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过小年。妈妈说。
“可是那个流浪汉还在。”
可是他不会走么?中秋,圣诞,元旦……
这些节日半年来都过了。
别说啦。你明明知道,他不走。
包裹。旅行包。木板。
一切停当。
我们可以把一块普通木板跷起来——就可以渡过小的水汪。
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不走。
仿佛哥哥不走。
在屋后的灌木丛,不走。
雨中不走。
寺庙不走。
我们仍旧过我们的小年、中秋、冬至、圣诞。
从一个门槛,过到另一个门槛。如林擤着患疾的鼻子。如林出差。如林在。
流浪汉也在。
他很温顺。
我也很温顺。如茵想。温顺得像一口古井。
这个冬天很明亮。
“明亮在打磨一只草鞋。”
他说——某个诗人说。
现代诗这个冬天变黑白。
变得不死。
永恒。
温驯。
流浪汉还在。如茵心想。
如茵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白天如茵看很多稿子,晚上看电脑上的诗。
它们都黑白。而原野土色。法院四方。
妈妈说。妈妈打电话说。
——说些什么了?
再亲切也比不过这些:如茵告诉自己的。失望治愈后的。走在路上说给耳朵的。无喜时的。不难过时的。
如茵没有告诉她、他们。每天夜晚她怕鬼,灵异,红色僵尸,其他。
如茵怕很多东西。怕一个人在屋中行走,关着灯,像个鬼。
怕谋杀案,敲门,睡前窗口,电话声。
今天我们过小年。妈妈说。
是的。很久以前,大家都过。
现在也过。
我们的时间都可以度过。每一刻都度得过。
少年时度得过。大学生度得过。教师度得过。如茵也度得过。
那不能度过的——就死了。
出车祸。病死。杀死。煤气中毒死。勒死。年纪大死了。
只要有一秒钟度不过,就死了。
而我还未死。如茵想。
他们都跟着我生活。
这个时代,所有活着的,都与我一起生活。
八月的时候,陌生男人有一个旅行包,公文包。
带子都好——比如茵的好。
那时他刚来,整整齐齐。
一切整整齐齐——头发,西装,衬衣,皮鞋。
如茵去上班。
偶尔他去买早餐。从走鬼的热粉摊上回来,穿过马路。
等头发长的时候,他就不能再去了。
再长的时候,他的名字就可以改。
其实一开始他就打算改来着。
现在他被叫惯常了。
流浪汉。
头发脏了。他没有走。
衣服皱了,没走。
一直没走。
没做什么。没说话。没比划。没恐吓……什么都没有。
冬天,他找来了垃圾堆里的军色被。
头发乱了。袜子出来了。胡子长了。
他还是流浪汉。
还温和。
还在公交总站的小亭旁。
清洁工们不怕他。不理他。不赶他。
清洁工们早晨拿扫把。
清洁工们坐在路边吃包子。
清洁工们打扫。
清洁工们清理废物。
他安安静静地睡,盖着军色被子。
在清洁工们肩膀后。
如茵想过带他回租房。
如茵不敢。
如林最初在这里。如茵不敢。如林现在出差。如茵不敢。
如茵每天独自住。每天60块。每天剩一个空房。
没有意义。没有作用。没有储蓄。
如茵觉得尴尬极了。
某些晚上露宿者让如茵尴尬极了。
最开始流浪汉还有钱——够买早餐。
如茵的钱够买三餐。
现在如茵也是。
他们都度日,到了小年。
每一刻都过来——不然就死了,从这世界上消失。
如茵没有变化。如茵也没有更深地尴尬。
还要度过今年所有的节日。还要度过明年的,后年的,此后每一年的。
你每次都不吃汤圆,你都不知道冬至了。妈妈说。
大哥还在庭院里徘徊。如茵想。
沅钰还在想化学。如茵想。
你明明知道,流浪汉还在。
因为无处可去。
流浪汉还在——不然就死了。
总之,如茵没有害死他。
很久之前,他早就疯了。然后很整齐。然后长胡子。然后头发脏乱。
我们没有疯人院么?没有救济院么?没有收留所么?没有么?什么都没有么?
只有法院么?只有办公室么?只有出租房么?
某些天这快把人逼疯了。
某年那疯子就在法院旁。
如茵住在法院旁。
清洁工们打扫法院旁。
最初他有一个旅行包,有一个公文包。
最初头发整齐,没有胡子。
最初有西装、黑色皮鞋。
后来头发乱了,胡子乱了。西装皱了,黑色皮鞋脏了。
后来旅行包不见了。公文包不见了。
最初去买一盒河粉,穿过马路。
后来他在垃圾堆中寻找。
最初是个男人。
后来是个疯子。
孤岛
如林说,你不如去找个孤岛住着好了。
我若是能够,我当然希望这样。
今天我看到了一部魔法英国剧。它很快莫名奇妙地出现一张船。我深受震动。我只是震动于那里有一张船,导向一个岛。我就关了电视,想起了自己的归宿。一条忧闷的黄色光辉下的溪。有缺口的空间。魔法中的雾中湖,好像一种固体,但它裂开而为庄野的粗鲁。
视觉多么充盈啊。
你无法相信,那里需要有一个岛。我这么想象肥溪、黄竹、沙土,想象它是真的,就像每天晚上我做梦,我梦见弟弟,梦见年轻时没有发生过的事,梦见现在没有发生的事,梦见熟悉的人没有发生过的事。我只是,想把这一切变成真实的孤岛。岛就是真实的代名词。但你真的无法相信,那里有一个岛。
我什么都相信。欣蕾说。
为什么?如茵问。
你为什么喜欢这个词,欣蕾说,它是现代词汇吗?
我喜欢这个词,因为如林说“你不如找个孤岛去住着好了”。多么好的用词啊。多么亲切、奇妙。
往日我并没有意识到,“孤岛”这个词带着西方的机械色彩,带着东方的肥头大耳。但现在就不同啦。现在如林说“你不如找个孤岛去住着好了”。孤岛。孤岛。
它是个不错的词。欣蕾说。他的想法跟你一样。
他的想法怎么会跟我一样。
如茵很不高兴。如茵觉得像讽刺。
芬兰把钥匙给了我。我听见鸟在飞去。
过去的时候,我讨厌鸟。无论它是紫色的,还是黑色的。
讨厌风筝,无论它是蓝色,还是其他颜色。
当然也讨厌水,路灯,汽车,烟花。
要知道,人类飞起来了,但是坐在机器中。这对身体来说,没有用处。
黑色的鸟飞着,对天空来说,多么徒劳。
如茵也讨厌孩子,太没有力量。
讨厌动漫,不像人。
后来,如茵站在华农的楼窗旁,鸟全都叫着。如茵去看一只飞走。
它是一种醒觉动物。
当如林走过这里时,如茵要看他怎么走,走往哪里。
这些都是隐私。
但如茵看着,好像她匆匆忙忙赶回租房,而不去看电影时候一样。如林怎么走路,走去哪儿。
这就是如茵的电影。
你想去看看,另外一个自己怎么醒觉着——在如林身上。
一个人是孤独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办法像一只猴子,纵到他的脸上。纵到高中时他独自骑车去学校的单车座。
如茵拿到了芬兰的钥匙。芬兰是个外向的同事,会笑。
有时候如茵怕她。有时候她怕如茵吧。
如茵手里拿着金属钥匙。如茵知道鸟全都飞走了。因为如茵不会再被关在办公室门外,久了就听到鸟全都在叫。
鸟从她的岛上全都飞走。明天如茵就可以扭动钥匙,听扭动钥匙的声音。
如林呢?电影呢?不看到他的时候,如茵就不感触电影。
但有时候你知道鸟儿是醒觉的,从一根树枝飞走时是醒觉的。
你就要问,它飞往哪儿?途中不会有意外么?就像如林骑车去学校,不会有意外么?
电影可以告诉我们这个么?天空呢?桥梁呢?四面埋伏呢?
如茵以前讨厌的东西很多。水,汽车,素描,工厂。
现在不是这样了。
现在如茵都不讨厌了。
因为城市化了。欣蕾说。
欣蕾有最喜爱的乡村小径。欣蕾曾经带如茵去看它。那时欣蕾骑着一辆旧日使用的自行车,到公路上来接如茵。欣蕾特意带如茵去看那条长着竹子的冰凉小路。如茵一直以为那儿有阳光。阳光照在竹子上,草上,把它们全都照出了衰亡的样子。嗯,衰草,黄竹,的确是如茵另一版本的最爱。
但事实上不是那样的。欣蕾并不计较。欣蕾其实是洒脱的。
欣蕾是个乡村女孩,但就像个城市女孩。
你这么说,我觉得你城市化了。欣蕾说。如果你爱路灯,爱汽车,爱电影。
我不确定。如茵说。我只知道,我有了一个词。孤岛。
你真相信他。欣蕾说。
因为他是观察家。他在我之上叠加着观察家。
欣蕾哈哈大笑。
欣蕾觉得如茵也是一个观察家。
如茵便走了。白色的翅膀全部抖起。
孤岛这个词,只有那天开始,变得奇妙。它是朴素的、白亮的、坚实的。它是观察家的语言。
“他想的就跟你想的一样。”
但如茵没有办法说出“孤岛”,而他说出了,真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