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当时我能够认识到,我所作的事已经完成了,那一条并不长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如果当时我能够明白,我所看重的并非是力量和权势,我的生命中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我去守护……那么结果会不会不同?”
冷,好冷,无边无际的冷。
只有酒……只有酒能够让他暖和起来。
“酒……”
像是从噩梦中猛地惊醒。他茫然睁开眼,却又像是什么都看不见,踉踉跄跄地从湿冷的地上爬起来。比流浪者更肮脏的衣服挂在他的身上,黑色的头发乱糟糟的,隔着老远都嗅到一股冲天的酒味。若不是这里是雪山中,想来这个男人早就臭不可闻了。
原本在酒馆中擦着酒杯的酒保愕然看着男人,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酒……”男人喃喃着,浑浊的目光慢慢移向了酒保,“我要酒……”
那酒保轻蔑地冷嗤一声:“我说啊,你怎么说也曾经是一个能够猎捕魔兽的人啊,现在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你就没有一丝羞愧吗?”
男人恍若未闻,粗糙干裂的手伸向了酒瓶。
“喂!别人说话的时候要安静地听知道吗?”眼见自己方才的话被无视了个底,酒保恼羞成怒地站起来,伸手把那男人粗鲁地推开,“像你这种人也注定就是低层的爬虫了!只是一个女人而已,算个屁!叫我说,你老婆也不怎么样,竟然看得上你这种人,我看她也就——”
“嘭!”
一声巨响,那男人猛地抬起头,原本伸向酒瓶的手按在吧台上,那张酒保曾以为再坚硬不过的吧台就在那男人的手下轰然碎裂,化作一地碎木。
酒保浑身一颤,颤巍巍地滑坐在地。他感到那双凝视着他的眼睛,此刻就像是来自野兽的残忍注视,好像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不要侮辱她。”
那个男人看着他,嘶哑的声音就像是漏气的风箱,说出了这么多天来唯一一句除了“酒”之外的话语。
“你不配。”
男人转头离开了酒馆,但离开酒馆后,他却又茫然了。
此时此刻……他又能够去哪里?
他茫然地注视着虚空,好像在向前走着,又好像并没有。
风雪又扬了起来,扑打在他身上,拖住了他的脚步。
冷。
好冷。
冷到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他的眼前越来越黑,也不知道是因为天空暗了下来,还是因为他的眼睛阖上了。
但等到天空再度亮起来的时候,他发现他躺在厚厚的雪地上,小镇寂静如同死地,只有漫天的大雪洋洋洒洒地落下,落在他的眼中。
好美啊。
据说在人临死前,会见到世界在他面前露出最美的那一面。
那现在的他……是要死了吗?
他看到银红的尖月悬于高空,大雪如絮。
他伸出手,却什么都抓不到。
“父亲……母亲……”
‘今晚月色很美……’
“大哥……奥丽娜……”
‘那个……我是说……’
“洛络娅……”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洛络娅……”
一声低笑,如同哽咽。
“究竟什么才叫做长大?
直视世界的丑恶,并为之改变自己,使得自己更适应这个世界——曾经的我是这样想的,但直到后来我才发现,这不过是懦弱者为自己所寻找的借口罢了。
因为我没有办法改变世界,于是只能改变自己,让自己适应这个世界,并美名曰‘我长大了’。
但事实上并没有。
我早已经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我最讨厌的那种人——这不是‘长大’,而是无可奈何的妥协。
但是我却一直都没有发现。
直到我被世界夺走一切。”
当严寒的冬季过去,大地回暖的时候,雪山里依然是那样寒冷。
在那一年最后一场大雪的晚上,一个老人用一碗热汤救活了他。当他再一次睁开眼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中浮现出的情绪究竟是庆幸还是遗憾。
在所有珍惜的东西都已经失去了之后的现在,他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他不明白。
“但是既然神灵没有收走你的灵魂,那你就好好活着吧!”
那个救下他的老人这样说着,于是他这样听着,没有应下也没有反驳。
他继续在酒馆出入,尽管每一次的最后都会醉醺醺地被酒馆的打手扔出去,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但在那一刻他睁开眼望天时,他才会感到被酒精烧灼的大脑和身体有片刻的空白,让他不再去想那场大火,那次绞刑,和那张含泪笑着的脸。
为什么他还活着?
为什么他还如此清醒?
为什么他什么都抓不到?
他一次次被扔出酒馆,一次次在雪地中昏睡,一次次在生死间徘徊,但却又一次次被那个老人救回去。
终于有一天,他向那老人问道:“为什么要救我?”
那老人笑着道:“因为你的眼睛。”
“因为你的灵魂还活着。”
灵魂?
他想要嗤之以鼻,但是想了想却又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
他到底是怎么样……已经没有关系了。
随便吧,随便怎么样都好。
他走出门外,但在他阖上门的那一刹那,老人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你会来找我的……总有一天。”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坚持自我,我曾经以为我是特别的特殊的那一个,但最后现实却用一种残酷的办法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我我只不过是一个弱者。
……我是个弱者。
我听到有个声音这样对我说——你是个弱者。”
在洛络娅离开的第二年秋天,他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
朱莉·安诺。
那时候的他正大口地喝着酒。那劣质的酒掺着浊水,气味实在不怎么好闻,一口喝下去让人烧得慌,就连依靠酒来取暖的猎人们都不太爱喝这样的酒,他却一喝就是两年。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从来没人上前理会过他,就连惋惜或是蔑视都只是远远地窃窃私语。
但在这一天,一个女人就像是一团火焰卷进了这个酒馆,愤怒地将他手中的酒瓶砸在地上,发出了像是玻璃破碎般尖锐的尖叫:“肖恩·布莱恩!”
她这样说着话,而在这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像朱莉这样的女人竟然有一天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
她只是拉着他,连拖带拽地将他拉出了酒馆,将他狠狠地摔进雪地。
“清醒了没有?!”
冰冷的雪沁入他的发丝,渗入他的衣服,潜入他的骨髓。
但这样的感觉,事实上对他来说早已经变得如影随形,无论他在哪里……无论他在哪里都躲不开这样的冷。
他没有说话,她却越发地愤怒。
“肖恩·布莱恩!”
她尖声喊着他的名字,似乎这样就能将她心中的愤怒尽数发泄出来。她在他身畔走着,就像是一只小小的困兽,那火红色的裙子在他眼前晃动,比火焰更为耀眼,但却无法带来丝毫温度。
“你到底要这样下去到什么时候?!她已经死了!她死了!!难道你这样她就会回来吗?!”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她碧色的眼睛注视着他,里面充满了愤怒,痛惜,还有不可置信。她重复道,“只是一个女人而已……如果你有了权势,如果你有了地位,那么什么人没有?!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女人这样自暴自弃?!”
他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
“那你呢?那利用我的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到这里,对我说这样的话?!”他笑着,冰冷的手放在她的脖颈上,慢慢收紧,“还是说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
她感到呼吸开始困难,他看到她白皙的脸上开始浮现不正常的红晕,但她却说道:“对,我利用了你。”
“我利用你的力量去杀死那些与安诺家族为敌的人,我利用你的愤怒去毁灭那些贵族中的渣滓……但是这些都是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不是吗?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我们有着同一个梦想……只要杀掉那些人,只要完成对贵族的清洗,曾经布莱恩的惨案就不会再次发生,世界会变成另一个样子,阿卡加公国也会迎来新的黎明!”
“这又有什么不对?!”
这又有什么不对?
他想要大笑,想要把那些不解、失望和悲悸尽数笑出来。
他曾经因为杀戮而愧疚,也曾因为噩梦而惊醒,但他却一直自以为正义。
他曾经听到那么多对于他的咒骂,有来自贵族的,有来自平民的,甚至有来自被他所救的人。可是为了死在大火和绞刑架上的家人,他从来没有停止过他的脚步。
直到所有信念在那一晚崩塌。
共同的信念?
不,并不是。
曾经的他的确相信他们眼中看到的是同一个世界。
所以就算她欺骗他,他也依然相信他们殊途同归,他们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所以他放过了她,为了那一个目标。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早该明白她并不了解他,而他也不够了解她。
“你错了,我和你看到的……不是同一个世界。”
那么他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世界?
不……已经不重要了。
他推开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离开。
而那位曾经高不可攀的贵族小姐坐在雪地中,金色的发丝披在她的肩上。她望着他的背影,就在他即将走出她的视线的时候,她突然站起来。
她开始在雪地中奔跑,她想要追上他的脚步,但却最终跌倒在那茫茫的大雪中。
终于她开始大喊,声音里带着绝望和颤抖的哭音,穿过渺渺的大雪,传到了肖恩的耳中。
“可是我爱你啊!”
“肖恩!我爱你啊!”
“爱”吗?
或许吧……但也已经不重要了。
他或许是活着,又或许已经死去。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他听到那个消息。
——真知之塔。
在那一天,他清醒过来。
他少有地没有喝酒,而是去询问那些知道“真知之塔”的人。
听说,真知之塔的主人知道世间的一切答案。
听说,从没有人从真知之塔回来。
但这已经够了。
他开始收拾行装,准备寻找那座真知之塔。
但在他走下雪山回头望去时,他见到滚滚浓烟冲天,从未见过的大火在雪山中燃起,就像是灭世的火焰。
他拔足狂奔,冲进那个燃烧的小镇,找到了那个曾经救过他多次的老人。
但大火烧断了房梁,老人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一直等着他的到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救你吗?
因为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和自由……我也曾经跟你一样,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但我是个懦夫。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但所有人都认为它是对的,于是我的存在变成了错误的……为了不再活得那么痛苦,为了让自己是‘正确’的……所以我把它们全都丢弃了,直到我变得跟所有人一样。
我是个懦夫……但……
请你……不要变成我的样子……”
“我知道,我们眼中的世界跟他们是不一样的。但是你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所以去看看这个世界吧……
不是那些贵族,不是王室,而是‘世界’。”
老人死了。
而直到老人死了,他才知道曾经有来自同一个世界的人离他如此近。
他将老人的遗体带出了那座燃烧的小镇,而就在小镇的外面,他看到有两个少年对着这座燃烧的废墟发出了如同野兽的哀嚎。
多像啊……
大火中的废墟,还有这哭泣的哀号。
——就像是曾经的他。
在那一刻,他感到他像是突然从多年的噩梦中惊醒。
他醒过来了。
他开始游历世界。
就像那个至死都不知道名字的老人说的那样,去看这个世界。
不是贵族,不是王室,而是世界。
他看到哭,看到笑,看到城外浮尸遍野,而仅有一墙之隔的城内却歌舞升平。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
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这一点。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终于明白困扰他这么多年的疑惑。
终于在一天的晚上,他踌躇良久,翻开了那本自少年就开始记录的日记。
“在那些年中,我无数次地扪心自问,为什么最后会发展到这一步,为什么我最后竟然会得到这样的结果?因为我的自大和懦弱。
每次在我以为我已经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时候,现实总会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再大声地嘲笑着我的自满。第一次它夺去了我的亲人;第二次,它夺去了我的爱人。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我所看到的世界不该是这样的。
我心中的世界,它和平、安定、常乐……或许它不能够让每一个人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意,但是至少不会让人心中满怀忧虑,恐惧着自己闭上眼之后就不会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我心中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我终于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他将这本日记投入火中,看着它化作灰烬。
他穿上了被他尘封已久的白衣,披上了象征着死亡的猩红披风。
当锋锐的袖剑在他手腕内侧弹出,他低头望着刀刃上自己的倒影,恍然发现他早已不再是少年的面容。
但他的心却从未变过。
“我想要改变世界。”
他想要改变世界。
当他再度回到奥纳郡时,恰好看到了一场暴乱。
他看到曾经前呼后拥如同众星拱月的领主像是一条死狗般被疯狂的人们推上了绞刑架,无论那个领主如何斥责愤怒还是哀求痛哭,都无法制止那些人将绞索套上他的脖子。
他看到走在最前面的那两个人。
他认识他们,在雪山里的那个燃烧的小镇里。
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尖利而疯狂,就像是他十八岁之后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的眼睛。
但他们终究太年轻了。
在那领主临死前,他大声地咒骂着。
他诅咒所有人死后终将坠入地狱,灵魂将被死神的火焰焚烧。
没有人理会那个领主的诅咒,但他们却不能不理会远处的马蹄声。
当骑兵的马蹄声从地平线的尽头响起,他们的理智终于回笼,这才意识到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但他们却已经无法回头了。
肖恩看着他们,原本想要离去的脚步被那些绝望却又饱含着愤怒的眼神拖住。
他拉住了从他身边奔跑而过的马,翻身骑上,来到了那些人的面前,拔出了腰间的剑。
“逃跑是没有用的。”
是的,他早就明白,无论是逃跑还是逃避都是没有用的。世界不会因为任何人停下脚步,厄运也是。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反抗,或是死。”
他的人生,从这一刻改变。
多年后,当猎鹰军团兵临城下,与公国进行最后的战争时,他走到军队的面前,看着这些人们。
他们的发色各异,面容不一,但眼里却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诸君,当我们站在这里就应当明白,我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战。
不是国家,不是大义,而只是我们自己。
在这一战之后,我们其中可能会有很多人死去,也可能再也见不到其中的一些人……当想到这里的时候,你们是否会感到恐惧?生命是如此美好,我们所拥有的一切都基于生命。但世界上依然有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我们很清楚那是什么,就像我们都很清楚为什么你们会站在我的面前。
当你的妻子和女儿被那些贵族像畜生一样拖走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当你匍匐在大地上,却还是要被他们用脚踩进尘埃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当你所有的一切都被夺走,但却依然要对他们献上你所知道的最美好的赞词的时候,你在想些什么?
是的,生命是美好的……但是当我们活着却无法感受到生命的美好,甚至连自身存在的意义都无法感受到的时候,就连生命都变成了累赘。
生命是重要的,还有比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那是自由和尊严。
为了自由而战!”
在那一刻,他看到他们举起剑,呼声震天。
“为了自由而战!!”
“从焰河纪1134年到焰河纪1362年,这两百多年是焰河纪最为黑暗的时代。奴隶制与封建君主制并存,与此同时资本主义也开始萌芽,施加在奴隶、农民阶级和手工业者头上的压力和剥削,不仅来自君主与贵族,还有大商人。在重重的压迫下,没有相应理论和信念支持的多次革命,都被迅速消灭在了摇篮之中。人民的生活一片困苦,似乎看不到曙光,也不明白该如何才能见到黎明。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摘选自《孤独的先驱者·肖恩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