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不奴隶,毋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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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食与诗

《红楼梦》中有两次集体作诗赛诗联欢活动,都同时有美食活动与之相辅相成,互为凑趣。一次是吃螃蟹而咏菊,另一次是吃鹿肉(采取烧烤即西方的所谓BBQ方式)而咏雪??即景。美食因诗而活跃高雅,无诗则只剩下了口腹消费、充饥解馋。诗人因美食而丰盈兴奋,否则只剩下了穷酸背兴、装腔作势。可见,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物质精神,形而下与形而上,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缺一不可。

“红”中诸诗作从诗的角度,未敢奉承,盖它们的境界与内涵都嫌不足,但是作为整体,一批批“集束手榴弹”自有其规模效应,起码证明雪芹很会写诗,对诗的格律,立意,取材都能胜任。

试看此首: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工整,怨而不怒,哀而不伤,闷呀,断肠呀,空呀旧呀瘦呀梦呀病呀痴呀,你猜得到它是宝钗的作品吗?它与下面一首的风格与情调有明显的区别吗?

篱畔秋酣一觉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

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

如果说有别,登仙呀,忆旧呀,篱畔呀,秋酣呀……倒是林的这首开阔乃至自得一些。

林的另一首被评为夺魁的诗是:

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

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

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

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此诗的情调与其说是弱女气不如说是文人气。蕴秀噙香,千古高风,相当地牛气。而她的另一首“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更带几分傲骨了。宝钗的上述诗,倒更多了些弱女子气。就是说更低调一些。

黛玉也有低调,在“孤标”一首的最后,她写道:“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片语时。”这是许多诗的写法,抒情煽情,到最后了往回拉一拉,免得声嘶力竭,反显俗欲说还休,余音袅袅。犹如庆生晓梦,望帝春心,珠泪玉烟之后,李义山写的是“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在国破、感时、溅泪、惊心之后,杜甫写的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绷紧了的琴弦反而稍稍松弛了一下,这也像中国功夫,不论练得多么激烈,收式却要心平气和,神清意定。

这也很好理解,中国的诗既强调个人的创造性,又强调诗学的整体性,兴观群怨,不怒不伤不淫,直到讲出处讲来历,都是将诗作看成一个民族文化的整体。可以唱和,可以集句,可以借用。李白的咏黄鹤楼的诗显然受崔灏诗的影响。而李清照的庭院深深深几许,直接来自对于欧阳修的此句的激赏。毛泽东多次将李贺诗句化用或搬用到已作里,亦是此理。古人做诗,绝无知识产权观念,倒是以互相交流借鉴为乐事,以成为一枝一叶一花一蕾,而与整体的诗歌大树相匹配为乐事。那么,宝钗与黛玉为人风格上大大不同,少量诗歌风格却相当接近,也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