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楼酒馆里,舒玄月独自坐在临窗的桌边,自斟自酌,她小口小口地抿着,生怕不知不觉喝醉。
她把所有首饰都留在马车里,只穿着那条粉色青蝶裙就跑了出来。她太喜欢这条裙子,所以舍不得将它换下,只是裙子太长不利于她跑路,只得忍痛扯了裙摆。她低头看看那裂开的蝴蝶纱丝,不禁觉得可惜。
她叹了一声,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筷子蘸着酒水在桌面上胡乱划写着,此时夜色已深,城门关闭,她只得再想其它办法出城。
“你竟随意乱写当朝太子的名讳,难道不怕被砍头?”
一道清朗好听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少年的声音里有淡淡的讥嘲,还有……不悦,舒玄月猛地抬起头,慌忙拿起酒杯欲往字上倒酒,想盖住桌面上那几个在月光下愈加晶莹闪亮的字:重-华-胤-玺。她不是故意想写这几个字的,只是走神和酒意中不知不觉这么做了。
那人竟现在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不管是不是她喝酒后产生的幻觉,这样的事被他撞个现行,她窘迫得面红耳赤,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一只纤修洁白的手轻巧优雅地拦住了她倒酒的手,温凉而柔软,舒玄月心中一震,手中已松,酒杯哐当一声掉落在桌上,溅出的酒液将几个字淹没。她猛地缩回手,藏在袖中,低垂着头。
前方传来拉开凳子的声音,他已坐在对面。
他拿过刚才拿过掉落的酒杯,自斟了一杯,正欲饮下。
她忽然轻声道:“你喝不惯的。”
他看了她一眼,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淡声道:“一杯酒而已。”
她恢复默然无语的状态,周围静悄悄的,仿佛如那人来时一般,已无声无息地云般离去,只剩下她一人,许久后才彷若自言自语般道:“你忍得了这杯苦酒,但其他的呢?”
她抬起头,才发现他正一直注视着她,幽黑的眼眸如千年古谭泛着粼粼波光,她却看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
“为何又不告而别?”他在质问她。
“我没有,”她慌乱地摇摇头,在面对他时她永远是慌乱的,“我本来是想不告而别的,但怕你生气,所以就留下了字条……”
“难道这样我就不生气了?”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瞅他,嗫嚅道:“我以为这样……你就明白了。”
“对于你,我从来没有明白过。”他的表情有一丝气恼。
“对不起!”她连忙道,对于他,她除了赶紧道歉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尽管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她只希望他不生气,开心点多好。
“不要做错了什么就用道歉来掩饰,与其不停道歉,不如一开始就无此作为。”
“嗯嗯!”她头点得像鸡啄米,乖乖听前面这位广受百姓爱戴可敬可亲“皇太子”的教训。
他的气消了一半,道:“把头伸过来。”
她捂着额头向后缩了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一丝危险的光划过,她赶紧把头伸了过去。他看着她黑如鸦羽的脑袋,伸出手指,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以后不准再犯了。”
“一定做到,公子放心!”舒玄月发誓般道,声音大得把正在打瞌睡的掌柜吓了一跳。
舒玄月正捂嘴窃笑,忽听他道:“郡守府内外守卫严密,你如何在众目睽睽下逃出来的?”
舒玄月一愣,目光闪躲着,结结巴巴道:“我、我趁黑从……后门……”
重华胤玺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难道须臾子还曾教授你法术?这倒奇怪,须臾子无所不知,但就是不知巫法咒术。”
舒玄月心脏愈发揪得紧起来,她知道这个时代会把她这种人当作巫女,巫女的下场不是被沉河就是被活活烧死,万一她照实说了,他会不会心中生疑,疏远自己,甚至……
她汗流浃背,心中正进行激烈斗争,想着如何组织措辞,忽听他又笑了一声:“那日你扑过来为我挡箭,速度之快,手下高手竟无一人能及,想必也是用了法术的缘故。”
听到这里,舒玄月已笃定他相信自己会法术了,既然如此,她也无可逃避,便抬起头,一脸无惧坚毅道:“既然公子已经怀疑,那我也不想再隐瞒,我的确会点皮毛法术,你现在要把我当作巫婆烧死吗?”
重华胤玺摇摇头,道:“我若希望你死,你早已活不到今天。”
他缓缓说出这话时,黑眸深处闪过一道奇诡的光芒,舒玄月看不明白,只觉心中一颤,似乎漏掉了话中隐含的深意,莫名其妙地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缓缓低下头,眼前的他似乎又变得很遥远了,自己与他,始终隔了一层很厚却透明的墙。
“皓朝历代国师也会法术,但他们从未受过任何惩处,因为他们立下誓言为国效力。”他继续娓娓道来。
“那我也要对你发誓吗?”她抬起眼帘问道。
她清亮的乌黑眼瞳里有一丝不知所措、信任,以及不小心逸出的柔弱,他转移开目光,道:“只要你谨守规矩,不做祸国殃民之事,便不会受到惩罚。”
舒玄月从来不喜欢别人用这种对待罪犯的语气对她说话,还叫她守规矩,她又不是小狗小猫,难道他心里还把自己当作贱奴?她试图忍住自己的脾气,表现出一贯在他面前的乖顺文雅模样,但自己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守规矩?守你定下的规矩么?那我哪一天不听你的话,你岂不是要一刀把我杀了?!”她推开凳子站起来,瞪着他,像被惹恼的猫。
他抬眼有点惊讶地看着她:“你不愿意么?”
他惊讶时微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月光投入漆黑的瞳孔,折射出幽蓝的光辉,看在她眼里可爱得摄人心魄。她一时竟忘了刚才的暴跳如雷,表情柔软下来,讪讪地重新坐下来,道:“我当然愿意,但这样我岂不是要做你的小跟班,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呢,不能一直跟在你身边。”她这时想起了大自然的森林法则,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克星,而她的克星绝对就是眼前这位,若是轩辕彻那家伙对她说这种话,她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去桃源谷?”他微微一笑道,“我和你同去。”
舒玄月大吃一惊,难道璇瑰真把什么都跟他报告了?真是忠心耿耿呀!“不行!公子事务繁多,没时间耗在桃源谷的!而且路上可能会碰到几大门派和轩辕彻的人!而且桃源谷死过好多人,很阴森的!”
他好笑地看着她,听她激动地演讲完,才慢悠悠地道:“三皇兄在桃源谷。”
舒玄月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但再也说不出话,她答应过他不再跟重华轩说话交往,若去桃源谷肯定会碰到重华轩,这下可怎么办?她祈求地看着他。
他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酒,道:“有我在旁边看着,比较放心。”
舒玄月忙笑得阳光般灿烂,连连道:“公子放心,我答应你的绝对做到!绝对绝对不跟他说话!”
“好,那就走吧!”重华胤玺说罢,便放下酒杯,潇洒利落地站起来欲走。
舒玄月忙拉住他袖子道:“呃,等等!我肚子好饿,刚才在郡守府里戴着华胜没办法吃东西,能不能吃饱饭再上路?”
他看了眼她拉着他袖子的手,她连忙松开,正忐忑站着,他忽然弯唇道:“好。”便又重新坐了下来。
小二很快端上饭菜,舒玄月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他没有动筷子,只是静静坐在那儿,一直微笑看着她。他微笑着的温柔目光就像高级调味品,舒玄月感觉饭菜更加可口香甜了。
舒玄月吃完饭刚欲抹抹嘴,忽见眼前递来一条雪白锦帕,她见帕子柔滑飘逸似乎是天蚕丝织成,恐怕比这顿饭还昂贵得多,便歪过头不要,他长臂一伸,径直给她擦了嘴,然后将锦帕扔进她怀里。
舒玄月努努嘴,往盘里夹了一筷子菜,便往他嘴边送,他看也没看,张嘴就吃了下去,结果立刻就蹙起眉头,原来她刚才故意夹了根大红辣椒。
舒玄月见“阴谋”得逞,放下筷子,拍着桌子捧腹哈哈大笑。
重华胤玺第一次上这样的当,来不及训那捣蛋丫头,抓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水,没想到喝下的不是白水,而是酒,口中的辣味愈加强烈,他本平日不喝酒,只喜饮茶,这下可被呛得够厉害!
舒玄月见情况不对劲,止了大笑,忙冲了过去,拍着他因剧烈咳嗽起伏的背,慌张道:“你怎么了?你还好吧?!”她转头朝掌柜吼道,“掌柜,快拿壶——凉白开来!”她记得他喝不惯这里的茶水。
她还未回过头,便觉身子一轻,从窗户飞了出去。
身子还未坠地,便又被某人抓起,携着朝远处腾空跃起。
“等会儿,我们还没结账呢!”她忙喊道。
携着她的人不理不睬,只自顾朝远处凌空飞去,呼啸的寒风吹过耳畔,舒玄月在空中心惊胆战,心里后悔死刚才的恶作剧!
飞了几十里,到了郊外的树林,他才停下来,扶着树木喘气,舒玄月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瞅见他玉般无暇的肌肤上泛起红潮,冒出大颗晶莹的汗珠,她瞬间充满负罪感,好好一个高贵端严的皇太子,居然被她坑得这样大失方寸。
她满脸愧疚地轻声抚慰道:“好点了吗,你忍着点,我去找点水来给你喝。”
她刚要走开,身子忽然被一个强力拉住,往后猛地一拽,她正要惊呼,但下一秒就喊不出来了。
她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她手足无措地呆立着,手中的帕子也掉在地上。
她被他搂得太紧,呼吸不过来,刚稍微动了一下,他便命令道:“别动。”
她便不敢动了,静静站了一会儿,她问道:“你干嘛忽然……抱我?”
“转移注意力。”
她努了努嘴,继续像个木头般伫立着,她与他贴得太近了,她真的很害怕他听见她剧烈的心跳。
黑暗的树林里,鸦雀已经睡去,周围很安静,只听见耳畔他有点沉重的热热呼吸和自己砰砰的心跳,她若动弹一下,恐怕这心跳声会更加强烈吧。
不知自己保持这个姿势伫立了多久,当他松开她时,她的手脚已经麻木。
她捏着手腕往四周张望。
“你在看什么?”
“咦,公子的侍卫随从们呢?”
“我命他们不用跟来。”
她睁大眼睛惊讶道:“他们真的都没来?!那公子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会不会不习惯?”
“你不是人吗?”
“你真打算一个人和我去桃源谷吗?万一路上遇到刺杀怎么办?你不会梳头洗脸怎么办?我不大会伺候人的!”舒玄月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栗子。
“哪来的这么多问题,难道那些余党残孽我还应付不来,你以为我没人伺候就活不成了?”
舒玄月老实地点点头:“实在难以想象。”
他扬起头,眉目间贵气压人:“那以后试着想象好了。”说罢,便转身走开,步履之从容宛如在殿堂之中散步,全不似在这黑乎乎的野树林里。
舒玄月抿嘴忍住笑,很快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