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要求位置,没有位置组不成社会,阶级社会也罢,消灭了阶级的社会也罢,人民的勤务员也罢,勤务员也不是谁都能当得上的。
给四个人举行集团生日喜宴的时候,阵容是这样的:
探春等方回来。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 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
就是说,参加集团寿宴的主子有宝玉、黛玉、宝钗、湘云、迎春、惜春、探春、尤氏、李纨、岫烟、宝琴十一人。奴才有平儿、鸳鸯、香菱、玉钏、袭人、彩云、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也是十一人。这十一个奴才算得上有头有脸,平儿虽奴,是凤姐的副官,挟带着总管的威风与地位。鸳鸯亦奴,却是“首长”贾母的副官。其他几位在各自房中,也属于近(主子身边)奴的头一二把手的地位。
文艺工作者芳官,才具、性格与相貌都不俗,但级别不够,不能参加这一宴会,虽然心知其理其礼其名单学的规则,知道无论如何排也排名不到她那里,故而并无怨怼,却也不无寂寞感。果然,是宝玉先想起她惦记起她来了。
宝玉听说,便忙回至房中,果见芳官面向里睡在床上。 宝玉推他说道:“快别睡觉,咱们外头顽去,一回儿好吃饭的。”芳官道:“你们吃酒不理我, 教我闷了半日,可不来睡觉罢了。”宝玉拉了他起来,
笑道:“咱们晚上家里再吃, 回来我叫袭人姐姐带了你桌上吃饭,何如?”芳官道:“藕官蕊官都不上去,单我在那里也不好。我也不惯吃那个面条子,早起也没好生吃。才刚饿了,我已告诉了柳嫂子,先给我做一碗汤盛半碗粳米饭送来,我这里吃了就完事。若是晚上吃酒,不许教人管着……
芳官的应对比较自然。她先说了“你们吃酒不理我……”,保持了适度的天真与娇憨,还有点天生性情中的自由、平等、博爱,清高,飘逸……全不以世俗的三六九等为意。接着婉拒了宝玉晚上带她上桌的好心却带有恩赐的侮辱色彩的建议,尤其提出藕官、蕊官来,讲姐们儿义气,而绝不搞个人钻营。接着又提出要喝酒,表现了豪爽与自我金贵的一面:
我要尽力吃够了才罢。我先在家里,吃二三斤好惠泉酒呢……他们说怕坏嗓子,这几年也没闻见。乘今儿我是要开斋了。
说着, 只见柳家的果遣了人送了一个盒子来。小燕接着揭开,里面是一碗虾丸鸡皮汤,又是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荧荧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 小燕放在案上,走去拿了小菜并碗箸过来,拨了一碗饭。 芳官便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只将汤泡饭吃了一碗,拣了两块腌鹅就不吃了。
给芳官开的这个小灶令人垂涎。级别与地位虽然不够高,物质待遇与芳官对这种物质待遇的不屑态度,已经赶上了多数大小姐,是平民百姓至今难以望其项背的了。
当然,这也是《红楼梦》中的丫头们往往“不奴隶毋宁死”的一个原因。赶出园子府第,回到父母或兄嫂那里,她们有了多一点的自由,但首先遭遇的是饥饿的自由、灾病的自由、再次被卖出去的自由、生活环境一落千丈的自由、嫁一个“小子”(仍是奴才)吃一辈子苦的自由。没有物质保证的自由,与没有自由权利的物质待遇,成为人的两难选择,也是老太太的被窝,“盖”有年矣。
宝玉闻着……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 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小燕和芳官都笑了。吃毕,小燕便将剩的要交回。宝玉道:“你吃了罢,若不够再要些来。”小燕道:“不用要,这就够了……”
宝玉笑道: “……还有一件事,想着嘱咐你……以后芳官全要你照看他……小燕道:“我都知道,都不用操心……
宝玉吃芳官的剩饭,这更是一种姿态,是平等与俯就的姿态,也是怜香惜玉的姿态。怜香惜玉之情,你爱我我爱你I love you与 I love you too有助于提倡自由平等博爱,有趣。
刚出了院门,只见袭人晴雯二人携手回来……宝玉便笑着将方才吃的饭一节告诉了他两个……晴雯用手指戳在芳官额上,说道:“你就是个狐媚子……”
于是脱离开了世俗的红尘的计较,回到了少女间的较劲上去了:
晴雯道: “既这么着,要我们无用。明儿我们都走了,让芳官一个人就够使了。”袭人笑道:“……你却去不得……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烧个窟窿,你去了谁可会补呢。你倒别和我拿三撇四的……”
《红楼梦》写少女间这些琐屑心理口角,如此细腻,如此不隔,如此真切,这比写黛玉的苦恋,宝钗的应世,凤姐的威风与才能还惊人,那毕竟可以大处落墨。就像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福楼贝与梅里美,他们写丽莎、安娜、包法荔夫人与卡门,写得再好也是男性的视角,有所欣赏,有所同情,有所观察,有所赞叹。而曹雪芹写这此女性间的鸡零狗碎,女而又女,一女到底,却是任何男作家都写不出来的。我不能不思忖曹公的性心理,他的对于女性的认同,他的钻到女人肠子里去的体贴与满足,莫非他有也有同性恋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