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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燕园梦录

生物系学生会主席吴晓强搓麻将一直到半夜两点还不肯罢手,极力主张要干个通宵。阿飞说算了,明天我们系有考试,等过几天我把女朋友的靴子卖了再来跟你干。说着便和中文系的刘沛阳先走了,顺手抓了包老臭的“长乐”。老臭打了三个洋葱味儿的呵欠,说你先走吧,我负责锁门,明天得打电话把窗户补上,不然夜里在这儿战斗太冷。

吴晓强在夜风里卖了一会儿傻,一咬牙还是摸回了宿舍。不过他不敢睡,他知道那声音就要来了。同屋的其他五人都睡在帐子里,没有一个打呼噜放屁的,使他觉得漆黑的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床边等死。他打了个冷战,后悔自己回来,心想不如再去办公室,好歹在桌子上忍一宿。可走到门边,他的手在前往门把手的途中停止了,他仿佛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瘦高的人影,没有五官,可是却有两道墨黑的目光穿透门板,直刺入他的胸膛,又从后背穿出去,把他斜钉在地上。一霎时,吴晓强停止了呼吸,他的血液结了冰,眼睛瞪得大大的,连手也不敢缩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吴晓强活过来,心里说我怎么这样胆小,世界上根本没有鬼,我跟任何活人都无冤无恨,谁会来害我呢?昨夜的事,肯定不过是个小偷而已。再说我既有胆量回来睡,就没有胆量搞他个一清二楚么?这样想着,他一步步退回到床边,生怕弄出什么响动。他觉察出自己的胆怯,并进一步为这胆怯所威慑。他自觉神智很清醒,但行动仿佛被另一个灵魂在驱使。他眼看着自己脱了鞋,和衣躺入被中,眼看着身体伴随着帐子微微筛糠,眼看着两滴莫名其妙的水珠从眼角滚出去。那个死神般阴冷而低哑的声音又浮上耳边:“不许告诉别人!明天见!”吴晓强浑身一抖,霎时间失去了肉体感,他的直觉只能听到心脏在怦怦地读秒,五,四,三,二……吱——,门一下子开了!然后是一片沉寂。吴晓强的整个躯体变成了一具僵尸,十个指头硬硬地紧抠着床单。沉寂,还是沉寂。也许是幻觉吧?也许是没进来?吴晓强偷眼一瞥,啊!帐边早已兀立着一峰看不见头部的黑影。一股呼喊的本能从胸腔涌上来,可刚到喉头就淹没在一团石灰中,吴晓强成了哑巴。

沉寂无声,然而一条黑色的肢体伸进帐来,立刻有五抓钢钩扣上了吴晓强的额头。吴晓强背部的汗毛根根竖挺起来,把他悬空支在床上,除了额头上那五处与异物的交接点,他肉体的其他部分都死掉了,那五抓钢钩仿佛是个擅长联奏的音乐家,一会儿是打击乐般地敲着鼓点,一会儿是弹拨乐般地轻拢慢捻。忽地一切停止,冥冥中传来死神般阴冷而低哑的声音:“不许告诉别人!明天见!”

一片沉寂。吱——,门关上了。吴晓强的心脏重新开始工作,汗毛一齐龟缩进毛孔,躯体死死粘在床上如同死狗。觉出裤子里一片汪洋,他尿了。

第二天中午,吴晓强起来,走廊里爽朗的脏话和窗外花枝乱颤的笑声,使他确信自己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坚定这种感觉,午饭后他号召拱猪。给上铺的秃子李贴了一脸的纸条。然后下午去参加人体解剖实验。

标本是个瘦长的男子,面如刀削,鼻形锋利,双眼紧闭如同自古就没张开过,两只手筋骨暴突仿佛两只五爪钢钩。吴晓强越看越喉头紧缩,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碰撞翻滚。老师给了他一次动刀机会,他下意识地叉开五指,扣在标本的额头上。大家奇怪地望着他。他终于亲手切下去,似乎了却一桩心事。

吃罢晚饭,他去找阿飞,说自己跟同宿舍的吵了架,想跟阿飞换睡两晚。阿飞百般不愿意,一会儿说自己的床靠着门太冷,一会儿说自己的床太脏。后来吴晓强才明白,阿飞的女朋友有时需要在半夜溜进来,阿飞是怕他冒名顶替占了便宜。于是他又去中文系找刘沛阳,刘沛阳一口答应,但是告诉他不许偷走枕头下面的画片。

夜里,吴晓强哪能睡得着?他设想了三种可能性。第一,世界上大概真的有鬼。第二,这是哪个坏小子的恶作剧。但这两种都没有任何逻辑根据。那么第三种,莫不是她?

她是去年夏天发现吴晓强与韦云香的情书的,于是便带上结婚证书,连夜从清华跑来北大。把吴晓强叫到湖边,说给他一次回心转意的机会。因为两个人好了五年,共同考了三年大学。最后一次根本都不指望了,高考前悄悄领了结婚执照。没想到喜气一冲,两人分别考入了北大、清华。吴晓强曾温柔地威胁她说,假如她变了心,他就把结婚证交给她的学校,宁可两人都被退回。可现在轮到她来下最后通牒了。吴晓强想抢过结婚证,她拼命不给。两人挣扭着落入水中,吴晓强一拉一推,终于得了手。远处有人闻声而来,吴晓强慌忙逃走,过了几天,他听说清华有个女生跳湖自杀了。

莫不是她没死?

吱——门开了。

刘沛阳自从去年失了恋,就成心不打算好好活了。开头想去碰死在蔡元培铜像上,可白天那地儿狗男女太多,深夜又阴风惨惨,怪吓人的,所以一连两个礼拜都没机会下手。最后一想,反正我是决心一死了,只怪天时地利不好,就算我已然死了吧,留着这具活尸首,替我那屈死的灵魂伸点冤。

从此刘沛阳活得煞是潇洒自在。打图书馆借来的每本书,他必要配上几幅美人出浴图。在食堂挤着买扒肘条时,经常顺手把鼻涕之类抹在前面女生的背上。最近又构思出一种新的消遣:夜里披上黑衣服出去吓人玩。

一个人越是胆小,他从别人的惊恐中所得到的快感就越大。刘沛阳头一宿是趴在斯诺墓后面,听前边石凳上那一对宝贝儿正情酣意浓时,先用石块敲了下墓碑,然后就把那黑盔黑甲的身躯庄严肃穆地从碑后面“长”了出来。那女孩子本来就处于缺氧状态,一眼看见这个魔鬼,当场断气儿。幸亏那男生是个杀猪的后代,抱起玉体便跑,好容易三吹两挺把女孩子弄活了,他自己又昏过去了。

在斯诺墓一带玩了几番,伤风感冒了,而且自己也有点害怕起来。刘沛阳又改在宿舍楼里进行。不少男生宿舍夜里都忘了插上门,刘沛阳就带上手电溜进去,不偷也不抢,先连问三声×××在吗?然后拉开门那边的帐子,用手一推,等睡者一睁眼,他就把手电竖在自己下巴底下往上一照,回身便走。每夜玩一个。这天他正琢磨夜里该到别的宿舍楼去玩玩了,生物系的“麻友”吴晓强来找他,说跟同宿舍的吵了架,想跟他换睡两晚,刘沛阳求之不得,一口答应了。

半夜一熄灯,刘沛阳蒙头便睡。到了后半夜两点半,他凭着职业习惯准时醒来准备工作。顶盔贯甲,罩袍束带,一切结束停当。操起手电,蹑步摸到门边,伸手刚要拉门……吱——,门自动开了!

一霎时万籁俱寂。刘沛阳疑心自己打开了一面大魔镜,他看见门外立着一尊同自己一样的黑夜人,只是手里没有电筒,尤其可怖的是,脸上没有五官,只是一团灰蓝色的肉在黑暗中闪出微光。刘沛阳的双腿变成化石,仿佛李鬼遇见了李逵。那人也静立着,双方似乎都不敢动一动而又唯恐对方动。一个世纪过去了,刘沛阳的双腿开始风化,眼看就再也支持不住了。突然那人抬起一条黑臂,伸过来。刘沛阳舌头一短,肚皮贴到后腰上。那条黑臂没有碰他,而是吱的一声,把门拉上了。

刘沛阳呆立许久,慢慢找回了自我。脱去鬼服,把自己装进被窝。窗外隐隐传来五道口火车的长鸣。刘沛阳想,这一定是上帝给我敲的警钟,是对我一年来恶行的惩罚,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上帝以我之道还治我身。我现在就像那魔镜里的我一样,没有五官,没有血气,没有人气,我是真正死去了,像一具活尸首。就为了一个女孩子,把自己折磨到这步下流无耻,毫无人味的鬼境地,我真是太愚昧了……也好,就算是到地狱里走了一遭吧。从明天起,我要洗手自新,重造一个纯洁健美的刘沛阳!天下的好姑娘,多的是。只是今夜的事真出奇,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人呢……

中午,刘沛阳去找吴晓强一块儿吃饭。吴晓强问他睡得好么?他说非常好,还编了个梦,说梦见里根请他吃饺子,里根牙不好,只能吃皮儿,他就把馅儿都吃了。他又问吴晓强睡得如何,吴晓强说还凑合,只是你们宿舍老孔回来太晚了,吓我一大跳。

两人继续换睡了一个礼拜,万事平安如意。于是各归本位,但心上那个问号却越烙越深了。

眨眼又是周末,吴晓强忽然收到韦云香的一封信,说她跟现在的男朋友又拜拜了,心情很寂寞,希望吴主席能宽怀大度,去看望她一下。吴晓强见信百感交集,最后归成一句话:女人真不是东西!左思右想,他便去找刘沛阳,说哥们儿给你介绍一个女朋友,又聪明又风骚,你不是就喜欢这样的吗?刘沛阳一听,满心长草,借了一套西服,骑上三十元人民币买来的奔驰,随着吴媒人去了。

韦云香静静地坐在奶白色的台灯下,一见吴晓强带着个衣冠楚楚的同伴进来,心里似乎明白了什么。没等吴晓强说话,她轻盈地飞过去,一下子扑进吴晓强的怀里,花妖狐媚地说:“你怎么才来呀!想死人家了!”吴晓强张口结舌,正想说什么,嘴却被一个开花石榴堵住了,接着一条小蛇钻了进来。

刘沛阳在一旁愣了几秒钟,怒火顿生。心里说好哇姓吴的,我拿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孙子。空骗我一趟还不说,当着我的面你们就干,简直把我看成一条狗,刘沛阳想着转身就走,心中有个念头一闪。看今夜,老子怎么收拾你!

春天来啦,老臭真高兴,又可以看见那么多光着的腿啦。

晚饭前跑了六个宿舍,筹集到十八张一角钱的菜票,老臭又美美地吃了顿小炒,舔净了饭盆儿。把指头上的油转移到头发上,顺手扯起块抹布揩了揩嘴,一跺脚,老臭奔舞会去了。

那女孩儿真有眼力,贴在老臭的胸前说,你挺有男子汉气息的!老臭喜得满后背跑老鼠,连连说“不客气,不客气”。正要请教芳名,忽然耳朵被人一拽。扭头一看,是中文系的老乡刘沛阳,舞曲随即结束了。

刘沛阳说老臭你丫的真快活,哥儿们今天可栽了。刚才在清华被三个小子给揍了,领头的那个钻进了女生宿舍。怎样,能不能帮哥们儿出了这口气,你明天的伙食,我包了。老臭一拍胸脯,走!刘沛阳说别忙,我再去找两个老乡,今晚九点半,咱们在梦巢集合,先喝一顿,然后出发。你在这儿继续快活一会儿吧。

夜色像酒似的,一口一口地深下来,醉下来。吴晓强终于抵挡不住韦云香的销魂大法。决定留下来住一夜,反正这宿舍的其他几个女生今晚都不回来住。至于刘沛阳那里,明天回去解释下就是了。

谁知刚过十二点,猛然间咣咣咣一阵砸门,有人叫道:“开门开门!我们是保卫部的。”吴晓强大惊失色,无奈何忍痛割爱,抓起衣裤,拉开窗户,说了声“我先走,你掩护”,纵身从三楼跳了下去。

刚一落地,呼啦啦围上来几个蒙面人,手舞棍棒,兜头盖腚把他打了个披麻戴孝,最后每人一脚,把他踢进壕沟。等他从疾风暴雨中醒过神来,四周黑压压什么都没有了,只听从不远处三楼的一个窗子里隐隐传来许多人争吵的声音。

第二天中午,刘沛阳把酒行赏。老臭舌头在嘴里进进出出地说:“我,我这个人,就,就爱给,给朋友两,两肋插刀。美不美,家,家乡水;亲不亲,故,故乡人……”忽然阿飞敲着饭盆走过来,伸手握住一瓶啤酒叫道:“好哇哥们儿,喝酒不叫我,吃独的,也不怕出门摔死。哎!知道吗?吴晓强昨天摔伤了。”刘沛阳忙问怎么摔的,阿飞说:“听说是在什么地方滚了楼梯,摔得浑身是伤。他不去住院,估计可能没大事儿。他还说不想见人,不愿意别人去看他。我这都是听他们宿舍秃子李讲的。”刘沛阳说既是这样,你们就甭去了,我代表哥儿几个看看他就得了。

刘沛阳去看吴晓强扑了个空。吴晓强搬到系里的一个实验室住去了。潘老师听他说摔得一身伤,非常心疼,说你就住这儿静养两天吧,明天我把那两只大白兔杀了给你吃,反正做实验也用不着。国家一年给我这点实验费,唉,连给我女儿做个兔皮大氅都没办法。

夜里吴晓强坐在灯下,疼得睡不着,满肚子的问号也钢钩似的挠扯着他的心。是谁打的我?保卫部怎么会知道?韦云香那边不会出娄子吧?她对我究竟什么意思?我怎么对付她呢?潘老师干嘛总跟我提他女儿?还有前些日子那个魔鬼……吴晓强瞪大着眼睛在宽大的屋子里漫无目的地东瞧西望。当他的目光在对面墙角用一大幅黑布蒙起来的那具人体骨骼上时,吴晓强蓦地呆住了。他看见那幅黑布在动!好像里面有活人在呼吸和动作。吴晓强的全身一下子不疼了,他死死盯着那黑布,肺活量压到了最低点。

那幅黑布微微抖了抖,忽然从黑布里发出几声怪笑,“哈、哈、哈。”笑声不高,但在这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森严无比。干冷的音波摩擦到所有的物体发出回响,像刀子一样直逼上吴晓强的喉咙,吴晓强失去了思维。

那黑布又抖了一抖,发出一句问话:

“你是在看我吗?”

听到一句人类的语言,吴晓强的恐惧似乎减少了一成。他张着嘴说:“哦,哦,不。哦,是……”

“你相信特异功能吗?”

吴晓强蒙眬觉得对方希望他答相信,便说:“相信。”

“我现在可以决定你的生死,你愿意服从我吗?”黑布飘摆了一下。

“你过去的一切,我全部掌握。跟着我,你会得到幸福。否则,你的那些秘密就会被人们知道,你考虑一下。愿不愿意当个浮士德,把灵魂出卖给我?”黑布鼓胀了一下,又瘪回去。

“你要我干什么?”“我要你摆脱庸俗和烦恼,过一种丰富而美妙的生活。”“你是谁?”“你想选择上帝吗?”“不,不。”“那就是说你无条件同意了?走过来,把我这身人的衣服扯掉吧。”

吴晓强起身走过去,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魔鬼的牙齿上。终于走到墙角,痉挛着伸右手。心脏跳到每个毛孔。一咬牙,刷的一声,黑布揭开了。

阿飞冲进宿舍,操起地质锤,回身就往外跑。叶岚紧紧抱住他:“阿飞,求求你,算了吧,打了他一顿就行了。”阿飞一肘把她挑出去,顺势左右开弓,啪啪给了两记朱砂掌。口中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以前怎么没告诉我!不行,我非把他的蛋敲碎不可!”说着就黑旋风似的卷出门去。

叶岚捂着一张辣脸跑回宿舍,蒙上被子哭了一顿排骨的工夫,觉出肚子也开始呜呜直哭,便起来去找阿飞。刚到他们宿舍门口,一片酒香像一条大舌头似的舔上她的面孔。阿飞正跟同屋的几个哥们儿,还有中文系的刘沛阳和生物系的老臭在推杯换盏。只听阿飞说:“妈的,我还没打够,他先跪下了,抱着我的腿流涕,说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爱她呀!你可一定要好好待她呀!将来你要不爱她了可一定把她还给我呀!弄得我七分恶心三分感动。妈的你们说这么一个烂货居然给我戴了眼罩!我真应该把他们俩绑在一块儿揍。”刘沛阳眼尖,看见叶岚走进来,忙叫道:“哎,岚岚来啦,阿飞正要揍你哪!”说着给叶岚腾出个位子。

叶岚撇撇嘴说:“他就会揍人,没良心。”阿飞一蹲啤酒瓶:“对!我的良心叫狐狸精给吃啦!那小子有良心,你去找他吧。”叶岚听了,又做欲哭状。幸亏刘沛阳主持公理,将阿飞批评一番,说他不知好歹,思想封建,对亲人不够体贴等等,又夸了他一番男儿血性,英雄气概之类。众人齐声哄笑,一致决定将阿飞和叶岚赶出去单独谈谈。叶岚趁机抱定阿飞粗壮的肘条,打了个小秋千,二人低眉顺眼地出去了。

刘沛阳一声令下:“吃!”众兄弟顿时满脸是牙,老臭主动要求刷碗。魏乃清问了句:“怎么没叫吴晓强来呀?”老臭说:“人家才不愿来吃这狗食哪。”刘沛阳说:“也是呀,吴晓强最近好像发了,动不动就买两份小炒,床底下全是罐头。”魏乃清捻着唇边那几根黄毛笑道:“怕是交了桃花运吧,沛阳,你去查访清楚,咱们好好敲他一桌。”刘沛阳微微一笑:“就怕他交的不是桃花运哪。下礼拜我们班去广西实习,再见面恐怕就是下学期了,诸位应该祝我多交点桃花运才是啊!”

刘沛阳果然不虚此行。实习结束后,又在柔山媚水间逗留了个把月。没想到乐极生悲,不得不悄悄跑到柳州打了一个疗程的青霉素,心中又是喜悦又是后怕。那位江湖郎中看出他是大学生,狠狠地敲了他一笔,弄得他囊空如洗。幸亏发现了一块上写“北京大学校友会”的牌子,刘沛阳闯进去骗了50块钱,这才得以荣归。

一下火车,头一个感觉就是:北京的姑娘真难看!开学已经半个多月了,不知学校里又出什么爆炸新闻没有。急急赶回燕园,一进南大门,顿时舒坦许多:嗬,还是北大女孩儿有味儿!跑到三角地广告栏,一路看过去,倍感亲切。有一则转让女朋友的启事,两张处分上学期考试作弊学生的布告,最多的是斗大的一个“舞”字。忽然,一张大照片映入刘沛阳的眼帘,旁边一行大标题:沉痛悼念我系三好学生吴晓强。刘沛阳急忙往下看:

“我系三好学生,中共预备学员,学生会主席吴晓强同学,于九月二十五日夜在宿舍楼顶练气功时,因发功剧烈,不幸坠楼身亡。吴晓强同学学习刻苦,思想……”

刘沛阳简直不能够相信,吴晓强什么时候学的练气功啊?真绝了。仔细一看,下面红红地盖着生物系的大印,没错儿。

琢磨了好几天,刘沛阳越想越奇怪。老臭告诉他当时谁也没在现场,是早上两个打羽毛球的女生发现的。据秃子李讲吴晓强开学以来每夜都要上楼顶去发功,可是谁也没见过。刘沛阳同屋的老孔说吴晓强死的前一天来找过他,问刘沛阳怎么还不回来。老臭说他们系料理得相当不错,吴晓强的父母来捧走了骨灰盒,对系里非常满意。

刘沛阳心里乱得像个鸡窝。实习之前,吴晓强找他说过那天晚上是误会,全是那女孩儿不好。刘沛阳做出一副表面相信心里不信的样子。实际上有一半信了,不过因为想到自己的报复行为太阴损,在感情上不能容忍自己相信而已。说起来,吴晓强对他还是不错的。在麻将桌上,吴晓强那副运筹帷幄的风度也令他十分钦佩。可是一个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永远见不着了。上帝无缘无故在你的视野中硬抹去一个人,这个人临死也不知道曾经挨过你的一顿毒打,或许是知道了而不说?刘沛阳心头发堵,又想起跟吴晓强换睡的头一晚碰到的那个魔鬼,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怎么才来呀!想死人家了!”一句妖声飘入耳鼓。对,一定跟她有关系,去问问看。刘沛阳给那辆奔驰换了个气门芯,打足了气,去了。

“你找谁呀?”“我找你。”

“你是谁呀?”“你认识吴晓强吗?还记得……”

“我不认识。”“不对,你认识!咱们出去谈谈好吗?”

“都快熄灯了,我不敢出去。”

“那你另外定个时间地点吧。”

“这样吧,你跟着我去一个地方,我相信你不是流氓。”

“那太好了。”

“等我换一下衣服。”

刘沛阳尾随着她走进一片草木葱茏的小花圃。一转弯,她不见了。刘沛阳“喂”了一声,忽地不知从哪儿跳出几个蒙面人,手舞棍棒,三下五除二,将刘沛阳打倒在地。

阿飞因为打人被武术协会开除后,手脚一直奇痒。有时把女朋友叶岚领到无人处揍上一顿,聊以救急。可日子一长,看看岚岚那副温顺可怜的小模样,阿飞也实在下不去手了。阿飞是个善良人,他决心要在今晚名正言顺地开开斋。

喝过四瓶啤酒,阿飞就要出门。叶岚拽着他说阿飞阿飞你别去惹事了心里不痛快你就打我吧打我吧打我吧。阿飞说你想哪儿去了,我去清华找个老乡,明天就回来。叶岚不相信。阿飞只好骑车带着她直到清华大门口,然后让叶岚自己骑车回去了。阿飞横着膀子往前走,见一个撞一个,虎蹚羊群一般。碰见走过来的是一对儿,他专从中间硬断,心里说这叫“一挖双打”。有几个不服气的想理论理论,被阿飞从鼻孔中喷出两道酒气,先自乱了逻辑,涌到嘴边的话一律变成了“对不起”。阿飞渐渐感到一种孤独的悲哀。他想起中文系的钱理群讲鲁迅,说战士走进无物之阵,坏蛋们对他一律点头微笑,就是不敢正面厮杀,让战士在空虚和烦躁中衰老死去。阿飞想鲁迅真他妈伟大,几十年前就把我的事儿写得这么准确形象。阿飞把自己沉浸到那种战士的豪勇之中,充分体会并肯定之后,觉得不能再上这无物之阵的圈套,一定要抓住坏蛋们的把柄,出师有名。也不妨先休息一下。这样想着,阿飞走进一片草木葱茏的小花圃,仰面躺下。天上那弯惨白的月牙,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云层间不露声色地移动。

忽然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响,阿飞以为是有人来从事他和叶岚也偶一为之的那事儿。接着却听见几个男子的声音在悄悄议论什么,隔着小树丛只听清了几个“打”字。阿飞直觉地感到:来戏了!心想这些王八蛋刚才不敢动我,专等老子躺下了来会我的餐。我就这样等着你,三四个丫的老子还不在话下。

阿飞翻身斜趴着,准备随时一跃而起。四五分钟过去,没有动静。阿飞忍耐不住,正要爬起,忽然树丛后踏过来几声碎步,一条跃动的白腿绊在他的腰间,跟着就好像有一板车馒头翻扣在他的全身。阿飞本能地一个兔子蹬鹰,那堆馒头哎哟了一声,就被阿飞反骑在地上。阿飞听出是个女的,正不知所措,前边忽然传来几声惨叫和一阵钝器击打皮肉的闷响。阿飞便要起身过去,不料脖子却被两条玉臂死死绕住连同他的脑袋一点点拉下去,拉下去……同时感到身下的其他区域有许多小猫小狗在不老实。阿飞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包括跟叶岚在一起的时候。一时间六神无主,四体失控,任人宰割了一会儿。前边又传来一声大叫,阿飞顿时清醒过来,一个狮子摆头,旱地拔葱,跳将起来,就跑向前去。

只见地上瘫着一具人形。拨过脸来一看,这不是刘沛阳吗?刘沛阳看见阿飞,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阿飞四望,静无一人。他说你等一下,就跑回刚才躺的地方,那堆馒头早已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中午,刘沛阳一瘸一拐地带着几个哥们找上那间宿舍。可那里根本没有他和阿飞要找的不知道姓名的那位小姐。刘沛阳描述了一番长相,阿飞也补充了些胖瘦资料。小姐们嚷着说没有没有要睡觉了别捣乱。刘沛阳咬定就在这屋要求辨认。小姐们又气又笑。于是除了屋里已经站着的两个外,哗啦啦又从帐里翻出几车馒头,叽里哇啦叫着一字儿推上前来。阿飞只觉得白浪滔天,连忙后退说你快认哪!刘沛阳逐个瞻仰一番说再没有了吗?人家说再有那就是你啦。刘沛阳说我可不跟你们一块儿住。小姐们怒了,说你要是男子汉,就进来住吧,不住不是男的!沛阳慌忙伏雌败阵,说对不起打搅啦,打搅啦对不起,率众退去。小姐们不依不饶,流氓笨蛋无赖痞子精神病送了他们好远好远。

人就这么活着,刘沛阳想。对活着的人来讲,死亡不存在。而对死去的人来讲,死亡就是活着。所以生存和死亡不过是被某一堵假墙隔开的两间黑屋。每个人都对前往另一间屋子充满跃跃欲试的渴望——包括恐惧也是一种隐含的渴望。那么我……吴晓强……他们……

老孔不同意刘沛阳的看法,但他只是故作深沉地摇摇头,并没有自己的看法。老孔说他觉得吴晓强的心好像有一半不在这个世界上。刘沛阳点点头,没有把自己的全部疑虑说出来。他想,也许有很多人都如我一样,怀揣着一张或几张通往另一世界的废票。各自去寻找那扇门吧,何必要在此岸追求知音。

伤好以后,刘沛阳极少跟朋友们往来了。每天早早起来去图书馆抢座位,直到月过中天才回来睡个哑巴觉。阿飞最见不得这号人,当面骂他是孙子,说你他妈让人揍那么一回就没尿啦?连他妈谁揍的都不知道,还叫那群小母狗给乱咬一通,连我都跟着脸红。

阿飞终日百无聊赖。白天睡大觉,晚上睡不着,有时就到湖边去遛遛手脚。这天子时三刻,他屏气凝神,正练铁牛犁地,忽然发现博雅塔顶端有一缕灯光闪了几闪。阿飞缓缓收功仔细观瞧,那灯光又闪了几次然后就不见了。阿飞心下诧异,从未听说这塔里有人啊!他轻快地向塔边走去。刚到塔下,耳后两缕金风,阿飞甫一察觉,刷,两只大手牢牢抓定了他。

阿飞被蒙上眼睛,塞住嘴,带到一间闷热的屋里。阿飞听出屋子不大,屋里至少有两三个人。嘴里的东西被抽下,一个带着痰响的声音问他:你是学生吗?阿飞说是。又问他后半夜这么晚到塔底下干嘛,看见什么了。阿飞说夜里醒来想起白天钢笔掉在湖边了,想去找找。屋里沉寂了一会儿,那声音说我们陪你去找吧,先委屈你一下。于是嘴又被塞满,一条麻袋套上来,接着双脚就离了地。他感到自己被放到一张台子上,然后台子就吱吱嘎嘎运动起来,好像乘飞毯一样。飞毯停住了,阿飞感觉身体又悬了空,突然好像被抛出去似的,一种飞翔的快感遍布全身。很快听见扑通一声,阿飞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叶岚是个痴情的女孩子。她一直等了阿飞49天,光寻人启事就花了100多块钱,最后已经到了不能天天吃小炒的悲惨境地,才迫不得已爱上了化学系的刘化青。刘化青便给他的父母和两个舅舅、四个姐夫分别写信说,北京的物价又涨了一倍,让他们每家每月多寄10块钱来。

别看刘化青是从山里来的,他却有着一股谁也瞧不起的派头。一张白里透青的石灰脸,配上把四个兜剪下去的中山装,凛然一副“衣冠简朴古风存”的非凡气度。他祖上传下来一本炼金神谱。可惜他们全寨子500多人,平均10个人才认识一个字。刘化青从小就立志要出外寻师,解开神谱。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父亲的枪法被县委书记看中,全家搬进了县城,刘化青才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叫做“高考”的东西。他矢志不移,怀揣炼金谱,考入了北大化学系。

父亲每次托人写来的信中都问,我儿炼金术学成了么,几时功法圆满,能够化铁为金,也免得老父为养活全家,白天当犬马,夜晚做盗贼,一颗头拴在裤腰上。可刘化青深受德赛两先生熏陶,越来越不把愚昧野蛮的父辈乡人放在眼里。如果没有每月那一百几十块现大洋,早就宣布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然而父辈遗传给他的那种信仰却是越来越根深叶茂了,这就是,粪土能够炼成黄金。

叶岚这天到刘化青宿舍去,一进门就见几个人围着刘化青正吵:“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命哪!你这哪儿是炼金?你这是炼炸药!你再不收起来,我们就给你砸了。你要住这儿就不能搞,要搞就别住这儿!”看见叶岚进来,几个人才愤愤不平地散开。

晚上刘化青跟叶岚商量:“我的实验就要成功了,可是在学校里没地方。我想回家一趟,你想不想跟我回去?我领你到山寨里去,山清水秀,比十渡,野三坡强一百倍。听山歌,看打猎,还有巫师作法,吃饭不要钱,咱俩还可以住在一……”叶岚听得美美的,最后说:“还是等放了寒假再走吧,我们系管得严。再说,正好你们那儿冬天暖和,又可以看你们怎么过年。”刘化青说:“不是我们,是他们。”

大年初五的晚上,刘化青向那口特制的大号坩埚里加了最后一次硫黄。山洞里昏黄的火把照在他蛋白色的脸上,闪出一种青荧荧的光晕。刘化青二目炯炯,对坐在山洞角落的叶岚说:“岚岚,我看快要成了,最迟明天早上。岚岚你喜不喜欢金子,要多少就有多少的金子?”叶岚直直地望着他,望着那张神采奇异的面孔。过了一会儿说:

“青,我看这山洞风化得太厉害,断层也特多,跟你说你也不明白,咱们还是换个地儿吧。”

“没事儿,”刘化青说:“小时候闹地动,我们就跑到这里来,洞里有仙公保佑,一向是最吉利的。”看叶岚还是有些似信非信,刘化青又说:“咱们今夜去看杀牛吧。等明天早上回来,仙气上冒,金子就成了。”

叶岚还从未见过、听过这样杀牛的。四条汉子把四条牛腿死死箍定,两条汉子牢牢把住两弯牛角,用一条白绫将牛嘴缠起来,然后两条汉子一边一人,高举起磨得雪亮的车轮大斧。一个身穿红袍,头系红绫的凸眉瘦骨的老头走出人群,咿咿呀呀哼唱了一阵,周围的几百人跟着他唱了最后一句,如此三遍。老头走上前去,把手放在牛鼻子上,咿咿呀呀又哼了一阵。牛嘴被缠着,不能跟着他哼。但叶岚看见,从牛眼睛里滚出两颗亮晶晶的水珠,越来越大,像两个乒乓球那么大,落在地上。老头退回去,突然高吼了一声,接着就是几百人的一片呐喊。叶岚吓了一跳,只见一道银光闪过,嗖的有一只红箭射向夜空。那牛在六条汉子的把握下一动不动,锦缎般的身躯在火光中熠熠闪耀。牛尾狠命地向小腹抽了一下,就昂然竖起,微微摇动着,像一根如泣如诉的旗杆。银光闪闪,人声鼎沸。牛嘴上缠的白绫开始渗出几点鲜红,很快就漫透了,变成一条红绫……

喷薄的朝阳把衬在下面的长云染成血红。叶岚心有余悸地跟在刘化青后边走向山洞。突然刘化青站住,抽了抽鼻子,大声叫道:“冒仙气了,冒仙气啦!”他丢下叶岚,疯了一般地向山洞跑去。叶岚追过一片小石林,眼见刘化青奔进了山洞,同时隐隐闻到一股药香。她大声喊着:“化青,快出来!”就狂奔过去。离洞口还有十几米,猛然间天崩地裂一声巨雷,洞口不见了,化青不见了,一切都不见了,叶岚连自己也看不见了。

叶岚像个新生儿似的,从那座县城最豪华的医院走出来,神情恍惚,一如做了个梦。

一片七扭八歪的面孔哭着笑着把她拥上火车。火车开了,一切都不曾存在过。所有的存在密密麻麻地向后飞逝,唯一使她感到实存的只有火车。她不敢伸出手去证实自己的感觉,害怕失去这唯一的精神依赖,她甚至不敢动用任何感官来证实自己的存在。当她意识到这一想法,不禁暗吃了一惊,怀疑自己刚刚走出的是一座精神病院。她从来没有这样敏感过,从来没有这样明晰地意识到自我和自我以外的东西。于是有一种脱离的恐惧开始袭扰她的胸口,这就是孤独吗?她想。周围的一切都冰冷而血腥,仿佛是寒武纪的古生物。火车内的一切,连同她,都僵硬地被固定着,而车外的世界套住这个叫火车的东西,非常润滑地向后奔跑,好像一具圆筒形的刨子在一层层地剥皮。叶岚有点担心车外世界的无限性,一旦这些山和树,白云和苍天,房屋和土地,统统跑光了可怎么办呢?那时的火车会掉到一个无穷无尽的黑空中去吗?她渴望火车快点停下来,渴望世界快点停下来。她渴望重新感受到生命,这种感受仿佛已经丧失几千年了。她无力承担单独的自由,她宁肯到群体中去昏睡,宁肯被众多熟识的面孔分食,而绝不愿独自君临一个杂乱无章,没有色彩和温度的世界。

像个新生儿似的,叶岚走出了北京站。世界停止了飞跑,一切的流动都以她的脚步为圭臬。自我像一坨放入水中的冰块,消融,扩散,然而却仿佛更加充实而沉重。叶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而且她还不知道,这一段奇异的感觉,在她的一生中也许只有这一次,以后就会像梦一样消失在她意识的磁带上。

宛如凭着前世的记忆,叶岚欣喜地看到一切如故。北京如故,中关村如故,北大如故,31楼如故。她张大着五官,一把推开写有她名字的宿舍的门。啊!叶岚不禁惊呆了。

床边坐着一个人,正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叫叶岚苦苦等过四十九天的,阿飞。

破镜重圆,阿飞自然少不得狠揍了叶岚几次。叶岚在疼痛中喜泪纵横,沉浸在温暖的粗暴和专制的厚爱里。阿飞几乎天天要拷问她一个小时,尤其是寒假里的无耻行径。叶岚当然要赌咒发誓,把重大情节掩盖过去,专在风土民俗上大肆渲染,不时加以刻毒的嘲骂,说刘化青是如何的愚昧傻帽儿,如何的青面獠牙,如何的待人冷漠无情,特别是连打人都不会。阿飞终于宣布了大赦,说活该这小子炸死,凡是想占我便宜的孙子,都得炸死。

叶岚也试着问阿飞,这么长时间不见,到哪儿去了。阿飞说跟人去做了趟买卖,没赚着钱,所以只给你买了一打内衣。叶岚问学校怎么不处分你,阿飞说大概我的检查写得很深刻,感动了领导。叶岚不大相信,但也不敢多问。可是有一天,阿飞兴奋之余,露了两句:“岚,我实话告诉你,我是到一个奇怪的地方去啦,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岚,你猜我看见谁啦?”叶岚忙问看见谁啦?阿飞却一下子醒了酒似的打住了:“不,这不能告诉你。我这全是瞎说,逗你玩呢,我是跟人去广州做了趟生意。”

春暖花开,阿飞觉得很无聊,便想过个生日。叶岚说你生日不是在十月份吗?阿飞说早过几天有什么不可以?我爱哪天生就哪天生!我告诉你十月份那是假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天生的。我,我,我是我父母捡来的,你一点也不知道同情我,心疼我。阿飞说着还掉了一滴眼泪。叶岚赶紧吹吹拍拍哄了一阵,说那就过吧。于是请来中文系的刘沛阳,生物系的老臭等几个朋友,吃喝玩乐一番。打麻将时,老臭连点了两次炮,被刘沛阳大骂一阵,老臭不服,说谁没有出错的时候?吴晓强活着时也没你这么凶。提到吴晓强,刘沛阳鼻酸心软,老臭也跟着长吁短叹,乘机又错了几番。阿飞却说:“难过什么?吴晓强现在说不定过得挺自在呢。”刘沛阳说:“过得挺自在?你怎么知道?”阿飞:“我是瞎估计,我的意思是有时候人活着还不如死了。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许过得更舒服。”刘沛阳说阿飞你现在讲话比以前层次高多了,我对你得刮目相看了。阿飞说就是这么回事嘛。

麻将打到后半夜,忽然房门被敲了几声。老臭跑过去打开门,叶岚大叫了一声。其他人扭头看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人,面色白中透青,身穿没有四兜的中山服,两只袖管是空的,从头到脚泛出青荧荧的光晕。

这不是刘化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