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奴隶,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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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礼与禅

是失绵衣贫女耐嗷嘈,送果品小郎惊叵测。贫女说的是邢岫烟。本书前面说到她的家贫,说到她的清雅,她与妙玉的友谊,别的无甚交代。这里能写一些岫烟的事,属面面俱到,难能可贵。

中国人讲礼节,礼节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规范,有利于社会的和谐,但是礼貌的突出有时又掩盖了真情实感。岫烟的丫头与一个婆拌嘴,被凤姐看到,凤以主人身份责备婆子,岫烟以客人身份责备自己的丫头,反替婆子说情。说完情再难过,觉得是自己受到了欺侮轻慢。如何区别礼节礼貌与虚伪应付?同样如何区分野蛮与真诚,粗暴无礼与豪爽率性?这都是人生的悖论文化的悖论。无怪乎老子讲什么“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第九十一回叫做纵淫心宝蟾工设计,布疑阵宝玉妄谈禅。海纳百川,《红楼梦》并不拒绝俗事俗言俗趣,但宝蟾故事乏善可述,这样的故事你可以在一切二三等小说中找出来。

至于所谓谈禅,原是黛玉与宝玉的再次用抽象的语言谈情说爱,虽然抽象,然而坚决。

黛玉乘此机会,说道:“我便问你一句话……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这一段写得不错,宝黛爱情的悲剧并不是一个直线下落或脆性崩塌的突变。在出现了钗与宝玉婚姻的蛛丝马迹之后,黛玉已经绝望,已经坐以待毙,突然又有了某些希望。人常常会自己安慰自己,弄不好变成自己骗自己。而且还有各式哲学,能够把实际的焦虑观念化、语言化,能够多少起些减轻心理压力,变现实压力为抽象观念游戏的功用。林黛玉甚至可以以此法来做宝玉的“思想工作”:

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

限制、约束,从另一面来说,倒也增加了人的灵性的发挥与挣扎的必要与机会。禁忌的结果使话题学术化,文本“春秋笔法”化,阅读索隐化,讲解猜谜化。这种做法有可能增加趣味与审美价值,却妨碍实际事务的明朗与确切。

九十一回的这一段“宝玉妄谈禅”??其实是黛玉先讲的禅??在结构上也起着一个舒缓与调剂的作用,读来摇曳多姿。破灭前的一切噩兆与预警,都使人震悚,而一切希望与幻梦,都更加令人哀惋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