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夫感觉有人在摇自己的身体,一下子醒了过来,却被眼前的黑影吓得几乎魂飞魄散。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试着找退路。但就和梦中一样,他的身后无路可退。
一阵冷风呼啸而过,把他给彻底吹醒了。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黑暗的牢房里,而是回到了卡尔森的院子。远处的黑暗中闪着点点火光,传来了谈笑的声音。卡尔森的大宅里也是灯火通明,屋顶的烟囱正冒着白烟。罗尔夫松了口气,重新跌坐了下来。那个梦让他筋疲力尽。
“拿着。”
他听见有人说话,抬起头,看见那个黑影正把一包东西递给自己。他狐疑地接过那包东西,发现里面是几块面包。
“你错过了晚餐时间。”那是一个男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那些大个子把你那份也吃光了。”
男孩转身向身后。罗尔夫顺着他的目光,看见蛮人们正在平房前面的空地上围着火堆,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大声谈笑着。
“谢谢。”他笨拙地道谢,“这是……?”
“我的晚餐。”男孩在罗尔夫身边坐下,但他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的火堆发出的光看。和罗尔夫一样,男孩也是一名黑发黑眼的人类,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他双臂抱着膝盖,后背靠着水缸,一脸放松的表情,可他的手指却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你吃吧,我不饿。你得留着点力气。”
罗尔夫没有再犹豫,他确实是饿坏了。那些面包又硬又冷,实在是难以下咽。吃下去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它沿着食道掉下去时发出的咚咚声,但他还是把它们一点不剩地消灭掉了。只是吃完以后,肚子还是空荡荡的。
“很难吃,对吧?”男孩问。
“是有点。”罗尔夫承认。
“我尽力了。”男孩耸耸肩膀,“我抢不过那些大块头。”
想到这个男孩辛辛苦苦从那些蛮人手里抢过来的食物居然被自己就这样吃掉了,罗尔夫就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把你的面包都吃完了。”他说,“不如……下一次再还给你?”
“还给我?”男孩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罗尔夫。”
罗尔夫吃了一惊,他可不记得自己刚才有对这个男孩讲过自己的名字。还没来得及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那男孩又开口了。
“很吃惊吗?这么说吧,我的消息比一般人要灵通。我还知道是多亏了卡尔森,你才没被扔到矿坑里去。要是没有他的帮忙,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这番话更是把罗尔夫惊得哑口无言。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治安队的办公室里面除了卡尔森、那个胖子治安官、押解他的士兵和他自己,就没有其他人在场了。可是这个男孩却知道那时候发生的事情!
那男孩笑了起来。“你被吓到了。”他说,“你看起来就好像觉得我有什么特殊能力似的。我也希望我有,但那些蛮人在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说你的事情,我就算不想听也不得不听啊。至于卡尔森的那件事,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那时候他在和他的学徒吃饭,我刚好在窗边经过。放心,知道的就只有我一个,我不会告诉其他人的。而且与其担心这个,你倒不如想想办法,对那些人留个心眼。”
“那些人?”
“蛮人。”他示意罗尔夫朝火堆的方向看去,“最高大的那个叫努恩,他是他们的头头,最讨厌的就是其他人挑战自己的权威;那个长着一口烂牙的是狗牙,他说的话就和他的牙一样讨厌;还有六指,他的右手有六根指头,他就是努恩的跟班;还有曼尼,虽然他说的话最少,但动起手来却是毫不迟疑。”
“嗯,我知道。”和蛮人们的第一次会面的经历早已让罗尔夫明白这个道理。
“不,你不知道。”男孩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们不是什么很坏的人,但也绝对不是好人,总之就只是一群欺软怕硬的混球。既自大又愚蠢,整天摆出一副臭脾气。”他笑了笑,“不过看在诸神的份上,谁不是这样呢?”
罗尔夫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男孩竖起一个指头示意罗尔夫不要出声,然后站起来,拍拍裤子,向大门的方向走去。当他经过火堆的时候,蛮人们的谈话声变成了窃窃私语。一个蛮人偷偷地捡起一颗石子,向那男孩扔去,正好砸中了他的后脑勺。
“哟,你要去哪里呀,可怜的小哑巴?”他向那男孩喊。罗尔夫认出这是狗牙的声音。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刚才一直在和自己说话的那个男孩原来就是蛮人口中的“哑巴萨利”。
萨利没说什么,继续往前走。但狗牙没有就这样放过萨利,他又发出一阵嘘声:“要哭着跑回家找你妈妈吗?‘呜呜呜呜,我被欺负了,妈妈帮我。’”其他人被他惹得哈哈笑声。
萨利猛地停住了脚步,这一回他说话了。“即使跟你说了也没用,”他用同样的语气回敬道,“因为那是在栓着你脖子的那条狗链的范围外面。”
狗牙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步跨到萨利面前,举起了硕大的拳头。罗尔夫被蛮人的这副架势吓住了,满脑子都是萨利被痛打的场景,根本就没想到要冲过去把他从蛮人身边拉开。但那一拳却并没有打下去。
“怎么了,想要打架吗?”萨利挑衅道,“我想你也就只懂这一招,不是吗?”
罗尔夫不由地捏了一把汗。狗牙铁青着脸,脖子上的青筋突出,拳头紧紧地握着,但却没有再靠近萨利一步,就像是他们之间有一片看不见的墙壁。萨利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冲罗尔夫点点头,仿佛是演员在演出之后向观众谢幕致意,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走开了。
狗牙打了一通空拳,用罗尔夫听不懂的语言大叫着什么,一脚把火堆踢散,还意犹未尽地狠狠地踩着那些还冒着红光的木条,最后才在同伴的簇拥下进了平房。眼看房门就要关上,罗尔夫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跟上去,却被狗牙拦在了门外。
“你又要干嘛?”他粗鲁地问,显然还没消气。
“呃,我、我只是……”罗尔夫结结巴巴地说。他的心跳开始加速。要是我也能像萨利刚才那样震住这些蛮人那该有多好。“我只是想、想……”
“这不是你的房间,到旁边那个去!”狗牙没好气地说,一把抓起门边的烛台塞到罗尔夫手里,“带上这个快滚!”
罗尔夫不敢耽搁一秒,急忙抓住烛台就跑开。旁边的房间乌灯黑火的,看起来有些吓人。他犹豫着把门打开,一个黑影突然在他脚边蹿过,吓得他差点把手里的烛台扔掉。转过身,他看见一只肥硕的老鼠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穿过院子,一溜烟地消失在夜色中。
他心有余辜地看了看虚掩着的房门,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房间里没有柜子,没有桌子,就连床也没有,乱七八糟的杂物倒是有一堆。地面上全是厚厚的灰尘,就连墙角的蜘蛛网上也积满了一层层的灰。发黄的墙壁散布着墨绿色的霉点,破烂的窗户在寒风中摇摆着,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罗尔夫把窗户关紧,勉强收拾出一块能用来睡觉的地方,然后又从杂物堆里找出一个锈迹斑斑的小火炉,用在院子里捡来蛮人们烧剩的木柴生了个火。他尽可能地靠近火炉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那是兰迪给他的信,自离开都城以后,他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和另一件兰迪交给他的东西放在一齐,从来没有离过身。
他把信翻开,读了起来。
“罗尔夫,
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离你很遥远的地方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相信艾米莉亚已经向你解释了一切。现在的你一定是吓坏了,但首先我要请求你不要责怪自己。你是个好孩子,罗尔夫,就像我以前说的那样。但不幸的是,‘不幸’这种东西不会挑选自己的受害者,很多时候,不好的事情发生并不是因为什么人的过错。事情之所以会发生在我身上,是因为我作出的选择,而不是你的过错。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做的事而惩罚你自己。”
“而说到惩罚,最应该受到怪罪的,反倒应该是父亲和我。你还在生我们的气吗,罗尔夫?你有任何理由生气,而我们也知道我们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们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自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们让你毫发无损、快快乐乐地度过了这十一年的时光。我们爱你,罗尔夫,任何事情都无法改变这一点,因为你是我的兄弟,你是霍华德家族的一员——永远永远不要忘记,更不要去怀疑。如果你需要证明,请看看这把随信附上的剑。这是霍华德家族代代相传的宝剑。当年父亲在我的成人礼上把它交给我,而现在我把它托付给你。好好保管它,它会驱除你的一切疑虑。”
“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能够陪伴在你身边,我还真不是个尽职的兄长。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但无论如何你都要忍耐下去。外面的世界远比书本里的冒险故事要更险恶,你以后要走的路也不会比我作出的选择更简单。你必须长大,罗尔夫,而且要很快。或许我再也无法保护你,为你排忧解难,但我能为你祈祷。我会向女神祈祷,希望她保佑你远离一切凶恶,直至呼出我最后一口气。”
“我把你交到女神手中。”
“兰德尔。”
罗尔夫看着信末的签名,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不论已经读过多少次,也不论他发过多少次誓再也不会掉眼泪,但他还是没法忍住不哭,就像他没法不再读这封信,没法不回想起发生过的事情。
他擦干眼泪,把信折好,从口袋里拿出了另一件兰迪留给他的东西,就是信里面提到过的那把剑。它只有罗尔夫手掌的宽度一般长,剑鞘和剑柄的做工也都很粗糙,连最简单的花纹也没有。在罗尔夫的理解中,宝剑应该更精致一点才是,但兰迪这么说了……
他把剑拔出来,惊奇地发现剑身居然像玻璃一样透亮。在闪烁的火光照映下,它活过来了,就像河水一般流动着,又如丝绸那样柔滑光亮。但这只让他更加不解——为什么兰迪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霍华德是龙族皇族的姓氏,而罗尔夫只是一个人类,他怎么会是霍华德家族的人呢?他把剑插回剑鞘里,看着它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手心,感觉有千斤重。
那晚,他梦到了好多尸体。多威克的,兰迪的,还有一个婴儿的。它有着兰迪的眼睛。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在向他说着什么,鲜血不断从他们的口中溢出。他努力地去听,但却什么也听不到。他试着走近他们,但他们却在不断后退,变得越来越遥远。他开始奔跑,但却追不上他们。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某处传来一声可怕的巨响将他惊醒。火炉里的火早已熄灭,屋里冷得就和户外一样。
响声再次响起,有人在用力地拍门。“出来,快点。”是卡尔森的声音,听起来他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罗尔夫只好起来,感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一推开门,他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他抬眼一看,只见院子里一片灰蒙蒙的,大概是大风扬起了昨晚蛮人们没有清理的灰烬。他一边打喷嚏一边走到早已聚集在院子中央的人群里。他试着挤到萨利身边,但这时卡尔森说话了:“谁干的?”
人群中的某处飘出了一把口音极重的声音:“是萨利。昨晚他在院子里弄了个该死的火堆,把我们都熏得受不了。”
卡尔森走到萨利面前,而站在萨利身边的人都像是收到了无声的指令一样,一齐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几步。“是你做的吗?”卡尔森问。但萨利只是耸耸肩膀,一脸的若无其事,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我们都好心提醒他到时候要把灰烬都收拾好,可他却叫我们滚开。”另一把声音说。
罗尔夫恨得牙齿直发痒。如果说蛮人们这样做是为了报复昨晚的事,那么至少萨利也应该替自己说话。但眼见卡尔森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而萨利却没有任何想要为自己辩解的意思,罗尔夫有些着急了。他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心甘情愿被其他人诬陷呢——不对,确实有这么一个人……罗尔夫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但没有人应该为自己没犯过的错误而受到惩罚,没有人,没有人……
“大人,事情不是这样的。”罗尔夫大声说。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萨利回过头来看罗尔夫,一脸诧异。“是谁在说话?”卡尔森问。
不需要别人让步,罗尔夫毫不犹豫地走上前一步,站在卡尔森面前。尽管他心里正害怕得要命,但他还是摆出一副很勇敢的模样。
卡尔森问:“你刚才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萨利干的。”罗尔夫回答,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他看见萨利正一脸不认同地盯着自己,但这并不能阻止他。“是那些蛮人。”他鼓足勇气说了出来,顿时感觉一阵寒意掠过后背。“他们和萨利之间有点……小矛盾。”
卡尔森狐疑的目光转向了蛮人们。“嘿,术士大人,小鬼们的话怎么能信呢?”努恩说,“他们都是一伙的,这个小鬼肯定是为了他的朋友在撒谎。”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就在那里,我都看到了!”罗尔夫反驳道,“昨天晚上他们用石头扔萨利,然后他们就……吵了几句,就是这样。我没有说谎!”
卡尔森看着罗尔夫,目光炯炯。“我没有说你在说谎。”他缓缓开口道,“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诚实是很好而且很重要的品质,而撒谎则是——”他转向蛮人们,语气顿时变得冰冷。“可耻的。你们四个,今天要干双倍的活儿,当作是对你们的惩罚。同时,我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在我的院子里再发生。”
在听到卡尔森作出决定后,人们开始散去。罗尔夫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觉得自己活脱脱就是一个的靶子,背上都插满了装载着蛮人们各种怨恨的箭。看见萨利叹着气别过脸跟着其他人走开,罗尔夫想要跟上去和他说话,但却被卡尔森叫住了。“你做得很好。”他对罗尔夫说。
“谢谢,大人。”虽然卡尔森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一些,但罗尔夫还是有些害怕。“我只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
“应该做的事,说得好。现在去把院子打扫干净吧。”
“是……是的,大人。”
罗尔夫连忙从卡尔森身边逃开。弄脏院子的是蛮人,负责打扫的却是他,罗尔夫觉得这还真不公平。他回到昨晚过夜的杂物房拿工具。就在他正在乱七八糟的杂物堆里找东西时,有人堵住了杂物房的门。他以为是某个不怀好意的蛮人,但转身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萨利。
“你这个笨蛋!”萨利走进来,用力关上房门,“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罗尔夫被弄糊涂了:“怎么了?”
“我不是昨晚才提醒过你别去惹那些蛮人吗?结果现在呢?”
“可是、可是他们……你……我是说,卡尔森大人他——”
“卡尔森又怎么样?他能做什么?杀了我然后把尸体扔到荒原上让秃鹰来啄?”
罗尔夫不由地打了个寒颤。“我知道那、那是不可能,虽然……”一紧张起来,罗尔夫又开始结巴了,“但那不是……原因,不是主要的原因……我只是想要——”
“帮我?你——”。萨利的话戛然而止。他摇摇头,转身大步走出了房间。看着萨利的背影,罗尔夫感觉心窝一紧,过往的场景又一次在他脑里闪过。他知道萨利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你连自己也帮不了,你要怎么帮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