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
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戴望舒《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是一种“病”。这病的症候是忧郁、悲哀而且缄默,并由这充填了患者的生涯。乡土文学的作者便都是患了怀乡病的。
鲁迅自不必说。绍兴的乌篷船在他忧郁的目光里缓缓游动,闰土的一声“老爷”叫得他几乎落泪,而两斤绍酒,10个油豆腐却又足以叫他凭楼望雪,呆坐得如同一段木头了。蹇先艾“所感到的只有空虚与寂寞”,“每一回忆,终不免有点凄廖撞击心头”。(《朝雾》)许钦文苦恼于父园无存,盛况难再,故作冷静的文字中包含着舍弃不掉的悲愤。王鲁彦“要逃避人间而不能”,只好将心还给母亲,强自做“人”,“骗得母亲的微笑”。黎锦明在讽刺和暴露中捕捉儿时的“轻微的印象”。向培良则借了“儿童时代的天真的爱和憎”加上“羁旅时候的寂寞的闻和见”,叙述着他那“缥缈的梦”。而台静农身在阴暗的都会,却执拗地把“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鲁迅语)
乡土文学就是这一群饱受创伤磨砺的蚌所产出的珍珠。占创作动机第一位的,无疑当是“移情”。正像鲁迅所分析的:“在还未动手来写乡土文学之前,他却已被故乡所放逐,生活驱逐他到异地去了,他只好回忆……因为回忆故乡的已不存在的事物,是比明明存在,而只有自己不能接近的事物较为舒适,也更能自慰的”。背井离乡,将一颗高傲的灵魂寄挂于冷漠的都市。日月穿梭,远无霞光,近无亲情,这颗灵魂自然而然地漂浮起来,茫然游荡。失落如雾气一般,一点点浸透到心里,纠结着。解脱这蠹魔的良方,无过于回忆从前那些时光,回忆故土上留下的童年足印和少年歌声。既然是失落中的回忆,自不免将一切往事都蒙上了一层感伤的色彩,一层隐忧的薄纱。黎锦明的《出阁》不写欢笑而专写哭泣,蹇先艾的《水葬》写完了把小偷水葬的风俗后,却在结尾写小偷的母亲惦记着:“毛儿,怎么你还不回来?”王鲁彦的《黄金》明明写如史伯伯希望落空,陷入困窘,却在结尾让他做了一个圆满的梦。这些描写正同时表明了作者和主人公一样的心境,既消沉愤懑又怀着微茫的希望,既自伤自怜又有些自信自强。在他们的心中,故乡是和自己一样饱受着屈辱、痛苦,描绘故乡的困难就如同抚慰着自己的伤口,故乡成为失落的灵魂的遥寄所。乡土文学的作者们就沉溺在这略近病态的怀乡酒中挨过生涯中那朝雾般飘忽无定的日子。
二
客舍并州巴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更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唐·刘皂《旅次朔方》
乡土文学作者们镂冰画脂所造出的故乡,不过仅存于他们的记忆中。现实中的故乡早已变得那般生疏、那般冷漠了。豆腐西施变成了暴戾恣肆的张着脚的圆规,黄澄澄的柚子变成了血淋淋的人头。正像闻一多大喊“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发现》)那样,无情的现实使作家不得不叹息:“这不是我的故乡!”相反,寓居之处却一天天使人留恋,变成了同样令人难以割舍的第二故乡。
第一个故乡是作家的诞生地,给他以母亲,给他以教养,给他以大自然的气息。而第二个故乡是作家的成名地,给他以朋友和对手,给他以成熟和启悟,给他以社会的冰冷和磨砺。正是在这两重故乡的缠绕背景下,产生了乡土文学。如沈从文早期的作品,也是属于乡土文学一类的。沈从文热爱他的故乡,可故乡不是他笔下的那副样子,故乡人也与他不一样。他恨北京,恨都市,但他又舍不得离开这个文化城,终于成了这个城里的著名大作家、大学问家。在这样的背景和心态下,乡土文学的作者们成了一种既有故乡,又似乎没有故乡的人。两个故乡对自己都是不亲不疏,若即若离。眼前的都市固然黑暗冷酷,但想起故乡,也多是一幅幅“人间的辛酸和凄楚”的图画。乡思能给人慰藉,但毕竟山水迢遥,君问归期未有期。而在这罪恶污秽的都市里,却有着同志和战友的一双双温暖的手,一颗颗纯洁的心。鲁迅把老母接到了北京,沈从文在郁达夫的帮助下步入文坛,语丝社、未名社在鲁迅的扶助下新人迭出。但两重故乡造成的漂泊感、寄居意识是绝难淡漠的。在这个意义上,乡土文学作者们的失落情结便又加深了一层。他们在两个故乡面前都是“局外人”,他们不但为第一故乡所放逐,同时也为第二故乡所排斥。在这种情境中产生的失落情结自然使他们的笔调与创造社等其他派别迥然不同。乡土文学的无情的暴露、愤怒的讽刺、冷静的悲剧描写和超然的客观视角,便都是与这种两重故乡所造成的两重失落密切相关的。
三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
那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费翔《故乡的云》(谭轩词曲)
失落是一种心理失衡,自然要靠失落产生的精神现象来调节。吕纬甫“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在酒楼上》),还有他买了绒剪花、教子曰诗云等事,这实际上是鲁迅想象中的自我假如到故乡去的惨状,也完全可看做是所有乡土文学作者外化为归乡者的写真。所谓衣锦还乡,所谓“呀,呀,放了道台了”是与这些乡土文学家无缘的。积年奋斗,一无所获,眼望空空的行囊,何以报江东父老?思乡未必真还乡。所谓乡土文学,不过是用笔写出自己的胸臆,就把这写出的胸臆,看成是天边飘来的一片故乡的云,聊以平复漂泊的创痛。乡土文学写的都是小人物。天二哥、鼻涕阿二,唐寡妇,“描写的范围是狭小的,几个平常人,一些琐屑事”,虽然写的是遥远的故事,“但大家的情结是一样的”。这些小人物没有什么雄心大志,只是匍匐在命运的雷声下,生死两茫然。比起这些主人公,乡土文学作家们固然在人生境界上要高一筹,但在命运面前,在心灵和肉体所承受的苦难上面,还不是大同小异吗?冷静的客观描写,把人物推到彼岸,似乎与己不相干。但那种深深的悲悯、那种不可遏制的激愤,时时证明作者把彼岸和此岸混视为一体了。在这自悯和悯人的结合中,作家似乎找到了失落情绪的时代着陆点,个人的失落与广大乡村的凋敝,个人的命运与整个时代的浮沉慢慢地交织在同一张“纯白而不定的罗网里”了(《在酒楼上》)。这样,失落的心理重新得到平衡,一颗高傲的灵魂不再迷恋游荡于两重故乡的上空,而是落实到凡间俗世。
失落情结一经摆脱了命运的捉弄,就分化为两种对待命运的态度。一是勇猛进击,力争驾驭命运,在改造社会中改造个人;一是平和冲淡,力求适应命运,在净化心灵中净化世界。前者就是后来的社会剖析派,后者则发展成京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