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比[24]
北里奇蒙街的一头是死的,除了基督教兄弟会的学校放学的时候,这条街一向非常寂静。在街的尽头,有一座无人居住的两层楼房,它坐落在一块方地上,与周围的邻居隔开。街上的其他房屋,意识到里面住着体面的人家,便以棕色庄严的面孔互相凝视。
以前我们这房子的房客是个牧师,他死在房子的后客厅里。由于长期关闭,房间里都散发出霉味,厨房后面废弃不用的房间里,满地扔着陈旧无用的废纸。我在纸堆里找到了几本包着纸皮的书,书页卷起,而且潮乎乎的:一本是瓦尔特·司各特的《修道院长》,另两本是《虔诚的圣餐接受者》和《维多克回忆录》。我最喜欢最后一本,因为它的书页是黄色的。房子后面荒芜的花园里,中央长着一棵苹果树,周围有几簇蔓延的灌木丛;在一簇灌木丛下面,我发现了已故房客留下的一个生了锈的自行车气筒。他是个仁慈宽厚的牧师;在他的遗嘱里,他把所有的钱都捐给了慈善机构,把房子里的家具留给了他妹妹。
昼短夜长的冬天到来之后,我们还没吃好晚饭就已是黄昏。我们在街上碰头时,房子都变得黑乎乎的。我们头上的天空是千变万化的紫罗兰色,路上的街灯向上擎着光线微弱的灯笼。寒气袭人,我们一直玩到浑身发热。我们的呼喊声在寂静的街上回响。我们玩的游戏使我们跑到了房后泥泞的小巷,在那里我们遭到一帮从小房子里出来的野小子们的夹击;于是我们跑到昏暗潮湿的花园后门,那里从灰坑中发出一股股臭气,然后我们又跑到阴暗而难闻的马厩,那里马夫在为马梳理,或是敲着带扣的马具发出悦耳的乐声。我们再回到街上时,从厨房窗子里射出的灯光已把这一带照亮。如果看到我叔叔正拐过墙角,我们就藏在阴影里,直到我们看见他走进家里。或者,如果曼根的姐姐[25]出现在门前的台阶上,呼唤她弟弟回去喝茶,我们就从阴影里注视她在街上东张西望的情景。我们等着看她是待在台阶上还是转回家去,如果她不走,我们就离开阴影,无可奈何地跟着曼根的脚步走过去。她在等着我们,灯光从半开着的门里射出,她的身影清晰可见。她弟弟在听从她之前总是先逗她一番,所以我便站在栏杆旁边看着她。她移动身体时,衣服摆来摆去,柔软的发辫左右晃动。
每天早晨,我都爬在前厅的地板上,注视着她家的门口。我把百叶窗放下,留不到一英寸的空隙,免得被别人看见。她出门走到台阶上时,我的心便急促地跳动。我跑到过道里,抓起书跟在她后面。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那褐色的身影,等快到我们分开的路口时,我便加快脚步超过她。天天早晨都是如此。除了偶尔随便打个招呼,我从未跟她说过话,然而她的名字总使愚蠢的我热血沸腾。
甚至在最不适宜浪漫的地方,她的形象也陪伴着我。星期六晚上,我姑妈到市场去的时候,我不得不替她去拿些东西。我们走过灯光闪耀的大街,被醉汉和讨价还价的妇女们挤来挤去,街上熙熙攘攘,劳工们咒骂,守立在猪头肉桶旁边的店伙计尖声吆喝,街头卖唱的人用带鼻音的腔调唱着关于奥多诺万·罗萨的《大家一起来》之歌[26],或者唱着关于我们祖国动乱的民谣。这些声音在我心里汇成一种独特的生活感受:我想象自己捧着圣杯,在一群敌人中安然通过。在我进行自己并不理解的祈祷和赞美时,她的名字时不时地从我的嘴里脱口而出。我眼里常常充满泪水(我也说不出为什么),有时一股热流似乎从心里涌上胸膛。我很少想到将来。我不知道究竟我是否会跟她说话,如果说,我怎么向她说出我迷惘的爱慕之情呢。然而,我的身体像是一架竖琴,而她的言谈举止宛如拨动琴弦的手指。
一天晚上,我走进牧师在里面死去的那间后客厅。那是一个漆黑的雨夜,房子里一片静寂。透过一块玻璃破了的窗户,我听见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到地上,不停的细雨像针一样在湿透的花坛上跳跃。远处某盏灯或者亮着灯的窗子在我下面闪烁。我庆幸自己看不清什么。我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渴望模糊,当我觉得快要失去感觉时,我紧紧地把双手合在一起,直合得它们颤抖起来,口中反复地喃喃自语:“啊,爱情!啊,爱情!”
她终于和我说话了。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我慌乱不安,不知该如何回答。她问我去不去阿拉比。我记不清回答的是去还是不去。那是一个非常壮观的市场,她说她非常想去。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我问。
她说话的时候,不停地转动手腕上的银镯。她不能去,她说,因为那星期修道院里将做静修。她的弟弟和另外两个男孩在抢夺帽子,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栏杆旁边。她抓着一根栏杆的尖头,把头低向我这边。从我们的门对面射出的灯光,照出她脖子的白白的曲线,照亮了她脖子上下垂的头发,并向下照亮了她在栏杆上的那只手。光线落在她衣裙的一边,照亮了她衬裙雪白的滚边,她随意站着时正好可以看见。
“你倒是真应该去,”她说。
“假如我去,”我说,“我一定给你带点东西。”
那晚以后,不论白天黑夜我都胡思乱想,我是多么地如痴如狂呀!我恨不得那几天插在中间的沉闷日子一下子过去。学校的功课使我烦躁。不论晚上在卧室里还是白天在教室里,她的形象总在我尽力阅读的书页上出现。“阿拉比”这个词的音节透过沉寂向我回响,我的心灵沉浸在静寂之中,在我身上投射出一种东方的魅力。我请求允许我星期六晚上到阿拉比市场去。姑妈大为吃惊,她希望那不是为了“共济会”[27]的什么事。我在课堂上几乎不回答问题。我看到老师和蔼的面孔变得严厉起来;他希望我并不是开始变懒。我无法集中思想。我几乎对生活中的正经事没有一点耐心,既然它阻碍了我的欲望,我就觉得它像是儿童游戏,而且是令人讨厌的、单调的儿童游戏。
星期六早上,我提醒我姑父说,晚上我要去阿拉比市场。他正在衣帽架旁忙乱地寻找帽刷子,随口回答说:
“去吧,孩子,我知道了。”
由于他在走廊里,我不能到前厅去趴在窗边。我觉得房子里气氛不好,便慢慢地向学校走去。外面空气异常寒冷,我的心也已经忐忑不安。
我回家吃晚饭时,姑父还没回来。其实时间还早。我坐下盯着时钟看了一会儿,它的嘀嗒声开始使我心烦意乱时,我就离开了房间。我登上楼梯,走到楼上。楼上那些高大清冷、空敞阴郁的房间使我觉得自由,我唱着歌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上的前窗,我看见我的伙伴们在下面的街上玩耍。他们的喊声传过来已经变弱,隐隐约约可以听见,我把前额贴到冰冷的玻璃上,眺望她居住的那座黑乎乎的房子。我可能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有在我的想象中看见了她那褐色的身影,她那被灯光照亮的弯曲的脖子,她那放在栏杆上的手和她衣裙下面的滚边。
我又回到楼下时,发现默瑟尔太太正坐在炉火旁边。她是个爱饶舌的老太太,一个典当经纪人的遗孀,有收集旧邮票的嗜好。我不得不忍受她在茶桌边的唠叨。晚饭拖延了一个多小时,可姑父仍未回来。默瑟尔太太站起身要走:她抱歉不能再等下去,但已过了八点,她不愿在外面待得太晚,因为夜晚的天气对她不宜。她走了以后,我开始攥紧拳头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姑妈说道:
“天哪,我恐怕你今晚去不成阿拉比市场了。”
九点钟的时候,我听见姑父用钥匙开过道的前门。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还听见他挂大衣时衣帽架晃动的声音。我知道这些声音意味着什么。当他晚饭吃到一半时,我向他要钱去市场。他已经把这事给忘了。
“人们已经上床,现在都睡过头觉了,”他说。
我没有笑。姑妈有力地对他说:
“你就不能给他钱让他去吗?说实话,你让他等得够晚的了。”
我姑父说他把这事给忘了,真对不起。他说他相信那句老格言:“只读书不玩耍,聪明的孩子也变傻。”他问我去什么地方,我又告诉他一遍后,他问我知不知道《阿拉伯人告别骏马》这首诗。我离开厨房时,他正要向我姑妈背诵那首诗的开头几行。
我手里攥着一枚两先令的银币,迈开大步沿白金汉街向车站走去。街上挤满了买东西的人,煤气灯照耀得如同白昼,这景象使我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我在一辆空荡荡的火车的三等车厢里找了个座位。过了好一阵令人难以忍受的延误之后,火车终于慢慢地离开了车站。它缓慢地向前爬行,越过倾圮的房屋,穿过闪亮的河流。在威斯特兰地区车站,一群人挤上了车门;但乘务员让他们退下,说这是开往市场的专列。我仍然只是一人坐在那节空荡荡的车厢里。几分钟之后,火车停靠在一个临时用木头搭成的站台旁边。我下了车,走到马路上,看见灯光照亮的一个大钟,已经差十分十点了。我前面是一座大型建筑,闪烁着迷人的名字。
我找不到任何一个六便士的入口,但又唯恐市场关门,所以便匆匆穿过一个旋转门,将一先令递给面容倦怠的看门人。我发现自己进入一间大厅,周围是一圈半墙高的货廊。差不多所有的货摊都已关闭,大厅的一半都黑乎乎的。我辨识出一种静寂,它像是做完礼拜之后弥漫在教堂里的那种静寂。我有些胆怯地走进市场的中心。有几个人聚集在一家仍在营业的货摊周围。在一块上面用彩灯拼成“音乐咖啡厅”字样的布帘前面,两个人正在往一个盘子里数钱。我听着硬币落下的声音。
我好不容易才想起我为什么来到这里,于是便匆匆走到其中一家摊位,端详那里的瓷瓶和有花卉装饰的茶具。在这家摊位的门口,一位年轻女郎正在和两位年轻的男士说笑。我注意到他们的英语口音,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谈话。
“啊,我从没有说过这样的事情!”
“啊,你肯定说过!”
“啊,我肯定没说过!”
“她真的没说过?”
“说过,我听见她说的。”
“啊,这简直是……胡扯!”
那位年轻女郎看见我,便走过来问我是否想买什么东西。她的口气并不像鼓励我买;似乎只是出于责任感才对我说话。那些大的瓷瓶像东方卫士似的直立在摊位黑暗入口的两边,我谦恭地望着它们,喃喃地说道:
“不,谢谢。”
那年轻女郎把其中一个花瓶挪了挪,然后又走回两位男士身边。他们又谈论起同一个话题。有一两次那年轻女郎回头瞟了瞟我。
我在她的摊位前徘徊不定,仿佛我对她的货物真有兴趣,尽管我知道我在那里逗留毫无意义。然后,我慢慢地离开那里,穿过市场的中间走去。我让口袋里的一枚两便士硬币和一枚六便士硬币撞击作响。我听见从货廊的一头传来灭灯的喊声。顿时,大厅上面的部分完全黑了下来。
抬头向黑暗中凝视,我看见自己成了一个被虚荣心驱使和嘲弄的动物;于是我的双眼燃烧起痛苦和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