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夫坐在楼梯上,托着腮帮子看站在手脚架上的油漆匠把城镇中心二楼的外墙涂成鲜艳的红色。虽说他到街上来是为了工作,但其他人根本就不让他碰任何工具。显然,除了卡尔森和治安官,峡谷城里的其他人都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只是把他当作治安官为了凑人数而硬拉来的顽童,所以对他都很不错,也放任他到处走,只是他不靠近做工的地方。至于治安官,除了在开头的几天来偶尔会过来查看一下罗尔夫有没有什么出格的行为,其他的时间根本就不见人影。萨利被分到了另一个组,两人没什么见面的机会。每次罗尔夫遇到他时,他总在很卖力地工作。
元日来了又去,但峡谷城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新的一年已经到来,就仿佛所有人都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生活中无法自拔,以至于忘记了世界是在不断运转的。尽管一切都和平常一样,但罗尔夫还是察觉到了平静之下的一丝不平静。在街上的这段时间里,他认识了不少峡谷城的孩子,从他们口中了得知了不少最近城里发生的事。他们告诉他有不少人失踪了,其中有几个蛮人,还有镇长夏普的专属佣人帕克·朗费罗。这大概地解释了城中的氛围为什么会这么沉重。他们还告诉罗尔夫,害得那些人失踪的凶手是一种居住在尘埃荒原深处、名字叫“沙妖”的可怕怪物,它的整个身子都是沙子做的,有足足二十尺高,三十担重,每走一步都会引起一场地震。但大多数时候,它都会把自己的庞大身子变成散沙,借用狂风的力量伪装成沙尘暴。而一旦找到合适的目标(通常都是蛮人,因为他们个子够大),它就会用自己的沙子将他包围起来闷死在自己体内,然后再把那具尸体当作食物慢慢吸收。他们讲得绘声绘色,就好像自己亲眼见过那只怪物一样。罗尔夫认为这只是他们故意说来吓唬他的,但也有些期待沙妖或许能替他把努恩和他的手下给吃掉。
除了给罗尔夫讲城里的事,那些孩子还邀请罗尔夫加入到他们的游戏里。这对罗尔夫还说可是一件新鲜事,但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罗尔夫从来都不知道,也没去想过其他小孩是怎么度过漫长的一天的——但现在,他知道了。他们会踢球,射弹弓,但玩得最多的是一个叫“白骑士和血狼”的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他们先要选出两个人,一个人白骑士,一个人当血狼,剩下的人则是平民。血狼要抓平民,平民要从血狼身边躲开,而白骑士则负责抓血狼。如果所有的平民都被抓了,那么就是血狼赢。但如果白骑士抓住了血狼,那么就是白骑士和平民胜利。规则说起来简单,但玩起来可一点也不简单。因为初来乍到,罗尔夫被迫当了要抓人的坏角色。游戏一开始,其他人就立刻四散躲起来了,白骑士则直冲罗尔夫跑来。罗尔夫撒腿就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甩掉了追兵,却发现自己迷了路。峡谷城的面积不大,但却密布着数不清的旁街暗巷。不识路的一旦走了进去,不靠运气的话几乎是不可能走得出来。罗尔夫就连路都找不着,更别提抓人了。
这是罗尔夫第一次体验到有小伙伴陪伴的感觉,但他觉得自己不是那么喜欢。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了。他也不太喜欢那个游戏,不仅是因为老是被逼着当坏人,更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那种喜欢打闹的人。但这个游戏也有它的好处,就是在追逐抓人的过程中让罗尔夫认得了峡谷城的路,至少是认得比较主要的大路。诚然,峡谷城不如都城繁华热闹,但对于鲜有机会出门的罗尔夫来说这里就是一个冒险乐园。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世界原来是这么大,而周围的人和事又是那么新奇。而最重要的,是他终于感受到了那种他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东西——自由。
以前,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家里,而且总有多威克或者兰迪跟在他身边,他连一个脚趾头都没办法越过家门;后来到了这里,他就是一个囚犯,每天都待在卡尔森的院子里,忍受着蛮人们的折磨。但现在,他走在街上,随自己意愿支配生活的权力就在他手中。他感觉自己充满了力量,满怀雄心壮志,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难题到了他手上都可以迎刃而解,因为不再有任何束缚,所以他可以尽情地使出你全部的力气。
他花了不少时间在城里逛,即使是不和其他孩子玩游戏的时候也在到处走。他最喜欢的地方莫过于火车站和铁轨。他会远远地藏在铁轨附近,连续好几个小时看着一列列火车鸣着汽笛驶入车站然后又离开,不会感觉到丝毫的厌倦。
他在寻找机会。
自从罗尔夫获得了在城里自由活动的权利,他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逃跑的机会。峡谷城处于尘埃荒原之中,而铁路是唯一将这里和其他地方连接的交通工具。如果他想要离开这里,就必须依靠火车。这才是他喜欢去铁轨附近晃悠的真正原因。他静静地观察着,试着找出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而随着整饰工程趋于尾声,他必须要抓紧时间,因为一旦回到卡尔森的院子,他就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罗尔夫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一次次地审视整个计划的可行性,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油漆匠从手脚架上爬下来发出的响动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站起来,舒展了一下手脚。天色已经开始变暗,风也变得大了,工匠们都正在忙着收拾工具准备回家。罗尔夫从他们身边走开,但没有人注意到他。城镇中心和火车站之间是有一条笔直的大路,十分好走,但他不敢冒被发现的风险,所以最后还是选择了另一条需要穿过一片平房的路。路上一个人也没有,房屋的窗门也是紧紧地关着,罗尔夫没有任何遇到阻难就到了火车站。但他没有停下来,而是继续向西面走,离开了火车站的范围,来到铁轨边上。现在这里一列火车也没有,空旷旷的。虽然偶尔会有例外,但火车到站的时间基本上是有规律可循的。刚才离开火车站前,他看了一眼那里的大钟,显示的是四点五十,那么也就是说现在大概也是五点十分左右。如无意外,再过二十分钟,就会有一列火车驶过来,就停在现在罗尔夫身旁的这段铁轨上。然后,有人会把黑乎乎的煤炭通过又高又长的吊臂装到火车上,再盖上一层帆布。他可以等他们走后趁着火车还没开动,溜到帆布下,然后——
“你在这里干什么?”
罗尔夫被吓了一跳。他回过头去,发现身后的人原来是萨利。萨利抱着双臂,黑眼睛直视着罗尔夫,好像要把他穿透一样。他的计划被识破了吗?还是说萨利只是跟着他走到这里来的?可萨利的眼神看起来就仿佛在说“你的好事我全都知道了”。罗尔夫有些心虚,但依旧努力还是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没什么。”他说,“只是逛着逛着就到这里来了。”
“那你最好赶快回去。”萨利说,“已经五点了,其他人也都已经收工回家了。如果你不回去,卡尔森会起疑的。”
“我正准备回去呢。”罗尔夫撒谎,但萨利的表情表明他并不买账。于是罗尔夫随即反问,好堵住萨利的问题。“那你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没什么。”萨利模仿着罗尔夫的语气。罗尔夫感觉脸有些发烫,暗暗祈求它没有红起来。“只是在想看看这些火车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停顿了一下,“还有这座城的另一半。”
“另一半?”罗尔夫脱口而出地问。其他小孩从来没告诉过他峡谷城还有“另一半”。
“跟我来。”
萨利带着罗尔夫跳到铁路上,绕过高大的吊臂,穿过铁轨,来到铁路的另一边。以前,罗尔夫以为这里就和荒原的其他部分一样,只是一片一望无尽,长着杂草的空地。但现在走近去看,他发现原来这里还有别的东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铁丝网筑成的围墙。墙身和铁轨相互平行,向左右两侧延续,望不到尽头。而在铁丝网的另一边,是一个不规则的土坑。它是如此之大,如此之深,使它看起来就像一个壮观的巨型峡谷。那一排铁丝网便是围绕着这个大坑的不规则边缘建起来的。大坑的底部,一座座土堆宛如连绵不绝的山脉,地面上布满着大大小小的窟窿,小若蚂蚁的人时不时地在洞里钻进钻出,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一个自成一体、充满生机的迷你王国。“这就是这里被叫作峡谷城的原因。”萨利说。
罗尔夫趴在铁丝网上向下看去,由衷地感叹着它的雄伟。这是他倾尽所有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出来的景色。“真是壮观。”他感慨地说。
“可不是么,但要是把你扔下去个两三天——如果你能熬那么久的话,你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萨利的语气让罗尔夫有些不安。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就没开口问。但萨利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这里就是劳动营,你肯定听说过。流放到这里的犯人就是被送到这里来做苦工的,看到了吗?下面的那些人?”
罗尔夫当然听说过劳动营。在他来到峡谷城的第一天,卡尔森就用这个地方吓唬过他,而那个胖子治安官更是索性想要直接把他扔到这里。他害怕这个地方,一点也不想看,但他也不想在萨利面前表现出来,所以他假装很认真地看。但经过萨利的那番话以后,下面的一切看起来都不一样了。刚才他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些?衣衫褴褛的犯人排成长队,手里拿着工具,缓缓地移动,就像一道道粘稠的泥浆。在队伍旁边,有几个趾高气昂来回走动的人,时不时地用手里的鞭子朝队伍里的某个人抽去,发出一声小小的噼啪声。队伍中间,有人倒下了。但排在他后面的人就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跨过他的身体继续跟上队伍,连头也没有低一下。只有挥鞭子的人走过去踢了他几脚,然后指手画脚地让其他人把他抬走。
“人们都说,那些到这里来的犯人没人能活过三年。不是累死,就是被监工打死,或是被其他犯人干掉。”萨利说着,眼睛盯着罗尔夫。罗尔夫没敢转过去看他。“传说每到夜晚,那些冤死在这里的鬼魂就会出来,你甚至可以听到他们的哭喊。”
罗尔夫吞了口口水,感觉脊背一阵发凉。要不是卡尔森,他很可能就已经是那些鬼魂中的一员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这种东西。”他大声地说,竭力驱除脑海里不断涌现出来的一个个鲜活场景,“人死了,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不会变成鬼。”
“没错,死了就是死了。”萨利轻描淡写地说,“所以说千万别做会让自己后悔的蠢事。”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萨利的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他的心跳声。罗尔夫陡然抓紧了铁丝网,浑身僵直。萨利不可能知道的,他们有好多天没有见过面了。“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尔夫紧张地说,依旧不敢转过身去。只要看一眼他现在的表情,再无知的人也能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是说他们。”萨利走到罗尔夫身边,现在他的注意力已经放在那些犯人身上了,“我在想,要是当初这些可怜虫知道自己将来会落得个这般下场,他们还会不会干那些缺德事?你觉得呢?”他转向罗尔夫,表情很轻松自然。
“我不知道……”罗尔夫假装自己还在看底下的犯人,感觉手指被细长的铁丝勒得有些发疼,“但没有人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他们可能不会被抓到……”
萨利不赞同地摇摇头:“可能?好吧,我想我能明白。但要我说的话,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都押在运气上和直接放弃没什么区别,倒不如做点实事更有用。”
“什么实事?”罗尔夫试探着问。他仍然在努力弄明白萨利这番话的真正用意是什么。
“比如说这个。”萨利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递给罗尔夫,“拿着,这是给你的。”
袋子沉甸甸的。罗尔夫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原来是大大小小的硬币。“不!”他下意识地把袋子还给萨利,“我不能拿。”
萨利并没有伸手去接。“就当作上次你帮我的谢礼好了。”
“什——”想了好一会儿,罗尔夫才明白萨利在讲什么。他一直都以为萨利在为那天自己不顾后果地站出来戳穿蛮人的谎言而生气。“那我就更不能拿了。”他说,“不然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意义?”萨利的表情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他不自然地笑了两声,但随后又安静了下来,深邃的黑眼睛盯着远方。“你的意思是伸张正义?”
“不。”罗尔夫下意识地回答。其实他也没有想到这么远。“不是那样的,我只是……不想让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边。”
萨利好奇地问:“为什么?”
萨利的问题让罗尔夫有一种把所有事情都一下子说出来的冲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想要找个人倾诉。以前每当他不开心,多威克或兰迪总会在他身边听他发牢骚。虽然不会得到什么帮助,但至少说出来能让他感觉好一点。但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多威克和兰迪都死了,现在只有他孤身一人。没有人会听他的故事,而他也什么都不能说。
“没有人该为自己没有犯过的错误受惩罚。”最后他说道,“我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我知道那是什么感受。你很愤怒,很绝望,你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但你也很无奈,说出了真相但却没有人相信。”他犹豫了一下,“我失去了某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不想要这样的事再发生在别人身上。”
“我明白你的意思。”萨利说,“可是在有些地方,就比如说那劳动营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正义和公平。难道你觉得相比起保护自己,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还更加重要?”
这个问题是罗尔夫从来没有想过的。那个时候,当看到蛮人们嫁祸给萨利,他的大脑里就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即便是在事后被蛮人们用各种无聊的手段报复,他也没有觉得后悔。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愣愣地看着萨利。而萨利显然把罗尔夫的沉默当成了对自己的认同。“对吧?所以我就说还是做点实事更有用,拿着吧。”他把袋子塞进罗尔夫手里,“你有你做事的准则,我也有我的。在我看来,每个认真工作的人都该得到相应的报酬。这是你应得的。”
“可是我都没怎么干活。”
“你在卡尔森那里干得也够多了。”
“可是你——”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我当然给自己留了一份。”
“但我真的不需要,萨利,我几乎都不怎么出门——”
“这是什么傻话?有点钱在身边总不会有错的,你就拿着吧。说不定可以请人帮忙把你的那个狗窝好好重新修整一下?”
罗尔夫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来拒绝萨利,只好把东西收下。“那、那好吧。”他说,“不过就算请人来也没用,那些蛮人用不着一天就能把它恢复原状。”
萨利也笑了:“那也对,所以说回去以后你就别再去惹他们了。”
现在还有谁比罗尔夫更想摆脱那些蛮人呢?“我还求之不得呢。”罗尔夫说。
“要不这样,这几天我刚好要走开一下,你就来厨房代替我的位置吧。”萨利提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既能够避开那些蛮人,还可以吃得上热饭,罗尔夫当然不会介意。“好啊!”他立刻就答应了,但随后又忍不住好奇地问,“你会走开很长时间吗?”
“不会太久的,就是几天。我可没说要把这份好差事让给你。”
“你这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萨利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眼神也黯淡了下去。他转过脸去,一言不发地看着底下的人手忙脚乱地把先前倒下的那个人抬走。罗尔夫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是问得有点太多了。既然他有自己不愿告诉其他人的事情,其他人也是一样。他凭什么要萨利回答自己的问题呢?但就在他正要对萨利说不想说就算了时,萨利却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说,拍拍罗尔夫的肩膀,“我们还是回去吧,再晚的话卡尔森就会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