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荒蛮西部》介绍给我们的是乔·狄龙。他有一个小图书馆,搜集了许多老画报,例如《联合杰克》[3]《勇者》,还有《半便士奇闻》[4]。每天晚上放学之后,我们会在他的后花园碰头,来几场印第安人打仗的游戏。乔有一个胖弟弟利奥,是个懒人,他们兄弟俩占据马厩的阁楼,我们要强攻夺取。有时候我们也在草地上玩一场对阵。不过,我们再努力也从没赢过一场围攻或对阵,每个回合都以乔·狄龙庆祝胜利的舞蹈收场。乔的父母每天早晨八点准时去加德纳街参加弥撒,狄龙夫人身上散发着的平和气息弥漫在教会的大厅。可是乔跟我们这些年纪比他小,胆子也比他小的孩子比拼起来毫不手软。他在花园里欢呼雀跃的样子,真像一个印第安人——茶壶暖罩套在头上,一只拳头敲着锡铁罐,嘴里喊着:
“呀!呀咔,呀咔,呀咔!”
人们听说乔将来的职业使命是成为牧师,都不敢相信。不过这千真万确。
一种无法无天的气息在我们中间蔓延开来,在它的作用下,文化和体制的差异都不存在了。我们这群孩子纠集在一起,有的鲁莽大胆,有的闹着玩儿,也有的战战兢兢。后两种多是出于不情愿的,但又生怕被别人当作缺乏活力的书呆子,我就是其中之一。《荒蛮西部》描写的种种奇遇冒险和我的天性相差甚远,但它为我打开了一扇逃脱现实的门。与之相比,我更爱读美国侦探小说,那一本本穿梭在美女和蛮力之间的美国侦探小说。尽管这些小说没什么毛病,其创作意图也是有文学价值的,但这些书籍在学校只能私下传阅。有一天巴特勒神父在听大家朗读《罗马史》其中的四页时,发现笨手笨脚的乔·狄龙藏了一本《半便士奇闻》。
“这一页还是这一页?这一页?狄龙,你给我站起来!‘那一天还没’……接着读!哪一天?‘那一天天还没亮’……你看过了没有?口袋里装的什么?”
狄龙把画报交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心都突突地跳,但脸上又装出无辜的表情。巴特勒神父皱着眉头翻了几页。
“这是什么垃圾?”他说,“《阿帕奇酋长》[5]!你不读你的《罗马史》,看这种玩意儿?别再让我在学校发现这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我猜,写书的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写这玩意儿换点酒钱罢了。像你这样受过教育的男孩,读这种玩意儿,太让我意外了。倘若你是国立学校[6]的男生我倒还可以理解。听着,狄龙,我严肃地警告你,用功读书,不然的话……”
清醒着的时候,学校里发生的这番训斥削弱了《荒蛮西部》在我心中的光辉,乔·狄龙那张茫茫然的胖脸又唤醒了我的良知。但当学校制度的约束力渐远,我就又开始渴望那些狂野不羁的感受了,渴求那些动乱史带给我的逃离感。最终,每天傍晚的模拟战场变得和白天在学校例行功课一样无聊乏味,这时的我想体验一场真正的冒险。但是真正的冒险,我想了想,不会发生在待在家里的人的身上——我得去外面的世界。
暑假临近了,我下定决心至少要拿出一天时间打破学校生活的枯燥。我同利奥·狄龙,还有一个叫马奥尼的男孩,一同策划逃学一天。我们每人攒了六便士,说好了早上十点在运河桥上碰头。马奥尼的姐姐会给他写个事假条,利奥·狄龙的哥哥会报告说他生病了。我们的安排是沿着码头路走到可以看见轮船的港口,搭乘轮渡,再步行去鸽子棚。利奥·狄龙很担心撞见巴特勒神父或者学校里的其他人,但是马奥尼发问了,巴特勒神父会去鸽子棚做什么呢?问得有道理啊。我们放心了。为落实逃学计划的第一步,我收了他俩的六便士,也给他们看了我自己攒的六便士。当天晚上敲定最终安排时,我们仨都感到隐隐的激动。大家握手,大笑,马奥尼说:
“明天见啦,伙伴们!”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踏实。第二天一早我第一个到了桥头,因为我家住得最近。我找到花园尽头炉灰坑的杂草丛,把书藏在那儿,那地方根本不会有人走近,然后便匆匆沿着运河河岸走。那是六月的头一个星期,那天阳光和煦。我坐在桥拱中央,看着自己的一双破帆布鞋,头天晚上我费了好大气力用白黏土把破的地方粘起来;我看着温顺的马匹们拉着一车商人们上山。林荫路两旁是高高的树木,树枝上绽放着浅绿色的新叶,阳光穿透树叶斜照在水面上。桥面的花岗岩石面渐渐转暖,我应和着脑中的节奏轻拍它。我感到快活极了。
坐了差不多五到十分钟,我看到马奥尼的灰色大衣一点点朝这边靠近。他脸上挂着笑容,走上小坡,攀上桥栏坐到我身旁。我们在等利奥·狄龙的间隙,他从鼓鼓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弹弓,跟我解释说他对这弹弓做的一些改良。我问他怎么想到带弹弓过来,他说想拿它射鸟寻开心。马奥尼说话喜欢用俚语,譬如巴特勒神父在他嘴里是老邦瑟。我们等了十五分钟,还不见利奥·狄龙的影子。马奥尼终于坐不住了,跳下来说:
“我们走吧,我就知道那小胖子不敢来。”
“那他的六便士怎么办……”我问。
“当然充公了啊,”马奥尼说,“这对我们更好——一先令六便士好过一先令。”
我们沿着北斯特兰德路一直走到了硫酸盐作坊,然后右拐进入码头路。一远离了公众视野,马奥尼就尽显他的印第安本色。他挥舞着手里没装子弹的弹弓,追逐一群衣衫褴褛的女孩,此时两个同样衣着破烂的男生出于骑士气概向我们扔石子反击,他提议我们发起进攻。但那几个男孩子看上去还小,我表示反对,于是我俩继续往前走,那群穷孩子在身后尖叫:“小屁孩!小屁孩!”他们一定把我们当成新教徒了,因为马奥尼皮肤黝黑,帽子上还别着板球俱乐部的银色徽章。我们走到一个叫“光滑熨斗”的地方时,我俩想来一场围攻,但是凑不齐三个人只得作罢。为了解恨,我们拿利奥·狄龙出气,骂他是个胆小鬼,猜想下午三点的时候他又从莱恩先生那里得到多少奖赏。
我们走到河边了,在两旁筑有高高石墙的嘈杂街道上走了好一会儿,看着起重机的升降,听着发动机的启动,好几次因为原地站着不动,遭到货车司机的呵斥,他们开的货车吱扭作响。到了晌午我们走到了港口,工人们纷纷拿出午餐来吃,我们买了两个大大的梅子面包,坐在河边的金属管道上吃起来。都柏林繁荣的商业景象让我俩心生欢喜——远方的驳船上飘着一缕缕烟雾,还有林森德[7]远处成群的棕色渔船,对面码头的白色大帆船正在卸货。马奥尼说,混进这样一艘大船上逃到大海上应该很好玩。我望着高桅杆,想象到了学校教的那一星半点儿的地理知识,它们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变得清晰实在起来。家和学校缓缓退出了我们的视野,它们的作用也逐渐变得微弱。
我们付了船费,和两个劳工还有一个背包的小个子犹太人一起坐船过了利菲河。我们全程严肃得近乎肃穆,在这短短的轮渡旅途中,我和马奥尼的目光相遇了一次,我俩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船靠岸了,我们看着三桅帆船姿态优雅地卸货,这情景我们以前在码头的对岸也观察过。一旁的一个看客说这是从挪威来的船。我去了船尾想探个究竟,可是没能成功,返回想看看这些外来的水手是不是长着绿眼睛,因为我一直有某种模糊的概念……这些水手的眼睛有的蓝,有的灰,有的黑。唯一一个眼睛有点儿绿的水手,码头上的人们觉得他颇为逗乐,因为每次甲板掉下来时,他都欢快地喊:
“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看够了眼前的风景,我们溜达到了林森德。天气逐渐闷热起来,杂货铺的橱窗里陈放着发了霉的饼干,颜色发白。我们买了些饼干和巧克力,一边走一边认真地吃。这条肮脏的街道住着许多渔民家庭。我们没找到乳品店,就随便进了一家小卖部,一人买了一瓶树莓汽水。汽水喝下肚,觉得神清气爽了,马奥尼跑去巷子里追猫,可那只猫跑去了野地里。走到野地时我俩都累了,我们朝一处倾斜的山坡走去,从山脊可以望见多德河。
时间紧迫,我们又疲倦,已经来不及参观鸽子棚。我们得赶在四点以前回去,不然这次冒险之旅就要败露了。马奥尼不无遗憾地看着他的弹弓,我没等到他重新打起精神,就提议坐火车返程。太阳躲进了几片白云后面,只留下我们消沉的心思和食物碎屑。
野地里没有什么人。我们在田埂上躺了一会儿,彼此无言,我看到一个人从另一头远远地走来。我嘴里嚼着一根女孩子们用来算命的绿草茎,懒洋洋地望着他一点点走近。他沿着田埂走得很慢,一手搭在胯部,另一只手拿着木棍轻敲草皮。他穿得寒酸:身披一件绿不绿黑不黑的外套,头戴一顶高冠帽子,留着苍白的小胡子,看起来上了年纪。他经过我们脚边,扫了我们一眼,又继续走他的路。我们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看到他走了五十几步又转身往回走。他朝着我们一路走一路用他的木棍敲打地面。他走得这么慢,我以为他在草地里找什么东西。
到了我们跟前,他问了声好。我们回应他的问候,这人便挨着我们在斜坡上坐下,动作又慢又小心。他开始谈论天气,说什么今年夏天会十分炎热,如今的四季和他小时候大不一样了——他的小时候是很久以前了。他说一个人一生最快乐的时光无疑就是学生时代,他愿以任何代价换回青春。我们听他喋喋不休地诉说这些情绪,觉得有些无聊,便沉默着。他又接着说学校和书籍。他问我们有没有读过托马斯·摩尔[8]的诗,还有沃尔特·司各特爵士[9]和利顿勋爵[10]的书。我假装他提到的这些书我都读过,最后他说:
“啊,看得出来你是个书虫,跟我一样。嗯哪,”他指了指瞪大了双眼看着我们的马奥尼说,“他可不一样,他喜欢玩游戏。”
他说他收藏了沃尔特·司各特爵士和利顿勋爵的全部作品,并且百读不厌。“当然了,”他补充道,“利顿勋爵的有些作品不是给男孩子读的。”马奥尼问为什么男孩不能读这些书——他这么一问搅得我坐立不安,生怕这个人以为我跟马奥尼一样蠢。谁知他没有作答,只是微笑。我瞅见他发黄的牙齿和巨大的牙缝。他又问我和马奥尼谁的心上人更多。马奥尼说他有三个女朋友。这个人又问我,我说我一个也没有。他说他不信,我怎么着也得有一个。我不接话。
“告诉我们,”马奥尼直白地问这个人,“你自己有几个?”
这个人像先前那样笑了笑,说他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时候有许多心上人呢。
“每个男孩都有一个小甜心。”他说。
他这个年纪,在这件事上能有这样的态度,在我看来是不同寻常的开明。我心里觉得他说的男孩和心上人那些话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就不喜欢那些词了,我还纳闷为什么他打了一两个冷战,像是突然被冷风吹了,或是想到什么害怕了。他接着往下说,我注意到他的口音还是很纯正的。他开始和我们谈论女孩子,说到她们柔软的头发和手,又说如果一个人心里有数,就该明白女孩子们没有她们看上去那么好。这世间没有什么比端详一个漂亮姑娘更让他欢喜的事了,看她们白皙的双手和柔美的长发。他给我的印象是一直在重复留在他心里的某件事情,或者他被自己的言语吸引了,像磁铁一般绕着同一个轨道缓慢地转圈。他讲话的语气,有时像在说一些人人都懂的事情,有时又突然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似乎要跟我们分享不能被他人偷听到的秘密。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变换着表述方式,语气始终单调如一。我仍旧看着斜坡,听他唠叨。
过了好久,他的独白总算停了下来。他缓缓起身,说要离开一分钟,顶多几分钟,我没有移开视线,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走到田野的尽头。他走得有点远了,我们还是没开口说话。几分钟的沉默之后,马奥尼兴奋地喊:
“要我说,去看看他在干吗呢!”
我没回答,连眼皮都没抬,马奥尼又开始喊了:
“要我说……他是个古怪的老家伙!”
“万一他问起你我的名字,”我说,“你是墨菲,我是史密斯。”
我们再没有说话。我还在考虑要不要走开的时候,那个人就回来了,又在我们身边坐了下来。他刚落座,马奥尼就瞅见之前逃跑的猫,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跑到田野那边追猫去了。那个人和我都看着他追。猫再一次顺着墙逃走了,马奥尼朝墙上扔了些石子,扔完就在田野另一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过了一段时间,那人又开始跟我讲话了。他说我的朋友是个顽劣的男孩,问他是不是经常在学校里挨鞭子。我本来想义愤填膺地反驳他,告诉他我们不是国立学校的学生,不会像他说的那样挨鞭子,但我保持了沉默。他转到了体罚男孩的话题上。这人的脑筋又一次被自己的言语吸附住了,绕着新的中心一圈又一圈地转。他说那种男孩就该挨打,而且要好好地打。对付一个粗鲁散漫、自由任性的男孩,就该让他好好吃几鞭子。打手或扇耳光都不管用,他得好好挨几鞭子,直到打得浑身发热。对于他在这个问题上的坚持我感到很吃惊,不自觉地抬头看他的脸。我看见那似乎在痉挛的额头下面,一双绿得像玻璃瓶的眼睛正在窥视我。我挪开了视线。
那人又开始了他的独白。他似乎忘了自己不久前的开明思想。他说如果他看见一个男生跟女生讲话,或者找了个女孩做女友,被他逮住了可要好好抽一顿鞭子,这样那男生才会长记性,不跟女生说话。如果一个男孩找了小女友还不承认的话,他会让他挨这世上最惨的鞭子。他说这是这世上他最想做的事。他向我描述他会怎么鞭笞犯错的男孩,仿佛在揭开某个精心设计的奥秘,他在这世上最向往的体验。他叙述这奥秘的单调声音,渐渐变得深情,好像在恳求我的理解。
等到他的独白再次停顿,我突然起身。为了不泄露我的慌乱,我假装整理鞋子,耽搁了片刻。我向他告别,说我必须走了。我沉着地爬上斜坡,其实心跳得飞快,我生怕他会抓住我脚踝不放我走。到了斜坡顶,我转过身去不看他,朝着田野那一头大声呼喊:
“墨菲!”
我的声音有种强装的勇敢,对于自己的小计谋,我有些惭愧。我又喊了一遍,马奥尼才看见我,呼应了一声。他从田野那一头跑来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可快了!他跑过来像是为了来救我。我胸中涌起一股忏悔:因为我心里一直有些瞧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