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时候晴空万里,回来便下起了鹅毛大雪,同车抵达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冲出站台,拎着大包小包,奔着一家团圆。
我在火车站的出站口望着满天飘洒的雪花正茫然发呆,忽有个流着鼻涕的小脏孩怯生生地跑过来,递给我一把比他还高的半旧直柄长伞:“阿姨,给你。”
愣了好几秒我才反应过来,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拿着吧小姑娘,这么大的雪。咱出门在外的都不容易,互相帮一把是应该的。”站在一旁的民工摸样的中年男人憨厚地笑着,对小孩招了招手,孩子立马将伞硬塞给我,撒腿跑回了男人身边。男人一把将他举起放在自己的肩头,提起硕大的沉重行李包,乐呵呵说了句:“马上就到家喽,到家啊就好了。”
不等我开口道谢便大步走了出去,很快即被无边无际的黑夜白雪掩了身形,唯留两个充满了希望的欢快笑声在风中遥遥传递。
风雪夜归人啊……
所盼的,不过是一盏灯,一碗面,一杯茶……一个有人等候的,归处。
我撑开伞,在这个万家灯火的城市漫无目的到处走。街上的人很少,路边偶尔有吃完了年夜饭的孩童三三两两凑在一处放烟花。
雪越下越大,在伞面积了厚厚的一层,抖一抖,便扑簌簌落下几大片。
不知走了多久,在我腿酸手也酸力气就快用光的时候,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沈佑这儿。
自他去北京后,这里我每周都会来打扫整理三四次。就为了他曾经说过,希望无论走多远,走多久,永远都能有一个干净温暖的地方在等着他……
估计体力消耗过度,加上一整天滴水未进,我的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没有精力再想乱七八糟的东西自怨自怜,我只想回到自己的住处好好睡上一觉。
幸亏,还有个我能去的地方,在这风雪交加的大年夜。
一步一拖行尸走肉般的到了小区附近,隐约听到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可万千已经回去过年了,周围的居民也都还没混熟,所以定然是幻听。
我使劲晃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清醒一些,不料动作猛了点儿,头一晕手一软,伞便掉落在地。
稳稳神,叹口气,刚弯了腰想去捡,忽有一只手将我扶住,同时头顶的雪,也停了。
我看着那修长有力的手指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抬头看,却见一张久别的面孔,正抿着嘴冲我轻轻笑。
我的神经系统直接进入怠工状态,只知傻呆呆地看着,半天也没有憋出一个字。
那人促狭地扬扬眉,声音清冷而好听:“为什么这幅见鬼的表情?不过半年而已,就不认识了?”
我揉揉冻得麻木了的脸,咧咧嘴:“哪能呢?林木森,你回来了啊。”
“前天到的。”
“噢……”我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回来过年啊。”
“……不然呢?”
我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然后严肃地表示赞同:“有道理。”
林木森怔了怔:“辛阔你没事吧?怎么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
我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肩膀:“是你的中文理解能力退化了吧?”
他皱了皱眉刚想开口,我又紧接着问了句:“哎对了,你在这儿干嘛?”
他摸摸鼻子,别过脸咳了一声:“饭后散步。”
我现在的思维有些不受控制,不及细想便脱口而出:“从你家过来,差不多要横穿整个市区,这步散得够散的嘿……”
林木森大约没想到我居然这么不给面子,明显一噎,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瞪着我,颇有点即将恼羞成怒的意思。
我知他这个人的脸皮薄经不起玩笑,正想岔开话题,一旁的楼上恰好忽地绽开一串璀璨烟火,而后徐徐落在下面积满了雪的树顶,火树银花不夜天。
撑着伞的林木森被吸引了注意力,偏过首去瞧,我暗暗松了口气,便也跟着一起看,却越来越觉那烟花竟像是有无数的重影,满天都是。
“辛阔,其实我是来碰运气的。”
我眨了几下眼睛,努力消除虚像:“什么?”
林木森收回目光,笑了笑:“认识这么多年,都没能当面亲口对你说一声生日快乐,想想就觉得遗憾。不过按理来说,你今天一定会很忙,大概没空搭理别人,所以我只是过来碰碰运气。”
我点点头:“那看来,你的运气还不错。”
“是啊,不过……”他仔细看了看我:“你看上去,却不太好。”
“原来你的眼神也退化了,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真是害死人啊!”
我扯着嘴角,企图再度去拍林木森的肩膀,他却顺势抓住了我的手,微微一顿,旋即转而摸上了我的额头,面色顿时一变:“你在发烧?”
“啊是吗?”他的体温向来偏低,此时的手掌更是寒凉若冰,放在我火烧似的前额甚是舒服,我忍不住蹭了蹭,几乎不舍得离开:“怪不得,这么难受。”
“你啊……”他又是急切又是无奈地叹了一声,便拉着我往马路走:“送你去医院。”
我连忙挣扎:“我不要在医院里面过年!”
“听话。”
我没他的力气大,索性一下子蹲了下去,大声叫唤:“我不我不我就不!”
“……”
林木森定是没料到我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玩撒泼放赖这一套,于是愣在了原地束手无策。
我缓过一口气,也觉得自己很是丢人,讪讪地站了起来:“只是一点点低烧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他目光沉沉地注视了我片刻,放开我,而后背对着我弯下腰:“上来。”
我呆了呆:“不要吧……”
他不再说话,只维持着姿势不动,静候。
僵持少顷,我终是拗不过先败下了阵,况且一阵阵的天旋地转,想必本身也差不多撑到了极限,便收起掉落的那把伞,又将林木森的伞接过,爬上了他的背。
林木森很清瘦,但给我的感觉很踏实,走得很稳。
我一手搂着他的脖子,一手举着伞,听着他一步一步的踏雪声,只觉心中一松,所有的强撑瞬间化作了不值一提的虚无,头又重又沉,意识慢慢模糊不清,浑身也开始发冷。
“林木森,你知道吗,北京在过年的时候比平日里还要清净,因为很多人都回家了。没有车的马路又直又宽,地铁里也空空荡荡的,跟拍鬼片似的……”
“你去北京了?”
“嗯。”
“刚刚才回来?”
“嗯。”
林木森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沉得厉害:“一个人?”
我已经昏昏欲睡,完全出自下意识:“是啊一个人……其实一个人,也没什么不好……”
“辛阔……”
“啊?”
“我后悔了。”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恍恍惚惚地问:“后悔什么?”
林木森的侧脸轮廓分明,唇线绷得很紧,睫毛上沾了两片晶莹的雪花,却终是摇了摇头,未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