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奴隶,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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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红楼梦》到底是什么

重视分类分科,这是西洋思维习惯。中国不甚讲究。例如《史记》,名为史,写法则相当乃至过于文学。那么戏剧性故事性性格化,更像小说或传说故事。

《红楼梦》一般被认为属于长篇小说,如此言无误,则应该可以按小说来研究:研究它的人物、结构、情节、细节、语言、感染力、想像等。

但由于“红”的似乎未能终篇,由于它的真实性我要说是逼真性、丰富性、某些私密性与书写的含蓄性,它又像一份特殊的历史档案,半密码档案,对于它,首要的不是阅读欣赏分析评论,而是破解追踪,查明真相。它要求的不是文学家而是历史的侦察家,寻踪家,破案家,考古家。

如果作为小说的判断不差,那么小说的本事如何,只是一个素材问题取材问题, 相对于文本本身,这并不是第一位的问题。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没有哪一部是可以确切地判断哪一章取材于哪一段生活,哪一节取材于哪一地哪一年的经历,更无此书的本事如何,彼书的本事如何一说。小说有没有本事,这也还是一个问题。我个人的经验是,少数庶己可以说有个什么本事,多数则极其模糊、重叠、混杂,多数小说的来源绝非某人某地某时某事,而或者是由一点一滴铺演成篇,或者是生活的一点一斑一线一面“提纯”而成,或者是取生活中某事件之躯壳,植入新的生命灵魂,或者是如鲁迅所说的集合集中了许多人生经验的结晶。研究家学问家多矣,谁说过《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本事?《悲惨世界》的本事?《安娜?卡列尼娜》的本事?倒是有说是托翁从报纸上一个女人的自杀报道中得到了写作“安“的契机。

解放后搞本事调查有两次给我留下了印象,一个是为了批判影片《武训传》,去山东作了挖掘调查,证明武训如何之糟糕,其方法手段与搞专案组无异。第二次是文革前夕,为了批判影片《北国江南》去内蒙查本事,证明那里的农村如何光明灿烂,没有那么困难也没有哪个先进人物一着急就会失明。

中国比较有重史的传统,考证的传统,训诂的传统,直到测字与算卦解卦的传统。不仅《红楼梦》,对于李商隐的诗也非要搞出本事来,例如锦瑟,是令狐家婢女的名字吗?是隐含“断弦”(故从二十五弦变成了五十弦)之意吗?是泛论诗学吗?也不还有什么,反正不考证出来不放心,也不算有了“解”。

你翻《辞源》与西洋的百科全书,就可以看出另一个观念的区别。中文的“小说”,强调的是小,是稗官野史,引车卖浆,叫做琐屑之言。庄子的说法是:“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桓谭则在《新论》中说,“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而西洋的小说??fiction??则强调的是它的虚构性,强调它是虚构、捏造、虚构作品或捏造借口的行为,乃至干脆解释为“谎话”,作小说解时也强调其内容是想象出来的,而不一定以事实为基础。

我国当代作家如韦君宜自称多半以事实为据写作,李六如的《六十年的变迁》是以小说形式写的回忆录。但是无人去考证核查她或他的实际经历哪些与小说相符,哪些不符,而我相信绝对地相符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