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
十有八年,春三月,越子攻我,御之笠泽。秋七月,楚灭陈。十一月,卫人废卫候,立公孙般师。十二月,齐人伐卫,卫人请平,立公子起。十有九年,巴人伐楚。
传
夫差十八年。
三月暮春,越王勾践领兵北上,直逼吴国。夫差着太子地南下御之。双方遭遇在吴越之间的笠泽,大大小小的战船布满河道。吴兵素来强悍,越国又久居其下,地一心想着杀兄之仇,只盼早早了结兵事,好给友报仇。却不料几次遭遇,越兵颇是不弱,地方自吃惊,又遭了越兵偷袭,吴国的中军竟被杀得大乱。地只勉强稳住阵脚。虽败了一战,兵力犹存,地不肯后退,勾践一时也杀不上来,两军就这么对峙起来。
这一日,地在帐中坐翻一卷竹简,他开始还只随意翻读,越看越是惊奇,将双眼瞪得滚圆,半晌,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何人送来的?”就有人答道:“是个唤作弥庸的年轻人,仍在帐外候着呢。”地便一惊:“是个年轻人么?”仍是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果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年轻人走进来。地见他素冠麻衣,对地只是一揖,也不多礼,就静静站住,眉宇间没半点不安,心里便微微一惊,暗道:“这人不知是何来路,竟从容若许?”地也并不起身,只是端跪席中,问道:“先生就是弥庸么?为何将这兵策送来?”弥庸就颔首道:“我见吴师困于笠泽,故来献策。”地就道:“这里面所载之阵法,多与我吴师所练相似。”霍地起身,喝道:“你是何人?”地虽无铠甲在身,也是一身的黼黻,身形又大,猛一起身,自是威风凛凛,双眼紧盯着弥庸,一股怒气自向他袭去。弥庸不慌不忙,只是淡淡笑道:“太子只问合不合用即可,旁的何须去管?”地暗道:“这人倒是镇静。”仍是紧促着声音道:“我吴师所练之法,乃是当年孙长卿将军所创。后来他私自逃走,如今却被你带来。”冷笑一声,“我焉得不问?”弥庸便道:“我周游列国,曾遇长卿先生,蒙他传授兵法。”地就问:“你既得他兵法,当知他现在何处?”弥庸摇头道:“我与他分别已有多年,不知他现居何处。”地又问:“那么当年你遇到他时,他身边可有旁人?”弥庸仍是摇头道:“不曾见。”地就“噢”了一声,不再说话,却将双眼细细地打量着弥庸,见他一身俭朴,面无忧色,被地如此审视,仍是神情自若,与地对望,地的心中也甚惊异,暗道:“这人一无倨傲,二无慌张,普通游士怎会有这般定力?”忽的一惊:“莫非是那人回来了?”更是紧紧盯着弥庸,半晌忽道:“你为何将书简送来我这里?”
弥庸就道:“中原诸候,皆被大夫所乱,无可重托之人。南方诸国,唯吴越世仇,有兵祸之虞。”地冷笑道:“世仇?我吴国保他宗庙,赦他君主,是他忘恩负义,反来攻我。”弥庸就笑道:“但对勾践而言,则是灭国毁家之大仇。”地就怒道:“都是那伯嚭小人,蛊惑了父王。”弥庸又道:“我本吴人,见如今吴越之间形势逆转,故将书简送来。”地眉头一皱,道:“何谓形势逆转?你道我吴师敌不过他们?”弥庸就问:“敢问日前笠泽一战,太子损失如何?”地蹙眉道:“你问这作甚?”弥庸道:“那越国本也不弱,只因为十数年前夫椒一战惨败给吴,方久居吴下。兵事无常,一胜一败,常在不可知之数。越人败了一次,几乎破国灭家,这些年,吴国积极北上,越人却暗暗休养,如今岂不是形势大异了?”见地面色一沉,又道:“太子日前虽败了一战,也不算什么,好生休养一番,也无须惧他越国。”地轻轻一哼,道:“我岂是惧他。”原来日前笠泽一战,越师暗伏甲兵,破了吴的中军,地虽然及时稳住阵脚,未为越师杀破,但也损失甚大,故此犹豫不知是否仍堪一战。但若要他就此撤兵,实是不甘,尤其一想到友的惨死,那勾践就在阵前,更是恨不得手刃了他。如此,就拖了下来。但这军中运度之事,他自是不会讲给弥庸听。
弥庸见地只是沉吟不语,又道:“我看太子耽搁于此,必是不愿就此罢手。但若损失不大,自然早就开战,如此犹豫,恐非吉兆。那越人也在阵前,迟早也会悟到这一层,到时候太子再退,只怕就不易了。”地被他料中情势,大吃一惊,喝道:“那勾践若真的来了,我正好与他决一死战。”弥庸摇头说道:“越人虽胜于笠泽,也不敢连攻,显是他心有顾忌,兵也未够。太子损失既大,何不趁此时机先退了回去?吴国本就强于越国,如今又已霸于中原,小心经营,慢慢休养,越人报吴,岂非痴人说梦。”地便想道:“这人说的倒也有理,只是这口气,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忽挑眉喝道:“你口口声声劝我退兵,是何用意?”弥庸笑道:“我若是越人所遣,何须将兵策交付于你?”地听他说的有理,便敛了厉色,重新坐回席中,淡淡说道:“你对吴越之事,倒是知之甚详。”弥庸道:“吴国崛起江南,天下关注者众,岂止我一人?”地“晤”了一声,道:“这兵策可谓天下至宝,你献了与我,又有何求?”弥庸微微一笑,道:“我只不愿孙将军的兵法湮没于后。若说所求,无非如此;再就希望吴国不会灭亡。”地看他两眼,暗道:“这人是真的无所要求,还是另有图谋?”又道:“你今后有何打算?”弥庸摇头。地就道:“不如你留在我身边,帮我练兵。”弥庸微微一怔,摇手道:“我这人不惯拘束,还是回乡野的好。”地就闭目不语,良久,忽又睁开双眼,问道:“你姓什么?”紧盯着弥庸。弥庸面色不变,只是摇首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已不知姓氏。”地就道:“好,你就跟着我罢。”弥庸急道:“这可不行。”地双眼一瞪,喝道:“你若不从,我便将你绑了,押回吴国去。那孙长卿本就与我吴国有怨,你既与他有旧,绑了你也不算枉。”弥庸眉头一皱,心道:“这人如此霸道。我来之前,子木已料到可能会有此结果。也罢,我便帮他练兵,也不算枉了我的心肠。”就不再说话。地看他一眼,心道:“你若真是那人,日子久了,定能给我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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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炎炎,江畔兵祸不断。陈楚边界,近年来已不大有征伐之事,但自去年楚国白公乱后,兵事又起,荒山破败,乱民亦多,行人就渐渐少了。麦邑之外,却聚了一众人,短衣执戈,围了辆牛车。日头偏西,路少行迹,这群人便更显突兀。
那辆车其实已翻到在地,车旁却伏了个束冠的年轻人,一手支着身子,仰头对着那群人,眉头紧紧簇着。那群人却不大理他,只从他翻倒的车子里搬东西,一时抱了个大包袱出来,打开来却都是上等的丝罗,纹路华丽,触手柔软,这些人都是贫苦的农人,何尝见过这些?不免一起大笑,便有人叫道:“快瞧瞧,可还有其它东西!”那年轻人暗暗叹气,低下头去,心中只盼他们快快离去。忽听有人言道:“你们在做什么?”声音清脆,竟有些耳熟,抬头一望,眼前多出个年轻女子,手持一柄长剑,一身嫩黄的衣裳,脆生生立在人群中,顿时大喜,叫道:“阿袁姑娘,快救我。”
阿袁便侧头盯着他。那人见他不语,急道:“你不识得我了么?我是计倪啊。”阿袁这才“呀”了一声,道:“果真是你。你怎会跑来这里?”计倪忙道:“我等下再同你解释。这些人要劫我财物,你快快帮我将他们赶走。”阿袁便打眼向众人看去。那些人见计倪向一个小姑娘求援,不免更是轻视于他,皆嘻笑出声。阿袁便将剑抬起,也不出鞘,脚下只一个盘旋,众人忽觉眼前一晃,胸前微风飒起,不自觉地后退,退了两步,方觉手臂酸麻,戈已掉落在地。举目一望,阿袁仍是好端端战在场中,同伴的兵器却也都横在地上,众人齐都大骇,面面相觑,立了一时,忽有人一声呼哨,大家转身便跑。阿袁也不去追,走到计倪身边,搀住他道:“你没事么?”计倪苦笑一声,道:“多谢阿袁姑娘相助。”借着她手臂,就要起来,忽的“哎哟”一声,脚下剧痛,重新跌倒在地。阿袁一时不备,为他所累,竟也跟着跌倒,扑在他身上。计倪吃重,“啊”的一声,腿上更痛,伸手就去推她,触到她身子,但觉甚是柔软,没来由心头一跳。阿袁已是怒道:“你做什么?”撑住他身子,站了起来。计倪被她一撑,又叫了一声,但见她面色娇红,眉头含愠,双目却亮晶晶的对着自己,心中又是一动。
阿袁又问:“你为何起不来?”计倪苦笑道:“想是我方才跌出车子,将腿折了。”阿袁便在他身边蹲下,掀开袍角,在他腿上捏拿起来。计倪连连吃痛,忍不住哀叫出声,心中又怕又急,又有些不知所以的慌张,额上已滴下汗来。阿袁却蹙眉嗔道:“并未真的折断,大概只是劈到了。”计倪便讪讪的不好意思起来,将牙关紧紧咬着,不敢再发声。阿袁就四下里张望,寻了根直挺挺的树枝来,又将方才那群人散落下来的丝罗,拈了一块,撕成条带。计倪惊道:“你可知那丝罗是何用处?”阿袁瞪他一眼,道:“你若再不能走,管它何用?”计倪一怔,竟无言以对。阿袁便将那树枝用剑削短,固在计倪腿侧,用丝罗紧紧缠住,一面缠,一面道:“过些时日,你自会好的。”计倪忍不住问道:“这法子你是从何处学来?”阿袁就道:“我自小在林子里生活,常与猿猴戏耍。有时猿猴受伤,袁公便用这法子救治它们。”计倪原本对阿袁的身世已有所知,听她此言,并不觉奇怪。腿伤被她清理,倒是舒缓不少,一时眉头也松开了。
阿袁就将车子正好,地上散落的东西也都重新搬回去,又将计倪扶上车子。她并不大会驾车,车子便只慢慢地走。计倪才脱困境,又有阿袁守在身边,心中倒镇静下来,靠在车子里面,瞧着阿袁的侧影,心中暗暗想道:“想不到我竟有这般福气。”忽听阿袁问道:“你怎会在这里?”便道:“我本得了大王之令,要去楚国聘问。”阿袁就问:“什么是聘问?”计倪笑道:“我越是小国,楚是大国,我替大王去楚国问安,便是聘问。”阿袁又问:“那你怎会跑到这里?”计倪叹道:“我本是北上齐国,再南下楚国,行到陈楚边界,却遇上兵祸,随从都跑掉了,我也为乱民所伤。”阿袁就道:“好端端的,打仗做什么?”计倪道:“去年楚国白公作乱,陈国趁乱攻打楚国,如今楚国来报仇了。”阿袁就侧着头问他:“报仇报仇,那当初你们要我教习越国兵士,也是为了报吴国之仇?”计倪不料她问出这般话来,想了一下,仍是说道:“大王当年被吴国灭了社稷,又在吴宫受辱三年,好容易回到越国,这仇如何能不报?”阿袁“嗯”了一声,将头又偏了回去,不再说话。
两人沉默一阵,计倪忽道:“阿袁姑娘,当年你曾问我,是否要一直留在大王身边——”阿袁“嗤”的一笑,道:“我问过你么?我怎不记得?”计倪急道:“前年在吴国都城之外,我劝你回去报效大王,你问我为何要一直要留下来,你竟不记得了么?”当日这问题困扰了他很久,此时见阿袁竟似没事人一般,心里便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人一急,身子倾向前来,忽然一颤,“哎哟”一声,腿上吃痛,原来那车子偏在此时颠了一下。阿袁偏过头来,问道:“你没事么?”浑不知计倪为何着急。计倪心里一叹,低声道:“我没事。”
阿袁就回过头去继续驾车。计倪也闭目不语,好一阵,忽听阿袁问道:“你到底要向哪里去?”这才睁开眼。原来他们已颇走了一程,面前却是道路纵横,阿袁收了缰,把头望着他。计倪也在客中,如何能知道路?只是想:“我如今要往楚国都城去,总是要到人烟多的地方,才好计量。”便指了车印最多的一条路,道:“走这里吧。”但见天色转暗,只怕一时到不得前方宿店,心中忧虑,形于颜色。阿袁奇道:“怎么?”计倪就说:“天色已晚,最好明日再走。但如今正在路上,却如何是好?”阿袁笑道:“那又如何?我只把车子驾到旁边的林子里,胡乱过上一夜,岂不就是了。”也不等计倪说话,就催动车子,从径路茬下去,不久果找了片林子,把车靠好。再瞧车上,倒是食水皆备,阿袁就笑道:“你带的东西真是多。”计倪忙分拿了两个糯米团子递给阿袁,道:“多亏你来得快,不然,我的东西都被那些乱民抢去,可就糟了。”阿袁只是一笑。
计倪又道:“多谢你送我这程。待我找到楚国卿士,便可不再劳烦你了。”阿袁轻轻一哼,道:“我反正没事,送你也无妨。”计倪就问:“是了,你怎会来到这里?”阿袁却将嘴抿起,计倪怔了一下,但觉她眉宇间竟颇似忧愁,暗道:“我只道她是个不识人间情仇的小姑娘,原来已经识得愁滋味了么?”一时不知是否要再问一句,却听阿袁道:“我自小长在南林,十分快活,但上次回去,不知为何,总也静不下来,只好再出来。”计倪便想:“果然是识得愁滋味了。却不知当初哪个人将她从山林中带了出来,这人现又在何处?”忍不住问:“那么当年请姑娘出山的,是哪一位?”阿袁将眼一瞪,道:“我不记得了。”将唇紧紧抿了。计倪见她忽地作色,甚是奇怪,暗暗瞧她神色,似愁非愁,似恼非恼,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静了一下,方又问道:“那么阿袁姑娘本来要去哪里?”阿袁摇了摇头:“也没有哪里,只是四处乱转。”计倪又问:“可曾回过越国?”阿袁又摇头。计倪就道:“不回去也好,只怕回去了,姑娘倒有麻烦。”阿袁奇道:“这是为何?莫非你怕他们来捉我?”哼了一声,道:“我可不怕。”计倪笑道:“这却不是。但大王早几年就曾颁下令来,要壮者无娶老妻,老者无娶壮妇;女子十七未嫁,丈夫二十不娶,皆其父母有罪。阿袁姑娘想来已过了十七,你虽无父母,但大王之令总不可违,要给你找个人草草嫁了,岂不委屈姑娘?”阿袁恼道:“这样的事情,却也要你的大王来管。”计倪却正色道:“这却是大事。大王要储备国力,国中无人怎么可以?人人适龄而嫁娶,家家安乐而勤勉,国力何愁不强?”说了这话,心中才想:“呀,我同她说这些作甚?只怕她也不懂。”却见阿袁又将头扭了过来,一双眼睛乌溜溜的盯住自己,心下一跳,正要问,只听阿袁道:“你必已过了二十,莫不早已娶过妻子了?”计倪这才定下心来,道:“娶是娶过了,”顿了一下,见阿袁挑了挑眉,又叹了一声,道:“但她三年前生产时过世了,连小儿也未留住。”阿袁“呀”了一声,一时无语,忽“嗤”的一笑,又转过头去专心驾车。计倪被她笑得心头着恼,但见她一片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知不觉,也就露出微微的笑容来。
这一晚就宿在林中。计倪在车外,阿袁在车内。白日灼灼,至晚,夜风丝丝凉凉,倒也舒服。第二日又再赶路,未走半日,就到了个城邑,规模虽不大,但计倪听到街市上一片荆腔楚语,便知已在楚国境内,心下暗暗欢喜,想道:“我只要找到此处邑长,给他看我越国的文书,便可请他遣人将我送到鄀城。”看向阿袁,见她正盯着一处看,也循着看过去,却是一间兵器铺,一个壮年汉子在那里拭剑,旁边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不知是父子还是师徒。见阿袁看得专注,心中笑道:“果然是爱剑的人。”便问:“阿袁姑娘可要停一下?”阿袁道:“不必了。”唇角微微露出笑来。计倪见她似心情甚好,便想:“我若同她讲,我二人分手在即,却不知她可会难过?”这么一想,竟起了点惜别的味道,转念道:“其实她若无处可去,我便带她去鄀城,也是好的。”
忽见前面冲过来几队人,皆披甲执戟,吆喝声众,行人纷纷避走,车子也都侧过一旁。阿袁本不谙车驾,遇得此事,登时着慌,竟把车子停在了路当中。那群甲兵齐都大喝:“三军要借道此邑,你还不快快让路。”计倪听了,便想:“定是楚国发往陈国的兵师了。楚国发了三军,陈便不灭,只怕也要丢失许多城邑。”阿袁被那些人一喝,更是手忙脚乱,怒道:“这路是你的不成!”拔出剑来,凌空而起。计倪急道:“阿袁姑娘,万万不可与他们动手。”阿袁一个盘旋又坐了回来。甲兵们已将他们的车子团团围起,见她身子如此灵巧迅捷,都不免惊着。计倪道:“你此时便可杀退他们,待三军到来,也是无法。况我有越国的文书,他们必不会为难我们。”取出文书,交给阿袁,要她传给为首的兵士。阿袁一跃下车,将文书递了过去。那为首的兵士不知不觉退了一步,正自犹豫,就听计倪在车里大声说道:“我乃越国大夫,特来楚国聘问。”方才接了文书,喝道:“你且候着。”反身去了。其余人仍将他们围着,阿袁也不在意,只傍着车子立在那里。
计倪就低声道:“阿袁姑娘,待他们验过文书,便会着人将我送入鄀城了。”阿袁“哦”了一声。计倪见她无甚表情,便问:“你可愿随我一同去?”阿袁簇了眉头,道:“你们一群卿士,必有很多礼数,我不喜欢。”计倪暗暗一叹,道:“如此,就请阿袁姑娘珍重。”话才出口,顿觉此时一别,不知再见何时,立时起了依依之情。阿袁已是咯咯的笑出来,道:“好啊,那你也好好养伤。”抬脚要走。计倪忙又说道:“阿袁姑娘,待大王之事了,我去南林访你,你看可好?”他情急之中,脱口而出,说出来以后,倒把自己也惊住。阿袁却浑然不觉,只是笑道:“我尚不知何时回去。但若回去了,见到你,必请你多住几日。”反身便走,却听甲兵齐声大喝,又是一笑,几个起落,人便远了,那些甲兵,一身厚重,如何追得?计倪从车子里看出去,只见得她衣袂飘飘,但觉心中怅怅。
阿袁离了计倪,一时也不知要去哪里。她这两年在外游荡,人事于她早不新奇,想来却还是当初在南林中自由玩耍的快活,终于还是回到了南林。然则朝露暮雨,总是心头闷闷,风动竹叶,便忍不住去意盟生。不知不觉一年过去。这一日晨光,又是风露清愁,忽想到当初韩重闯进林子的情形,再按捺不住,竟又出了南林,往吴国而去。
重走一遍旧路,仍是水泽田陌,人物繁华,阿袁不懂历法,实不知这中间已过了五年,但觉眼中所见,与当日并无不同。一路想着当年初出南林,事事觉得新鲜有趣,而韩重就傍在身边讲给她听。又想到她曾见吴国女子,人人衣裳鲜美,动了羡慕之情,韩重便给她买了一身衣饰。一低头,身上黄衣蓝裳,仍是当年那套,忍不住咯咯一笑。
阿袁并不识路,只一路问着往吴国都城的方向去。当年韩重带她走的是蛇门,她这么摸索着,却走到阊门。在阊门外,看到一个小小的陵墓。阿袁不识字,认不得墓碑上“王女之墓”四个字,却隐约记得当初跟着韩重来看到的墓,便是这般模样。如今墓草早长,当时的情形却依依在目。那时韩重哭得昏死在墓前,她手足无措;后来紫玉在歌声中出现,衣裙袂袂,倒把她看呆了。想到旧事,便不忙进城,反徇着记忆,更往城郊而去。
行不多久,就看到许多人,三三两两的,都从一个地方来,有冠带的士人,有短袂的野夫,阿袁也不禁好奇,便逆着他们行过去。就看到一处土房,前面有个小院子,方才那些人便都是从这里出来。又见院中多出一人,冠带襟袍,阿袁心头一跳,急走几步,她目力甚好,已看得清清楚楚,那人正是韩重。顿时一喜,就要冲过去。忽见房中又转出一个女子,可不就是紫玉?阿袁一怔,竟迈不开步子了。
紫玉一来,韩重就张开一臂,将她拥到身边。二人对花而立,一时私语,一时相视。阿袁远远看去,只觉心头突突而跳,不知是喜是悲。立了好久,方又向前走了几步,风声细细,似听到紫玉玲珑笑声,又见韩重一手拥着紫玉,一面侧头看着她,面上都是笑容。阿袁不知不觉又停了下来,只一味凝望着他二人。忽见韩重转了个身,阿袁也跟着把身子一侧,却见韩重一手牵了紫玉,进了庭堂。阿袁“哎呀”一声,就要追过去,才踏上一步,又收了回来,伫立原地,良久方想:“我还是回去南林。倘若哪天袁公再来,我复与他林中斗剑,岂不是好?”如此一想,心头释然,又朝韩重的房子望了一眼,轻轻一笑,转身走了。