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便是“勇晴雯病补孔雀裘”,对有毛病的奴才是那样嫉恶如仇,对主子是那样奋不顾身。对前者是那样恶言恶语,对后者是那样忠心耿耿。晴雯的悲剧究竟是叛逆者的悲剧,还是忠臣见疑被谗被诬的悲剧呢?前一种悲剧在传统的文艺中倒是有一部《水浒》,但《水浒》里的叛逆的后边,仍然是忠臣的悲剧。忠臣的悲剧故事汗牛充栋,是我们的传统悲剧的原型。
看看晴雯病补孔雀裘的悲壮场面吧:
(晴雯)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
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恨命咬牙捱着……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 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
这才叫做以身相许,以生命相许,这一段描写太重要了,无怪乎成为千古名段。
首先,它写出了晴雯的忠勇,晴雯的为了宝玉主人不惜自我牺牲的精神。我国的传统是泛政治化与泛道德化,即使是男女之情,也不是以爱情视之,而是从政治上与道德层面评价,男女之爱不叫爱情,不叫情爱,更不叫性爱,而叫恩爱。男女关系是人之大伦,是互相施恩再互相报恩的关系,如君臣、父子、兄弟的关系一样。宝玉对于晴雯,有撕扇子供千金一笑之恩,晴雯就有病补孔雀裘之报。这叫做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孟子)也正是从恩爱的观点上,陈世美罪不容诛,因为他是恩将仇报不仁不义天理难容的反面教员。
现代人用现代观点将晴雯与宝玉的关系理解成爱情关系,存疑。如果两个人是爱情,那是很难容得第三者插足的,晴雯与宝玉的关系中尚无这一面。晴雯只是在临死的时候才坦然地发出白白“担了虚名”之叹。她是在“事主”,当然作为一个美少女与美少男的关系,你可以作弗洛伊德式的分析。
而且,依中国传统,爱情是“私情”,事主才是大义。
其次,它表现了晴雯的才能,补一个珍异纺织品,只有晴雯一个人会。晴雯称得上色艺德才俱全。补地裘来,麝月只能打下手当小工,技高一筹,不服不行,即使用谗用成功了,把晴雯害死了,她的补裘的记录仍然永垂史册。
第三,它制造了极其紧张的戏剧化气氛与效果。如此书开篇时所讲,书中并无大贤大忠(或大奸大恶,王注)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能写得这样惊心动魄的章节,尤其是以丫头为主角的章节只有此段。此外的戏剧性强的段落则都是大场面,秦氏出殡,宝玉挨打,元妃省亲,搜检大观园等。此段写这样一个不太大的事,能写得这样动人、细致、真实,实属天才,也证明曹公对这些府第的女性生活“工作”,真是做到了了然于胸。
第四,某种意义上,这一段也可以看出宝玉说下大天来,他再体贴女儿们,搞很多委曲求全、服务周到的有时令人生厌的小花头,他毕竟是主子。他实际上仍然是在给奴隶们增加负担,增加折磨。有论者谓病补一节,不符合宝玉的体贴女儿们的性格,原因就在这里。女儿们为宝玉死,如金钏,他确实痛不欲生。也最多是死后去烧个香。女儿们为宝玉献身,他决不会认为是不应该。
倒是晴雯认为宝玉太辛苦了,不得了啦。她一边补裘挣命,一面对宝玉说;“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倒像是宝玉为她操劳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