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地冒出来一个刘姥姥(书中作老老),所向披靡,在贾府受到贾母与凤姐的恩宠,吃喝逛,临走又拿钱又拿东西。她怎么那么走运?
我听金克木教授生前说过,他觉得刘姥姥写得不真实。
所以这首先是一个投合阅读心理的故事,是小说即虚构作品是也。一个幸运的人,很适合作小说里的角色:像单口相声里讲的黄蛤蟆,像生活中的彩票中大奖者,像超女的前三名。多少读者期待着幸运,用维吾尔族的说法,叫做期望幸运的鸟儿栖息在自己的额头上,也愿意读幸运者的故事啊。
同样,不幸者,冤屈者,各种倒霉的事情不一而足地落到自己头上的角色,也能引起阅读的兴趣??同情、共鸣,此种人物引起的是与自己同冤比自己还冤的悲愤发泄,而幸运者的暗示是自己还有可能得到命运的恩宠。前者可心借他人之灵牌哭自己之块垒,后者可以借别人之灵气佑自己之侥幸。
其次,贾母其人,整天生活在寄生的贵族世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相当烦闷。连连幸运(如刘姥姥所说的”福”),其枯燥、单调、烦闷很可能超过连连不幸(祸),祸事一来,总是要人应对,要人自救,要人奔走挣扎,身陷不幸中者,烦不到哪儿去。
是故老太太说:“我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请了来我见一见。”
而凤姐说的是:“这可不是想不到天上缘分了,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这很很正常。第一,老太太需要一个年龄相当的人陪说话,如今陪老人说话甚至可以成为一种职业嘛。第二,她们需要一些陌生化的信息与经验,刘老老应运而至了。就是说,像刘这样的农民,正好与贾母凤姐们互补。可以简单地说这就是解闷。也可以说这是为了映衬自己的高级幸福,还可以解释为对于信息的追求,“生活在别处”所导致的好奇心。
刘姥姥见到的贾母是下面的形象:“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
顺便说一下,国人多信奉舒服不如撂倒子(河北俗语,前半句是“好吃不如包饺子”),越是有身份的人越是喜欢半卧着接待比自己地位低辈分低的来客。我这半个多世纪,就有过两次被半躺着接见的经验,接待我的领导,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确实是太累了,我想。
贾母还对刘姥姥说了些对别人没有说过的话,当刘姥姥称颂贾母的福气的时候,贾母说:
“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不过嚼的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
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刘姥姥笑道:“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们想这么着也不能。”贾母道:“什么福,不过是个老废物罢了。”
这话并不是得了便宜卖乖,而是贾母的心声。也是贾母尚信心十足的表现,一个人物,越是有信心,越是不怕暴露自己的弱点与烦恼。
刘姥姥说,自己是生下来受苦的,而贾母等人是生下来享福的,这既是奉承,也是心声,否则怎么解释,同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两拨人的命运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是你无论怎样解读,总会感到此话中有辛酸,有不平,有自嘲,也有对贵族的讽刺。即使你相信什么什么人生来应该受苦,什么人生来应该享福,你当真听到人家这样讲,也会有罪过罪过,可怕可怕的不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