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时间,有一座城市。
那城市里有一个真实的女大学生。她当然不是由这城市产出的,因为这是一个知识荒芜的城市。女大学生碰巧来到这里,对城市来说,是一件未必不可爱的事情,但对于她来说,却并非那么容易。
首先,她是在公路上走来的。沿途她看到了许多可以停留的地方,比如高速公路边的小屋,比如绵延不断的美丽山丘上牵牛花覆盖的树下,比如那条延伸入一个陌生村庄的小路:也许那个村庄比起她逃出来的那个村庄更加落后,因此人们更加猜疑地看着你,一边不怀好意地用黧黑的脸色笑着。
她在这途中与一个年轻人一见钟情。多么美满啊,他们一起结伴到陌生的地方。
她总是说她想变成这个人,她指着一个人说:“我想变成他。”可是他把她劝阻了。于是她扭头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他有一个卡尔维诺石头城,里面有所有你想要的成人模型?
可是她没有问。于是她继续向前走。
后来,她又想变成一个无所事事地坐在门口的青年,那个青年无精打采地看着她走过;她又想变成大学里扫地的阿姨,拿着她的扫帚,当大家从旁边走过的时候,便扫开他们脚下的落叶,午后无人的时候,独自在教学楼外清扫着水泥地面;她又想变成一个守门人,整天坐在一个小间里,看到人来就殷勤地开门;她还想变成在半路上碰到的,坐在小板凳上的乞丐……
这中间,她甚至心里充满了嫉妒。因为她正在落魄的时候,那些她想变成的人的境况却未必不好,甚至是美好。
可是她的同伴总是快活而理智,他指出:这种嫉妒是因为空虚和无知。而世界的未来,必定不同于这种轨道。
但是当时,她怎么会知道……只是一条坦途,她觉得他们所在都是一条坦途。
对啊,你看,城市的人都坐在门口,看着这个人从眼前走过。
“这是一个城市的道路呀。”她想。可是很安静,路面也有点像家乡的粗糙地面。他们摇晃着脑袋看着她走过,嘻嘻笑着。她吃惊地觉得心里顿了一下,其实她是动了一下脑袋,并没有停步。
她继续向前走去。有一天夜里,她突然被人从后面抓住,拉到一个黑屋子里。而一见钟情的男友却消失了。
可惜歹徒并不打算做些什么事,他们也很无聊。
很快她就被救出来了,是一个陌生父亲来救了她。
她感觉自己是坐在竹筐里,陌生父亲骑单车带着她走。那是一条熟悉的公路,他们一直到了外婆家。她最讨厌的便是外婆家了,看清爸爸找的地方,她生气极了。
这时,外婆温和地告诉她:“你就先在这里住一下吧。你们家不能回去了,大水把它淹没了,因为这个夏天起了很多次可怕的台风呢。”
“哦,原来这样。是我愤怒错了。我就知道,一定是有重大的事情,才会有这样的情节。原来我们是来避难。那里发大水,把什么都淹了。”她想着,“可是爸爸怎么不去救人?我就知道,他不敢去救,假如我勉强他去,他就变得非常可怜了,你看,他已经抖了起来,他害怕出事,难道他就不能做出一点事情来吗?”
她骤然涌起一种渴望:他应该去,他为什么不去,去那里呀!
“他为什么不去?”去那里吧。你曾经想过要做这样真实的事吗?这人世上,唯有那片洪荒是真的,而去那里挑起一个断枝,是人类唯一真实的事情。
她为难他了。他的脚步有些无措起来,透露出他一生所有的软弱和无能。他害怕了,他不敢去。他是个懦夫。
他为什么不去做一点真实的事情,好让自己存在呢?一个中年人是需要这个来得以存在于世的。
如果他在那里,事情就会改变,好像她自己在那里一样。可是他怕死。
他说:“五十五,再过二十年,再过三十年……人居然就这样老了。多么奇怪啊,再多二十年……”
他真是贪得无厌,他还想继续活,他还想要享受。
外婆便说:“哼,嗯。”她面无表情,好像只是在忍耐他,好像个巫婆。她真的好像个巫婆。你看,她碰到了一个迷路的孩子,于是俯下头来,说:“你是谁呀?”她竟然不问“你是谁的孩子?”好像他们知道自己是谁一样……
彼时到此时
我要了一碗云吞面。原来是他们的吃饭时间。我第一次发现原来店里有这么多人,抑或是亲戚来了。两女一男在最大的桌子上围坐,另外两男抓紧包饺子,神情快活。就在我隔壁座上。
他们终于把一屉饺子放进冰箱,很快在饭桌旁坐下,并且开始吃了。他们离我如此之近。我的乌鸡汤也是他们亲手所做。但他们只跟我要钱,这种感觉真奇怪。
一个火锅蓝火被端了上来,他们吃上了鱼。多少像点亲戚的样子了。这么热的天气。终于我的云吞面来了。给我煮面的男子围过去吃饭。他们很多话说,而民歌类的音乐就在他们耳朵边响着。一首质朴而煽情的音乐。他们多么无忧无虑,同心同德。
我觉得内脏泪流满面。如茵说。
我不知道你还去沙县。欣蕾说。
我每月去几次,去了之后,那个月就不会痛经。因为我在那儿喝了乌鸡汤。
我觉得你是心理作用。欣蕾哈哈笑。
不,沙县有什么好心理作用?沙县又不是情感寄托。
谁知道你呢?欣蕾说。谁也说不清你。
我刚来广州不久,有一次,爸爸也出来了,被带到沙县吃饺子。真好吃。爸爸说。没想到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不信。欣蕾说。
不信就不信。如茵说。
如茵的叙述总带着夸张。如茵并不具备足够吸引力,可以从容讲述,保证被人听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某些日子,连水果都浮到了潮湿的空中。遮雨的密叶、淋湿的梨子、果花、竹筐,举起的许多手。许多双手灰色油画般举起。有圣徒的颜色、祈祷的颜色、疯子的痛感、艺术的痛感。
许多双手林立合围,在我心中。如茵说。
为什么?欣蕾说。为什么林立?为什么合围?
因为祈祷。如茵说。
如茵的叙述总带着矫情。如茵并不具备足够的力量,可以按照世俗的模样前行。
祈祷么?欣蕾说。祈祷是什么?
不过是种仪式。如茵答。
我不懂你。欣蕾说。
为什么呢?如茵眼神漆黑。
那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现世的、亲爱的世界。如茵说。
祈祷的圆外,一切都在。腰带在。格子衬衣在。番薯园的秘密在。
什么秘密?欣蕾问。
你知道的秘密。如茵说。
我不知道。欣蕾说。
就是秘密而已。如茵转过了头。
月光爬过的白夜溪水,没有光线的白天树木。无缝的衣服。
什么秘密?欣蕾说。
解过一次的秘密。如茵笑。
用桃金娘果去解?用剪刀去解?
我不懂你。欣蕾说。
欣蕾就愤怒起来了。
你的秘密么?你的秘密关我什么事?欣蕾说。
你唯一的秘密是羞耻。欣蕾说。
那年你写许多无主的情书,丢在学校的乱草丛。后来你想当大作家,什么都没有当成。最后你第一次红了脸,跌倒在白云山……
是的,是的。如茵说。如茵扭过了头,像只鸭子。
我们之所以常在一起,是因为知道彼此的羞耻。
羞耻,就是我们唯一的秘密。
现在就真的寂静了。寂静的时候,你在冬天下午醒来,你在夏天半夜醒来。你忍不住要做点属于人类的事情。
欣蕾就在北京路走啊走,走啊走。
如茵也在北京路走啊走,走啊走。
开始欣蕾在笑,后来欣蕾就怒了。
只是羞耻。如茵说。不是耻辱。
因为只有我们知道。
听说,人们最后都会死去的。这是如茵听说的。但活生生的人,是如何到无机物的?彼时如何到此时?
年轻如何到衰老?笑如何到哭?
这么说,表示你恐惧于死亡么?欣蕾哈哈大笑。
恐惧于死亡的寂静么?如茵说。
现在就更加寂静了。
有一位哲学家说,人都有一种变成无机物的渴望。而对于极端的渴望,就是一种对死亡的渴望。
谁?欣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