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全民发呆的澳洲:其实是一本全面的澳大利亚文化观察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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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文明澳大利亚(4)

现在,让我们暂时变换一下视角。对不起啦,我让你站起身了,可我需要把你安在这户宁静的郊区人家厨房洗涤槽旁的窗户边上。你是个愉快的中年主妇,正干着日常的那些活计——这会儿正在给花瓶装水,打算插好刚从客厅窗边的花坛里剪下的几枝芍药花——你看见一个男人从后墙头掉下来,俯低了身子穿过后院。你吓得呆在当地,产生了一种特殊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想入非非,你动不了,只是站着看他以战斗突击的姿势偷偷摸摸地穿过你的宅院,在一个个掩体之间疯狂地做短距离飞奔,一直到了不过十英尺外露台边的一个水泥缸边,他蹲伏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你正瞪着他哪。

“哦,你好!”那男人喜气洋洋地说,他直起身子,带着自认为看上去真诚的、讨人喜欢的微笑,但事实上,那笑只意味着某人忘了吃药罢了。你立刻想起了本周早些时候在晚报看到的一张警方拍摄的疑犯脸部照片,如果你还记得,那涉及的是犯有刑事罪的精神病人从卧龙岗的疯人院逃脱的事情。“对不起,就这么闯进来了,”那男人说,“我被逼得没法子。您听到乱哄哄的声音了没有?我想它们要来杀我哩。”

他傻兮兮地满脸堆着笑,等待你的回答,可你啥也没说,因为你没力气说了。你的目光悄悄滑向敞开的后门。如果你俩现在一起朝它移动,那会同时到达。各种各样的想法跑进了你的脑瓜。

“我也没真的就看到它们了,”男人用一种明智审慎却兴奋得奇怪的口吻往下说,“可我知道它们在追我。”他看上去仿佛一直活得挺艰辛。他灰头土脸的,一条裤腿的膝盖处还扯了个口子。“它们就是不饶我。”他说,现在一副认真又困惑的模样。“似乎有要抓我的阴谋。你看,我可能正一心一意自走自路,突然它们就不知从哪里跑出来逮我了,这非常令人不安啊。”他摇了摇头。“您的门没上锁吧?”

你可一句都没听进去,你的手正慢慢地伸向抽屉,里面收藏着切牛排的餐刀。问题问到了你头上,你发觉自己几乎本能地点头,紧绷绷地那么微微示意一下。

“那么,我就自己出去好了。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他在门前停了一下。“听我的话吧,”他说,“您任何时候都不会想要一个人跑回那林子里面去的。您在那儿会出可怕的事情。顺便提一句,我喜欢您的飞燕草。”他的那种笑让你的背梁脊骨直发寒,他说,“那么,再见啦。”

他就这么走了。

六个星期后,你挂牌售房。

第五节

澳大利亚人得了相宜的名字,就往往死盯着它大用特用。我们可以把这种陋习归罪于苏格兰人拉克伦·麦考利,他是19世纪上半叶的殖民地总督,主要成就是建造了横贯蓝山的大西部公路,推广了澳大利亚这一称谓(在他之前,整个国家被不咸不淡地称作新南威尔士或博特尼湾),再就是举世第一次差不多成功地使一块大陆上的每一样东西都从了自己的大号。

真的,你在澳大利亚动不动就会撞上啥东西,提醒你他是这儿的主人。视线掠过地图,你会找到麦考利海港、麦考利岛、麦考利湿地、麦考利河、麦考利原野、麦考利山口、麦考利平原、麦考利湖、麦考利口岸、麦考利夫人之椅(俯瞰悉尼港的一处守望点)、麦考利夫人岬,还有个麦考利小镇哩。我总是想象着他坐在书桌边,端着放大镜,俯身端详各种地图和海图,时不时大声召唤他的首席助理:“夫人,我们还没有麦考利沼泽,是吧?看这儿这一小片矮林,还没名字哩。你觉得我们该叫它啥呀?”

顺便说一句,这只是一些麦考利哦。麦考利还是一家银行、一所一流大学、一本国家词典、一座购物中心、一个溜冰场和悉尼一条主要街道的名字。这还没提到悉尼的其他四十七条马路、大道、林荫路、小街,根据简·莫里斯的说法,都是以此人或其家族命名的。我们也还没有谈拉克伦河、拉克伦山谷,或者冠以从他那不知倦怠的大脑里蹦出来的其他名字变体的地方呢。

这一番折腾之后,你一定以为不会再留下多少空间了吧,但是麦考利总督职位的继任者中有一位叫拉尔夫·达令的人,也成功地把自己的名字撒得遍地。在悉尼,你会找到达令海港、达令大道、达令岛、达令岬、达令赫斯特、达令顿等。在其他地方,达令那些不高不低的成就被铭记在达令丘陵、达令山地,另外一大把达令顿还有那条重要的达令顿河之中。而没有被称为达令或者麦考利的,大多被冠以亨特或者墨累之名。这就太让人昏头了。

这些名字即使不是一模一样,也常常会非常相似。在很北的地方有个约克角半岛,南端则有个约克半岛。19世纪杰出的探险家中有两位分别叫斯特尔特和斯图尔特,而他俩的名字也随处可见,于是你一定得时不时地,通常都是在要求你即时做出判断的繁忙路口停下来,开动脑筋:“现在,我要上斯特尔特高速公路,还是斯图尔特高速公路呢?”这两条路的起点都在阿德莱德,终点却远隔三千九百九十四公里之遥,所以这差别可大了。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我一直在琢磨地名与拉克伦·麦考利纪念碑之间两相混淆的这个问题,因为我把一早上的时间大多花在为了寻访麦考利纪念碑而掌握麦考利地名上了。我坐在租来的汽车里,努力在这规划得乱七八糟、让人晕头转向又没个尽头的悉尼中找出条路来。根据当地的电话号码簿,本城有784个近郊住宅区或以其他方式命名的区域,在我为澳大利亚没有被平房覆盖的那一处角落而徒劳地上下求索中,我确信自己每个区都经过了。有些街坊,我到过两次,分别在大清早和快晌午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还想过就把车丢在帕拉马塔的马路边上算了——我挺喜欢这个地方,人们还友好地朝我挥手——可我最终高速冲出了那座城市,高兴地发现自己方向正确,正朝着利斯戈、巴瑟斯特和其后的诸多目的地进发,而且整个人快活得轻飘飘,就是你发觉自己在一片崭新的未知大陆自由得没有了羁绊时的那种感觉。

接下来两周,我打算漫游我认为是文明澳大利亚的这片区域——澳大利亚的右下角,北起布里斯班,西南至阿德莱德。这个区域占该国陆地面积约5%,却承载了80%的人口和几乎所有重要城市(特别是布里斯班、悉尼、墨尔本、堪培拉和阿德莱德)。在这广袤的大陆上,这还真真儿是唯一通常意义上适合居住的地方。因为它外在的形状折了个弯,所以有时候被称为回力镖海岸,不过我的兴趣实际上更着重内在。我先奔堪培拉,这首都有趣,如公园一般,却奇怪地挺不受人待见。从那里,我将穿越八百英里的荒凉内陆去遥远的阿德莱德。在最终风尘仆仆却依旧不屈不挠地到达墨尔本之前,我要在那里见一些老朋友,他们会拉出软管把我浇个痛快淋漓,然后带我踏上许诺已久的维多利亚灌木丛林之旅。那里蛇虫出没,人迹罕至,却绝对会感觉美妙无比,不虚此行。沿路有好多可看呢,我非常兴奋。

不过首先,我得穿过蓝山——悉尼西边绵亘着的很久以来不可逾越的美丽山岭。我驶入蓝山,它看起来并不非常艰险:山势隆起的高度不大,到处都披盖着绿色的斗篷,让万物更显温顺。但实际上,山陵被变幻莫测的峡谷和巨砾裸露的溪涧撕扯开,一些山壁陡直高耸几百英尺,可爱的草木从近处看则呈现出异常纠结暗沉的样子。在欧洲人占领的那个世纪中,最初四分之一的时间里,蓝山兀立着成为一道穿不过的屏障阻碍着他们扩张。一次次的远征都为了找寻从中穿过的路途,却总是无功而返。即便在那能够撕裂人皮肉的下层灌木中可以取得些许进展,但在蜿蜒的峡谷中也几乎不可能辨明自己所处的位置。某支探险队的队长沃特金·坦奇曾带着完全有理由爆发出的怒气记述道,他和他的人马为登上一条艰苦卓绝的峡道拼搏了好几个小时,登顶的时候却发现他们站的地方竟然是打算到达之处的正对面。

最后,在1813年,格雷戈里·布拉克斯兰、威廉·查尔斯·温特沃思和威廉·劳森三人终于越过去了。他们筋疲力尽,衣衫褴褛,而且按温特沃思凄凄惨惨的记述所言,“我们总是腹泻”,让人觉得这辈子都要忍受这种来自大肠的不间断骚扰了。他们花了十八天,但当他们步上约克山空气清新的高处时,便得到了奖赏,看到了澳大利亚的白种人之前从未见过的壮美田园。下面,目之所及,延展开一座阳光灿烂的金色伊甸园,一片连绵的草场——足以滋养千百万人口啊。澳大利亚将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他们将这个消息传回悉尼,立刻震撼人心。两年不到,一条大路穿过旷野,澳大利亚的西进殖民就此开始。

今天,名头响亮曼妙的大西部公路的路线,同两百年前布拉克斯兰和他的同伴们所走的道路几乎纹丝不差。这绝对令人心生崇敬。这条路沿山势而上,穿越其间,沿途多数地方逼仄狭窄,容不下现代化的大道。因此,大西部公路有陡然的转弯和坚守不变的路面宽度,这种设计是为那个时代服务的,那时候,驾车人“啪”的一声合上眼前的风镜,拉动曲柄发动机车。就在不久前,我乘坐印度—太平洋火车途经这里,不过车上的风景不好——透过像尖桩篱笆的桉树林,间或瞥见了一道一道狭长的景色,可每次总突兀地一转方向,进入了更加浓密的林地——而且不管怎么说,我那会儿忙着探究火车上的一切呢。因此,我现在热切地要近距离瞧瞧大山,特别是在卡通巴小镇鸟瞰的那片如梦似幻的著名风景。

唉,我没运气哟。我沿着曲折的山路进了山岭深处,毛毛细雨打花了挡风玻璃,寒飕飕的雾气打着旋,开始充溢四面耸立着的角瓣木和黄樟之间的空隙。很快,雾浓了,像木柴烟。我还从没在这样的雾天出过门呢。只几分钟,就像驾着小飞机穿越云层似的。原先还看得见前面有个发动机罩,后来,就只白茫茫一片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死盯着车道开车——这路狭窄曲折得反常,能见度又这么低,任何一个突然出现的拐弯处都会引来高声惊叫。

最后,我总算到达卡通巴小镇,那儿的雾气更大。城镇缩成了鬼气森森的模糊幻影,时不时地从浓雾中隐隐现出形来,像“奇幻之旅”里吓人的玩意儿。我的车速每小时不到两英里,可还是差点儿两次撞上停在路边的汽车的车尾。我不知道自己干吗还费这么大劲,不过已经走这么多路了。我找到了去一个名叫回声点的瞭望台,停车,走下来。毫不奇怪,那里只有我一个。我走过去,握紧栏杆,放眼望出去,就像你在一个瞭望处做的那样。我的面前,什么都没有,只有深不可测的白,还有雾气带来的那种特殊得让人焦躁不安的寂静。让我吃惊的是,这乳白色的抑郁之气中竟然出现了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衣冠楚楚,一路蹒跚而来,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为了应对漫长的冬季。老头走得特别颤颤巍巍,一边拄着拐杖,另一边靠着他的妻子。

他们上来了,老头诧异地看着我。“今天你啥都看不到!”他厉声说,仿佛我不单浪费了自己的时间,也在浪费他的时间似的。从他的音量上,我猜测他可能有点儿耳背。“三十六小时之内散不了。”他不容置疑地继续说,“太平洋上的低气压经常发生。”他睿智地点了点头,和我一起沉思着凝视这一片虚无。

他的妻子对我浅浅一笑,含着歉意,带着长期耐心忍受的影子,又显得有一点若有所思。“过会儿可能就会散了。”她怀着希望推测道。

他瞅着她,似乎她刚刚宣布打算在路面上拉堆屎。“散?才散不了呢。太平洋上有个低气压。”他瞅了好一会儿,仿佛要用拐杖抽她似的。

然而,她的乐观并没有受到些微的干扰。“你不记得在班伯里那会儿如何一会儿就掀出艳阳天的了吗?”她说。

“班伯里?”他难以置信地回答,“班伯里?那是国家的另一边。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大洋。你在说什么哪?你疯了。你打算进精神病院呢吧。”我突然辩出了口音。他是英国的克郡人,或者至少曾经是。

“那天看上去不会放晴,”她对着我继续说,期待我是个更具同情心的听众,“然后,确实就放晴了——”

“这是另一个大洋,女人!疯了还不算,你还聋了是吧?”很明显,这许多年来,他们就是这么对话的,至少在基本要素上是这样。“印度洋有很不一样的气象条件——很不一样。傻瓜都知道。”他安静了半秒钟,又说道,“我原以为我们是来喝茶的。”

“没错啊,亲爱的。我就是想我们可以稍微逛一逛。”她灵巧地帮他又迈开了步子。

“逛一逛?逛什么?这里没什么可看。又聋又疯还不算,你还瞎了是吧?三十六小时之内,天好不起来。”

“我知道,亲爱的,可——”

不一会儿,他们就只剩下飘浮于一幅白纱之外的人声了,接着没了一点儿踪迹。

我不情愿离开此地,便在布莱过夜,那是沿高速路再开十几英里后,出现在树林中的可爱小镇。上床之前,我朝汽车旅馆的窗户外最后看了一眼:高速路上一辆小车慢慢开过,前灯宛如探照灯,整个世界在一床厚实的黑暗鸭绒被下安息了。看上去希望真是不大呀!

所以你可以想象第二天早晨我醒来发现明媚的阳光洒过床铺并充溢户外树梢的时候是多么惊讶。我向一个金色的世界打开门,那明亮的光弄得我睁不开眼。鸟儿在色调奇异的灌木丛里啁啾。我一刻都不浪费,立马返回卡通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