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奴隶,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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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急速与舒缓

人们熟悉白居易对于琵琶演奏的描绘: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以时间的进行来结构成形的艺术作品,都有一个节奏的缓与急的节奏安排。如这里所说的琵琶。交响乐的乐章也往往冠以快板,行板,慢板或者柔板之类的小标题。

《红楼梦》的内容,本来充满戏剧性的沧桑,悲剧性的天违人愿,喜剧性的错位即张冠李戴。问题在于作者的天才、经验与感受大大地突破了故事情节悲欢离合的范畴,繁复的,细致的与千头万绪的生活方面与生活细节充斥在作者笔端,更多的情况下作者写的是非戏剧化非故事化的非县念性的,这就更难组织。

请看,在紧锣密鼓、铙钹齐鸣的宝玉挨打之后,节奏是怎样地缓冲下来了啊。宝玉赠帕,黛玉题诗;宝钗委曲,薛蟠赔情;白玉钏,黄金莺,宝玉散漫无端,旧习变本加厉;急弦仍有余响,这就是袭人的“诤言”与王夫人的入道;到了秋爽斋咏海棠,吃螃蟹咏ju花,一下子进入了另一个无差别世界;杀出一个刘姥姥来,轻松愉快,无争斗无急功近利,读者与刘姥姥同游同吃喝,有她(似乎)不多,没她(似乎)不少;一直喝到妙玉的拢翠庵,越叉越远了,谁知道这里有妙玉的什么相干!这时又节外生枝(无贬意)出来一个惜春作画与宝钗论画,一个贾母的提议随份子给凤姐作寿,凤姐的生日,活动经费是随份子是谁人做东是“公款”报销,能有什么意义?能有什么看头?莫非作者忘记了大观园中的种种燃眉之急,莫非作者迷失了自己的小说主人公与叙事主线?

否,散漫之中云在收集,风在蓄势,雷电在准备,旧事旧梦旧恩怨在延伸。恰恰是在凤姐的生日庆典中,宝玉想起了的是金钏儿,是要还个愿行个礼,叫做不了情撮土为香。有趣的是,宝玉既要行礼如仪,自我完成(其实无补于事,无补于人),又要批判俗人的这类行为的虚枉。他说是:

“我素日最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

……宝玉进去,也不拜洛神之像,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渌波,日映朝霞”的姿态。宝玉不觉滴下泪来。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他借香炉烧香。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说道:“一概不用。”命焙茗捧着炉出至后园中……焙茗道:“那井台上如何?”宝玉点头。

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焙茗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

审美与崇拜,主要是一种主观心态,主观活动,本无所谓真实与虚构的,更谈不上“谎话”。既然泥塑洛神真有那“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荷出渌波,日映朝霞”的姿态,那当然就值得一拜。人们之修水仙(洛神)庵与祭拜之,与宝玉偏偏逃离凤姐生日的大场面,出来享受一下孤独与纪念,追悼与悲情并无二致。过于计较自己的脱俗的人,难免仍离不开俗世。然而无论如何,宝玉的疏离感,寂寞感还是突出表现出来了。祭奠而至井台而遇洛神,呜乎,作者大概以为金钏死可瞑目了。

再底下就更是雷阵雨兼大风六级半了,恰在此时,凤姐发现了贾琏的奸情,热闹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