你还好意思再来一次?要不要脸啊?他反唇相讥:要牛逼出去牛逼,在这儿,你只是个犯人,犯人!”我嘻嘻一笑:“应该叫犯罪嫌疑人吧,何警官?法院还没说话呢,你凭什么叫我犯人?你一个法盲,还好意思再来一次?省省吧你,就算你想折腾,你们处长怎么想?你同事怎么想?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这姓何的业务精熟,干了二十年还是个小科长,肯定有人看他不顺眼,现在出了这档丑事,谅他也不敢自讨没趣,即便他想继续折腾,他的领导和同事也未必甘心。这厮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瞪着三角眼,我丝毫不惧,含笑相迎,心想除死无大事,我就不信王八蛋能把我吃了。
现在是第四次审讯。我把烟抽完,过滤嘴都烧进去一半。胖警察笑嘻嘻地:“魏大爷是有钱人,用不着那么节俭,我这里没什么好烟,你随便抽。”我表扬他:“你这人不错,够意思。等我出去了,咱们好好喝两杯。”胖厮眯着眼笑:“想出去呀?唉,真该让你出去了。”我痞气发作:“怎么样?你现在也知道魏大爷是被冤枉的了吧?”他说你可不冤,不过有人等着见你。我一愣:“你什么意思?”他光笑不说话,旁边的小警察啪地合上本子:“你是不是有个表妹叫春燕?她这几天一直找你,电话打不通,昨天找到你们所里去了。”我狐疑不定:“她找我什么事?”胖子说你自己问她吧,转身大声招呼:“春燕,你进来!”
春燕是我小舅的女儿,这个表妹很不争气,整天跟镇上一帮二流子鬼混,高中没念完就打了一次胎,这种事在农村算是奇耻大辱,被我小舅痛打了一顿,哭着到城里找我。三年里我先后给她找过四份工作,这丫头又懒又馋,脑袋也不开窍,每次都干不久。有次我把她安排到一个当事人的公司,干了半年,当事人忍无可忍,说魏律师,你表妹的工作太辛苦,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以后让她不用来了,工资照发。我是老江湖,当然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回去把春燕狠狠数落了一通,没想到这丫头转眼就跑到人家公司大闹,说她表哥是个律师,口口声声要告人家。搞得我脸面丧尽,最后也懒得管了,春燕灰溜溜地回家,听说依然没有长进,还是天天鬼混。
我一直是村里的骄傲,没想会在这种地方跟她见面,心里尴尬至极,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春燕一脸忸怩:“哥,大姨,大姨她……”我心里咯噔一响:“我妈怎么了?”春燕低下头:“她哮喘,哮喘引发心脏那个……,县医院下了病危书,已经不行了,哥,你现在走,还能见上最后一面,要是晚了,我怕……”
我心里咯噔一响,涩着嗓子问她:“什么时候的事?”春燕不敢看我:“已经住院三天了,抢救了两次,昨天才醒过来,你电话也打不通,大姨让我告诉你,说你要是太忙,就不影响你了,要是不忙,希望你能回去一趟。她还说,别的事都能放心,就是放心不下你……”我心里像被谁狠狠揪了一把,两只手不听话地哆嗦起来。胖警察打发春燕出去,看着我长叹一声:“唉!人总有一死,你节哀吧。”我艰难喘息:“警官,你……你能不能让我出去见见我妈?”他摇摇头:“唉,这事不好办啊,我很想帮你,不过局里说你的态度太差,恐怕……”我心里一凉,知道掉井里了,这是警察故伎:出人情牌、打心理战,专门研究犯人的罩门,哪儿痛就往哪儿捅刀子。我浑身乱抖,想挨打我可以忍,辱骂我可以忍,一切酷刑折磨我都能忍,可母亲的死让我怎么忍?我可怜的母亲一辈子被人轻贱,连她自己的丈夫都瞧不起她,现在只剩这一点愿望,我怎能让她这么遗憾地走?这些年我一直忙,连家都没回过几次,从没带她吃过一顿像样的大餐。几年前我说要带她去电影院看场电影,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兑现。现在她就要死了,在那简陋冷清的病床上,我矮小的母亲正艰难忍死,一心等着我去见最后一面。我这辈子从没孝顺过,现在怎么能眼睁睁地看她凄凉撒手?我还欠她一场电影!
我难受至极,气都喘不上来了,胖警察给我倒了杯水,说你真是个孝子,你看你,脸白得跟纸似的。现在事情很简单,就看你的表现,只要你……我浑身颤抖,心里像有个东西突然爆了,热血瞬间涌上头颅,我蓦地抬头:“只要你让我去送终,我招,我全招!”
一切都招了,行贿、诈骗、勾结黑社会陷害陈杰,只是没说自己杀人,也不知道肖丽是怎么交代的,只好含糊其辞:“我被打晕了,醒来后才发现陈杰已经死了,胸口上还插着一把刀。”胖警察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我低下头,想但愿肖丽知道故意和过失杀人的区别,如果是故意,她已经死定了。小警察记了十几页,我逐一按过手印,有气无力地问胖子:“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吧?”他摇摇头:“还不行,光盘的事你已经交代了,还有那个记事本呢?那可是你自己写的,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执业那么多年,不可能只给法官送过一次钱吧?”我又气又痛:“你这是什么意思?就这么几个字母,你凭什么认定我是行贿?再说这是检察院的职权范围,你管得着么?”他两眼一瞪:“你什么态度?啊,什么态度?公检法联合办案行不行?你现在是犯人,搞清楚没有?我问什么你就得说什么!”我咬牙回绝:“那些字母都是我的情人,我送她们礼物,你管不着,没什么可说的!”他龇牙一笑:“你还挺风流,行,让你的情人给你妈送终去吧。我还告诉你:春燕可是坐出租车来的,你妈就这一两天的事!”我气急败坏:“你他妈不讲信用!该招的我全招了,你……”他不理我,作势要往外走,我浑身直颤,知道不是发作的时候,强压怒火求他:“警官,你行行好,我妈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他轻蔑一笑,施施然走了出去。我急得四脚乱跳:“你别走,回来,回来!”心想豁出去了,肖丽都被我害死了,又何必袒护那些卡我、黑我、刁难我的王八蛋?我还在维持什么?袒护什么?保卫什么?去******,我终究是个人,不是那无情无义的畜生,无论如何都要去见我妈最后一面!
胖子慢慢转身,满脸嘲讽之色:“还有事吗,魏大爷?”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我说!”
“说什么?”
我高高昂起头,心中铁流奔涌,浑身毛发倒竖:“你让我去送终,我把十四年来所见所闻的一切勾当都告诉你,我把这满城的罪恶都向你坦白!”
……
注释:
[1]“坐班房”,是一句民间俗语,过去是坐牢,现在一般指行政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