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卧在路边李子树下乘凉的大黄狗发现了动静,突然腾地而起大声吠叫着,引来了一大群白的、黑的、杂色的土狗响应,它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朝着刚刚跨进石林沟的两个不速之客猛烈的吠叫着。我抬眼张望,走着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驱赶着这群不知死活的家伙,可越是驱赶,土狗们吠得越凶。我瞄着那人有些眼熟,便起身来喝斥,那些土狗仿佛听得懂我的话,都乖乖的摇头摆尾,四散走开。
“小娃子,这里是石林沟吗?”前面那人问道。
我反问他:“你是谁,你要找谁呀?”
他说:“我呀,我是这里的常客,高有祥家是住这里吗?”
我点点头,指着前面不远的一栋屋道:“就在那里!”
那人也不道谢,就领着身后的人径向那屋走去。我奇怪地打量着二人,前面的中年男人瘦高个,一只眼睛坏了,让我总觉着他很眼熟,但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后面的那个男人较为年轻,长得也胖些,高高大大的,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
瘦高个突然转过身来,用一只眼打量着我说:“小娃子,看你面相不差,只可惜眼下生了一痣,唤作‘眼泪痣’,日后怕是多有不顺,特别是在男女感情方面,恐有多泪流啊!”
他说得话我完全听不懂,也不需要懂,奶奶总是担心未来,而我完全没有,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很期待,也会一直这样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晚饭的时候,母亲对父亲说:“老七又来了!”
父亲惊异道:“谁?谁来了?”
“就是那个每年都来帮高有祥家收稻的‘打禾客’,去年没来,今年又来了。”
“稻子都收完了,他来做什么?”
我认真地听着,想起:原来那个一只眼的瘦高个男人就是每年都会来的“打禾客”老七,难怪那般眼熟。所谓“打禾客”,就是每年秋天的时候,邻县一些没有种植晚稻的农民,走村串户来我们县寻打短工,帮着收割稻谷,按天开价或是按产量计算,包吃住。而我们本地方言收割稻子一般都叫做“打禾”,又喜欢称陌生人为“客”,因此便而得名。这些出来的人通常都是三五成群,也有单独行动的,像老七就是。种得田多的农户收不过来都会请这些人,渐渐的,每年往来,与当地人就建立了一种超乎金钱之外的感情,这种感情虽然大部分来自酒桌上,但却很淳朴。
我吃完饭就进了房间里,听见母亲在说:“还是让添儿去上学吧,在家里整天坐在路口和一群土狗打得火热,这样下去,对他的将来可不好。”
父亲回答说:“校长说了,这孩子太调皮捣蛋,闹课堂、逃课,最严重的是他居然打了校长五岁的儿子!”
母亲在叹气,奶奶在发笑:“我这孙子有点本事!”
她的笑声立刻遭到了母亲的反驳:“这叫本事?这叫什么本事?”
我望着窗户外漆黑而安静的夜,不知名的秋虫在草丛里浅吟低唱,我开始怀念和同学们在一起打闹的时光,我想起了蔡涛和我说的话,想起了高凤英偷偷给我红薯吃,想起了和黄爱国互抄卷子闹出的笑话,想起了和郑滨因为扫厕所的事打架,想起了李曲那像外国人一样的卷曲头发,甚至,想起了李老师给我吃的奶糖,还有,吴遥每次催我交作业时那种翻白眼的讨厌表情......此刻,都那么清晰的在脑海里上演,原来,那么讨厌上课,那么期盼放学,现在看来,都是特别珍贵的日子。
我坐在石林沟的路口,继续和那群土狗看白云漂荡天空,任清风吹拂绿树,听溪水哗哗向东,思过往历历在目......时间就这么不经意的流走。
一只土狗突然吠叫一声,带动整群土狗的骚动,它们聚集着、团结奔向一处——与所有看见陌生人时的情况如出一辙。它们的情绪增添了我的好奇,我站起来探头张望,远远的,一个人扶着自行车,一个人在车后走着。土狗们朝着二人狂吠,等近了些,有的土狗开始改摇起了尾巴,我又知道一定是熟人来了,没错,他们就是我的哥哥白尚和姐姐白锦。
扶自行车的哥哥背着书包,跟在车后的姐姐披着一肩散发低着头,仿佛是刻意要不让人认出她来一般,可是,我从她穿的那件粉色连衣裙认出来了。
“哥哥,姐姐。”我欢快地叫喊着、奔跑着迎接他们。
整整三个多月没见姐姐了,我迎面第一句话就问姐姐:“姐姐,我的奶糖呢?我的好吃的呢?”
姐姐空着手,什么也没有,长长的头发失去光泽,遮盖了半边脸,眼窝深陷,比以前看起来更加憔悴了,身体却较之前更显胖了。回想起端午节回家时那一身青春洋溢的打扮,令不少青年后生驻足观望、流连忘返的姐姐,与现在的姐姐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白添,你怎么就知道吃啊!”姐姐没理我,哥哥却推了我一把,毫不客气的语气丝毫没让我反省,我瞪了他一眼,说道:“姐姐答应我的,去了打工回来就带好吃的给我!”
“你这个傻子,就知道吃!”哥哥停下自行车,又推了我一把,我不明白,为什么哥哥也变得越来越蛮横了,像以前的高凤龙。而且,他的嘴唇上长了有一圈如青草一般浓密的毛茸茸的汗毛。
我哭了,连日阴郁不畅的心情加之姐姐的失信和哥哥的喝斥,我大声的哭了,还在地上打滚撒赖,引得石林沟一些人出来张望,他们都睁着惊奇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一只从没看过的动物。哥哥和姐姐都不理我,加快脚步往家里赶,那群土狗却欢快地围了过来,摇着尾巴舔我的脸,仿佛只有它们最喜欢我一般。
高凤英和吴遥背着书包走过来的时候,我还在地上耍赖,吴遥驱赶着身边那群土狗,说:“白添,你怎么了?是被狗欺负了吗?”
我停止了哭泣,没好气地回答她:“你才被狗欺负呢!”
凤英走过来,说:“白添,你都这么大人了,还在地上耍赖,你羞不羞?快起来!”
母亲也来了,远远的,她就说:“将来的大男人,你又在地上耍赖啊。”
我不明白母亲的话,我只知道难道哭也有错吗?看着吴遥和凤英背着书包远去,我才从地上爬起来对母亲说:“姐姐说话不算话,答应买好吃的,不给我。”
母亲把我拎回了家,父亲在堂屋里骂,姐姐在房间里哭,哥哥与父亲在对骂,我再一次惊奇:一向乖顺的哥哥简直逆天了,自从去念了初中,性格变成了叛逆。父亲脸气得通红,伸手要打哥哥,奶奶拼命劝阻,母亲进房间去质问姐姐,整个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最终,姐姐告诉我们:她和高凤云到了那个遥远的地方,然后由高凤云的表哥介绍进了工厂,可是,干了不到一个月,两人就坚持不住了,嫌工厂里的活太苦太累,流水线作业,一天十二个小时,人就像一台有生命的机器,手脚慢一点就会遭到拉长、线长的羞辱、谩骂。二人一商量,工资也不要了,就离开了工厂。出了工厂,高凤云厚着脸皮向表哥借了二百块钱,二人找了间便宜旅社住下,期盼着能重新找个好工作,可转了一个星期,仍然一无所获,最糟糕的是:高凤云在某一天突然失踪了。姐姐到处找他,结果一无所踪,姐姐用仅剩的钱坐火车回来了。
听完姐姐的讲述,奶奶用手帕擦着闪有泪花的眼眶说:“锦啊,就在家里找个人嫁了,别到外面去了,外面有什么好的?”
父亲说:“不管怎样,你先把刘家的彩礼钱还了,要不然,你就嫁给老刘的儿子。”
姐姐又哭了,哭喊着:“我不嫁,我不嫁。”
父亲道:“两个弟弟读书要钱,白尚读初中都是村长想得办法,白添因为没钱没去上学了,天天跟我在家里。”
我赶紧纠正道:“不不不,我不是没交学费,我是被老师赶出来的。”
奶奶忍不住“扑哧”的笑了,父亲对我挤眉弄眼,说:“还不是因为没钱被老师赶出来了。”
我对奶奶的笑莫名其妙,对父亲的挤眉更加不解,继续争辩道:“不不不,我打了校长儿子,又在课堂上捣乱,还逃课,老师说我不知悔改,影响极坏,校长就把我开除了。”
奶奶不笑了,父亲不说话了,姐姐说:“够了,白添是不会说谎的。刘家的彩礼钱我会还上,但嫁人,我一定要嫁自己喜欢的人。”
“你拿什么还?”
“我用双手劳动,我去做工,赚了工资就还......”姐姐说话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竟然哽咽着落下泪来。她一边哭,一边往外跑,我担心好不容易回来的姐姐又要去遥远的地方,连忙在后面追赶,姐姐走到路口就停住了脚步,怔怔的望着远方,我心里猜想:她会不会明天也和我一样坐在路口,与土狗为伴,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树,数过往陌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